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 降
2023-06-15袁正华
袁正华
几个人爬上屋顶,从屋脊开始,把紫红的琉璃瓦一片一片掀下来。不到一个小时,昨天还高大气派的房子就像是被剥光了衣裳的庄稼汉,露出了搓板一样嶙峋的肋条骨。
桂花蹲在院子里,两手绞着腰间的围裙,眼看着自己住了大半辈子的房子被拆得一片狼藉,泪水顺着脸颊无声地流了下来,很快就在脚边落满灰尘的水泥地上滴出了两个圆圆的“眼窝”。
透过院子里飞扬的尘土,桂花看见了丈夫明诚。
明诚拉着桂花,在院子东南角栽下一棵桂花树和一棵柿子树。明诚说:“等柿子树开始挂果的时候,我们的孩子就该上学了。到时候,我给你们做柿饼,做桂花酱。”桂花轻抚微微隆起的肚子,哧哧地娇笑。
桂花开了,满院暗香浮动。中秋节的晚上,院子里的供桌上摆满了花生和菱角,还有几只油光光的月饼。桂花树和柿子树的身影在院场上盛开了一幅静谧的水墨画。微风吹动,圆圆的柿子在枝叶间忽隐忽现,仿佛一只只调皮的眼睛。明诚看了一眼供桌上祭月的茶水碗,假装惊奇地呼叫:“桂花快来看,月宫仙子来我家了,祭月的茶水喝掉了半碗,月饼也吃了半块。”刚上小学的女儿婵娟躲在桂花身后偷偷地笑。婵娟问明诚:“爸爸,我家什么时候盖新房呀?”明诚摸着婵娟的羊角辫:“等你考上初中了,爸爸就给你盖新房。”
新房盖起来了,青砖青瓦七架梁。婵娟考上了初中,皱纹也悄悄爬上了明诚的眼角。
明诚和桂花是光明庄的一对普通夫妻,守着几亩责任田,男耕女织。明诚置办了拖拉机、水泵、脱粒机,不仅自己家用,也帮本庄村民耕种收割。桂花侍弄庄稼,侍候丈夫和女儿,一家人亲亲热热地过着自家的小日子。
婵娟读大学的时候,家里翻建了新房,贴瓷砖,盖琉璃瓦,不仅建了卫生间,装了浴缸和马桶,连储粮的仓房都换上了铝合金门窗,再也不用担心老鼠把收好的粮食给糟蹋了。
婵娟要远嫁到千里之外的浙江去。出嫁那天,明诚哭得像个孩子,隔着车窗拉住婵娟的手:“等柿子熟了,记得回来吃。我再干几年,给你建一栋别墅,你生几个孩子回家都住得下。”
明诚的别墅最终没能建起来,他病倒了,食管癌晚期。
婵娟一次次来回奔波,还是没能留住明诚的生命,偌大的院子里只留下两棵树陪伴着桂花。中秋时节,桂花收好满树的金黄和清香,腌制成橙黄透明的桂花酱;霜降时节,桂花摘下满树的“红灯笼”,腌制成挂霜的柿饼。那些来自光明庄的味道,连同地里新出的萝卜、山芋、蒜苗、菠菜、菜籽油、大米一次次通过顺丰快递送到婵娟手上。婵娟生了两个女儿,她一次次带着老公和孩子回到光明庄,看望孤独的母亲,还有那个沉睡在串场河边坟地里的父亲。
岁月染白了桂花的黑发,婵娟想要把她带到浙江去,桂花不肯:“桂花树在这里,柿子树在这里,你爸也在这里。”
责任田被流转了,桂花在附近一家小厂找了一份工作,平时侍弄几分自留地,晚上和两个外孙女视频通话:“有没有想外婆呀?”两张粉嘟嘟的小嘴抢着说:“想了!”桂花就心满意足地笑:“等柿子熟了,外婆给你们做柿饼吃。”
年轻人大多在城里买了房,光明庄上的人越来越少了,只剩下一些形单影只的空巢老人和一栋栋破败的老房子。政府规划新农村建设,准备将那些闲置的空房拆除复垦。桂花不想离开老家,可她怕将来整个村庄就剩下她一个人。婵娟想让她去浙江,她说:“桂花树在这里,柿子树在这里,你爸也在这里。我走了,就剩你爸一个人,他会害怕的。”
桂花和村里签了拆迁合同,可拆迁款根本不够在镇上买两间二手房,没办法,只好先在镇上租了两间民房栖身。
拆迁队很快就来了,只半天工夫,桂花和明诚半辈子的心血就变成了一堆瓦砾。桂花摸摸门窗,摸摸条台,摸摸碗橱,摸摸玻璃中堂。摸到哪一样,她都会想起当年和明诚一起置办时的幸福。她一样也不想落下,可出租房太小了,她什么也不能带走。
桂花站在废墟前流了半天泪,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
桂花依旧天天到小厂去上班,偶尔骑上半小时电瓶车到老家自留地里摘些大蒜和芫荽。没有了农具,没有了家,她不知道明年这些自留地该怎么种。
霜降的晚上,桂花和外孙女打视频电话:“柿子熟了,明天外婆回去摘柿子,给你们做柿饼吃。”
桂花回到曾经的院子,发现那两棵树被连根刨了,乱七八糟地倒在一片废墟里。满树的叶子早已枯萎,风一吹,光秃秃的树枝发出痛苦的呻吟。那些红彤彤的柿子七零八落地落了满地,有的被鸟儿啄去了一半,有的摔得稀爛,有的已经干瘪成了一张张皱巴巴的丑脸。
桂花蹲在瓦砾上放声痛哭,头顶落满了寒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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