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爷的往事

安学斌

一桌子的菜摆好了，爷爷没有动筷，家人都等着。这是家里的规矩：爷爷不动筷，谁也不能先吃。

今天全家聚会，是为祝贺我。写了八年的材料，我终于当上了县委办副主任，这让我感到扬眉吐气。县委办副主任这个位置不简单，干几年出去，提个正科级很可能，搞好了就能到乡镇当一把手，主政一方。

爷爷是参加过解放战争的老兵，立过两次大功、三次小功。每到重要的节日，他都会胸前挂满奖章，给机关干部、少先队员、社区群众讲战斗故事。爷爷35岁有了我父亲。2021年，爷爷95岁，我35岁。

爷爷没有叫一家人吃饭的意思。他神情凝重，慢言慢语地说道：“我这辈子，有一段往事藏在心里头。本打算去见马克思之前再告诉你们，可是我的孙子当领导了，高兴，更是担心，就把我的往事讲出来。你们要仔细听明白我的意思，这比吃饭重要得多。”

原来，爷爷不是主动报名参加的解放军，而是当了俘虏后成了解放军战士。爷爷当年报考了国民党办的军校，念了不到半年，就匆匆结业上了战场。那时候，高小毕业的爷爷找不到工作，流落街头，有人告诉他，报考军校有吃有穿还有军饷，毕业就能当排长，走哪儿吃哪儿，还能用军饷和捞的油水贴补家用。

爷爷觉得这是条活路，便跑到招生处报名，当天就穿上了军装，吃上了饱饭。

爷爷被分配到驻守一个镇子的连队，担任排长。到的当天，连长张罗给爷爷接风，让连副拿出一捆金圆券给房东，要买房东家的母鸡和白面。

那时候，金圆券严重贬值，爷爷眼看着房东不敢说不卖，可是又舍不得用自己的母鸡和白面换一堆废纸，就只不停地摇头，面无表情地看着连长和连副，眼神发滞，像两眼枯井。

连长吩咐伙夫：“赶紧杀鸡、烙饼，房东知道弟兄们剿匪戡乱很辛苦，慰劳咱们了，别忘了鸡炖好了给房东家孩子送一碗汤。”爷爷扭过脸，不敢看房东的眼睛。

爺爷说到这儿，环视了一下家人，接着说道：“别以为一只母鸡没啥，那是房东家唯一换盐、换火柴的宝贝，平时藏在屋里，攒五六个鸡蛋房东媳妇就要赶紧到镇上和别人换东西。物价涨得离谱，没人要金圆券。我一辈子不敢忘，我们这些戴着青天白日军徽的人吃掉了房东一家最后的指望。房东的眼神像枯井里的水冻成了刀子，让人对视一眼就感到害怕。”

爷爷心里很别扭，觉得吃到嘴里的鸡肉割嗓子，咽不下去。这时，连长掰给爷爷一个鸡大腿，爷爷接过来，思忖了一瞬，塞到衣袖里，一声不吭走进房东一家住的屋子，把鸡腿放在孩子舔得干干净净的碗里，转身走了出来。

没想到，孩子跟着跑出来，一把拉住他，把鸡腿塞到他手里说：“你们吃过的东西太臭了，好人吃不了！”

爷爷和那孩子对视了一眼。爷爷相信如果那孩子手里有刀，一定会狠狠刺向他的胸膛。

爷爷把脸扭开，低下头，把鸡腿又送进了屋里，向房东夫妇鞠了一躬。

那天晚上，解放军袭击了村子。在混乱中，房东悄声招呼他，说道：“你是好人，别怕。孩子他舅舅是共产党的兵，以前也当国军。孩子他舅说过，打仗时枪口抬高一寸，不伤着人，解放军抓住了优待。”

爷爷第一次打仗，他看着那些呐喊着冲过来的人，有些畏惧，就把枪口抬高了一寸。几个解放军战士冲到跟前，拿走了他双手举起来的卡宾枪。

第二天，在村子的场院上，俘虏被告知，可以参加解放军，也可以回家。爷爷选择参加解放军——家里只有三亩薄地，回去没有饭吃。

教育俘虏的军官膀大腰圆，上下打量爷爷一番，说：“你这身板当个教书先生还行。行军打仗嘛，我看够呛，你还是回家吧。”

爷爷赶紧说自己是军校生，又提高嗓门儿说自己成绩全优，可是教育俘虏的军官忙着给别人登记，爷爷说啥他都像没听着。

这时候，房东一家子来了，孩子对教育俘虏的军官说：“叔叔，我舅舅也是解放军。这个叔叔是好人，只有好人才能当解放军。让他当吧，我把给他的鸡蛋给你一个。”那是房东家最后的两个鸡蛋，煮熟了，为爷爷参加解放军送行。

爷爷讲完了，眼神深邃地看着我，让我一时心里发慌。爷爷说：“当年爷爷走错了一步，幸亏马上回头，这辈子才算活得精彩。今天吃饭前给你讲这一段，就是提醒你，当了领导以后，头一步不能走错，要知错就改。你这孩子写出那么多花样文章给别人看，今儿个该问问自己，心里边有没有埋汰东西。”

我想起来了。我刚为了一位女同学孩子的事儿给公安局领导打过招呼，和女同学单独吃了顿饭。爸爸是老公安，一定是知道了，让爷爷教训我。

我想说点儿什么，但没说出口。这时爷爷说：“孙子，当领导不容易，走好了可以大有作为，走岔了可能就得蹲监狱。我送你一面镜子，一个人的时候经常照照，别忘了自己是谁。”

爷爷托在手心里的，是一枚军功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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