移动博物馆
2023-06-15陈巨飞
陈巨飞
移动博物馆
齿轮翻着日历。日历,将日子翻新,
将其他的事物做旧。
我有一座移动博物馆,多年前,
一个晚高峰的时刻建起了它。
小旅店,悬浮在空中,像孤岛——
它有不可捉摸的托举的力量。
鲜花激起一场风暴?必须承受
节日的加速度。本来,
是胜利了。加上倒影就成为谬误。
大钟楼拍了一下惊堂木,
刹那间,白云肃穆,阳光
寂静:泡桐下走过一个击鼓的人。
只有在夜里——相对于
白天的阴影,光,没办法藏身。
我向它展示我的馆藏:
除了几滴水渍,还有
雪地上的脚印,我曾用其中一部分
赎回了春天。
雪中的乌桕树
新年落在旧雪上。风,是个动词。
钟楼每隔一段时间就会咳嗽,
住在楼下的人,内心
裹了一层蜡。秋天的时候,
他点燃过自己,而今,他在梦里
骤然醒来:一双脚印消失了——
像是悬念。天桥上,雪在聚集,
要把粉笔递给教书匠,要把
他的余生,递给一张白纸。如此
甚好啊。等他写完信,就将鹅毛
插进瓷瓶中。芜湖路是一封
长信,到了黄昏,路灯来读它——
此致,敬礼。记忆可以移植,
他记得过去的旷野,乌鸫一样的
标点符号,撒在成堆的云朵里。
他羡慕那些乌鸫、那些雪花,
他抖动毛茸茸的翅膀,致使词语
发生了雪崩……
撮镇
加班归来,有时看见秋风骑着老虎,
一头跃进巢湖。
是该归巢了,月华倾倒,天上,
最后的饭碗空而圆。
有时听到梧桐弹起风琴,
耳朵里,火苗在跳跃,合着拍子。
无数次,梦中惊醒。窗外,
哀乐低沉,比读秒声还要轻——
很久都没回家,落叶
替你安慰死去的父亲。
手上的刺,要用松针挑出。
挑着挑着天亮了,晨曦像血涌出。
一棵樹不记得自己的手艺。
昨晚,它弹出的曲子版本不明,
却救下虎口中的亲人。
清晨,街道是窄门。蔬菜抖擞,
买菜的人还在打呵欠——
阳光细碎、斑驳,露出猛兽的文身。
雪饮
友人从杭州寄来花雕,也打算
寄来湖心亭的残雪。
而雪的独特性在于它的虚构,
这一切,让微醺的雪
成为事实。视频中,我们频频举杯,
室外的天空,还有雪的碎片。
原谅中年的徒劳,就像原谅
一个雪人在雪霁后融化。
原谅雪人的臃肿、虚伪、不堪一击,
就像原谅自己——
可我们仍是透明的、锋利的冰块,
生活的炭火在炙烤我们。
雪从不为自己辩护,并为河堤
修复了伤口。那里曾有一棵乌桕树,
入冬时卖给了树贩子。
件件旧事,多少故人,只有
雪是新的。“雪花上千次落向一切大街”,
哪一朵,藏有我们经年的疼痛?
方家河头
上古有大椿者,八千岁犹如
细石荡过溪流的一瞬。
摘杨梅的手,和制作电烙铁的手
是同一双手。
而农妇空手从后山归来,
我的诗行,愧对她一口袋的落叶。
石板平整如魏碑。时光斑驳,
作为标点的狗吠
绝不可能从笼子中发出。
迷途的人向银杏问路,古樟
替它开口。书家找到老当铺,
要用功名换回青丝。
一切都是静止的,除了
墙面的标语。
“什么都可以,除了自我坦白。”
风车在屋檐下旋转。屋顶上,
一团水墨,
要为宇宙着色。
尺子
尺子有清晰的刻度。当
一些事物需要放弃时,
要换一把合适的尺子。这样,
它就有了生杀的权力。
春日汹涌,人群奔流,
都在避开悬在头顶的尺子。
阳光用银杏的尺子量影子。
正午来临,影子
越来越短。然而银杏用准确的记录
提供了数据。
一杯水,也可以丈量大海——
它清澈、解渴,梦见了翻腾的浪花。
钟表量着时间,疾病量着生命。
为将父亲接走,死神动用了
几把尺子。反复测量后,
父亲接受了另一个世界的尺子。
而我,只剩下“父亲”这个词,
作为检测我的尺子。
桥南街
净土里不说话的人,不是局限于语言
而是囿于“说出”——
蜜蜂为他解围,翅膀泄露阳光的秘密
门前有一口石缸,石缸里
有三两朵浮萍,像那些暴风雨之夜
守口如瓶的人
门楣上写“闻鸡起舞”的,不是蔡襄
而是在南洋寄回白云的人
他的女儿皮肤黝黑,在刺桐下
清洗牡蛎。海风吹来,她是幸福的
仿佛红砖厝上的天空
也是她清洗过的
我在“万古安澜”的石刻前留影
一只海鸥掠过浪花,飞进红树林
洛阳桥上,我反复遇见
迎面走来的自己一
有的来自斯里兰卡,带着海藻的腥气
有的千里回乡,手捧发黄的航海图
南宫河
少女用美颜拍照,一个老者
参与构图。吃泡虾的,
身上有烟火味。贩烟花的摇着木船
从远方赶来,吃泡虾。
这个场景,有,还是没有?
石桥说有,桥边的枫杨说没有。
宋朝过去多久了?河水晃动历史。
桨,拨动邮亭的幻影,
东岳庙门口,抱桨的人还在看戏。
以上是在直播的视频里——
镜头前,记忆可以重新获得
缺席的船只,展示了穿越的手艺。
秋风似邮差,将白云的信笺
寄到河底。油纸伞倒悬,
过去与未来,沿屋檐实现了对称。
包括白云在内,
一切都可以驻足。
除了秋风,一切都可以折叠。
落雪的黄昏
雪落在野鸭身上,遮蔽了它的黑。
野鸭落在湖面上,
一个时间的破折号,呈现了
世界的扁平性。
路上的积雪有人清扫,湖面的积雪
却是合理的。
年轻时,我们多么热爱
不合理的一部分。
落雪的黄昏,細细的雪,覆盖了鸽粪。
一片雪追着另一片雪。
山峰笔直,泛着寒光,
伸向大地白茫茫的砧板。
抠去靴子底部的雪块,如同遗弃
说谎的戒指。
谁不迷恋芫荽、青蒜和冬笋?
我们一头钻进厨房,
想把一生浪费在这里——
而蜡梅开在雪中,深谙存在的意义。
(选自《广州文艺》2022年1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