伴 儿
2023-06-15北方
北方
他怔怔地听女人叙述。
她最后说:“大夫……让咱们……别再为这事折腾了。”
她说得有气无力。他听得心灰意冷。
他回忆着他陪她去北京、上海,跑遍了全国最好的医院。
四十三岁的年纪,虽在孕龄,却是强弩之末。
女人低着头,弓着身子窝在沙发里。
窗外,雨密集地下,爬山虎的叶子湿淋淋地颤抖着,有几片还瑟瑟地朝窗子里瞟几眼。
屋子里静极了,只听到两个人的呼吸声。
两室一厅的楼房,整洁,家具摆放得当,花花草草蓬勃茂盛。
可是,唯一的缺憾,他们没有孩子。
他和她,都是再婚。他的第一段婚姻是在妻子带着女儿出国后终止的,他已经很多年见不到她们了。
她原来的丈夫生前酗酒,脾气暴躁,在一个冬夜醉倒在了雪地里……当时他们的儿子正读大学。
对于再婚,他和她慎之又慎,都不想随随便便交代自己的后半生。
他大她七岁,他在媒人那里第一眼就喜欢上了她。她安静、朴素,眉眼聪慧,还有些羞涩,和他对话时竟然脸红。
他直截了当地试探她:“我给你买不起房子,也买不起车。”
她说:“我不图那些,就想后半辈子有个伴儿。”
他动了心,想,就她了。
婚后,琴瑟相和。
他喜欢孩子,出去散步时看到路边有小孩儿,总是忍不住去逗一逗。
她多想給他生个孩子,却不能够了。
他站起来,焦躁地一会儿踱着步,一会儿望望窗外。
他说:“我要出差几天!”
她猛地抬起头:“几天?”
“还不确定,看情况吧。”
他简单地收拾了几件衣服。
她眼里噙着泪,身子在打晃,似乎预感到了什么。
他走出楼门的那一刻,湿冷的雨你推我搡地向他扑来,他不由抱紧了双臂。
他哪是出什么差,而是径直到了办公室!
是该做决定的时候了!他想,他无非就是想要一个孩子,以他律师的身份、丰厚的收入,只要他愿意,会有许多年轻漂亮的女人趋之若鹜!
三年的婚姻像海滩上沙子垒起的城堡,一个浅浅的海浪就能将它冲垮。
他打算在办公室里住几天,然后回去和她摊牌。
他心不在焉地翻看着办公桌上的诉讼材料,突然胃里一阵绞痛——秋天,是容易犯胃病的季节。
如果在家,她会用紫砂锅给他熬软糯的小米红枣粥,直到他喝得前额渗出了汗,暖意由胃部蔓延到全身,然后每一根筋都舒展开来。
他蜷缩在硬邦邦的椅子里,阴冷和湿气像长了毛茸茸的爪一样,从办公室的边边角角伸过来黏着他,使他拍不得抓不得地浑身难受。像这样潮湿的雨季,她会在房间里燃上几支檀香,空气里就有了干爽的、让人舒服的味道了。
他看了看表,九点半。这个时间他大多待在书房,她给他沏上茶或者放一杯热牛奶就回到客厅里继续她的十字绣。电视音量开得很小,她怕吵了他。偶尔,他也和她看会儿综艺节目。每到这时候,她会很开心,秀气的眼睛一直眯着,一直笑,像个孩子。
这个女人啊!这三年里,虽然他陪她北上南下地跑,但受煎熬的还是她——做了一系列的检查,然后中药西药轮番上。那黑褐色的中药汤子他看着都犯愁,她居然没发过牢骚,一直配合着。
想到这儿,他忽然怜悯起她来。
“唉——”他愧赧地叹了口气。
他想起婚后头一年,他犯胃病住院,她每天赶回家给他熬粥炖汤,晚上就趴在他床沿上睡。那段时间,他身边只有她。她给他擦脸、擦身、喂饭,像侍候一个孩子。
近些年,不仅是胃,他的颈椎、肩膀、腰椎都出了问题。他不得不为自己的日渐衰老而担忧。
这种担忧,让他感觉身体里有什么正慢慢融化。那是一个硬核,一个沉积在他心底的想要孩子的硬核。
已经十一点多了,他又看了看表。她现在睡了吗?显然,她感觉到了他的异样。临出门时,他乜斜到了她脸上的悲伤、失望和惊慌,她会不会……想不开?
他开始懊悔,并霍地站了起来。
雨变得细而零星。他透过雨雾,看见自家的那扇窗仍然亮着,爬山虎的叶子安静下来,乖巧地伏在窗沿上。
他大踏步上了楼,皮鞋踩在楼梯上咚咚地响。
寂静的楼道里有开门的声音,很轻。
他听得出来,是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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