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长的季节》：谁才是真正的“反派”？

2023-06-13九三

方圆 2023年10期

九三

寻找真相的季节很漫长，时代车轮下的人生很短暂。

春夏之交，一部悬疑剧火了——执导国产悬疑剧《隐秘的角落》的导演辛爽带着一部生活悬疑剧《漫长的季节》归来，创下了近年来国产悬疑剧罕见的高口碑。该剧讲述了出租车司机王响和妹夫龚彪联手调查套牌车的过程中，18年前的碎尸悬案嫌疑人再度露面。他们决定查找真相，并请出当年侦办此案的离职警官马德胜。

表面看，这是一个抛尸悬疑剧，但实际上，此剧想表达的主题很宏大：东北小城，国企桦钢，火车司机王响意气风发，开得了二十挂的钢铁巨兽，却管不好鸡毛蒜皮的三口小家。工厂摇摇欲坠，危机处处紧逼。一包身份未明的碎尸像一块石头砸在桦林的水面上，也砸在王响的头脑里，这片涟漪一荡就是20年，荡到秋叶泛黄，从未停歇。

与一般悬疑剧情节紧凑、叙述明快的风格不同，此剧以慢叙述的方式将时代印记与生活百态植入悬案之中，让寻找真相的“季节”显得格外漫长——比如，剧集看了一半，还不知道这个案件里死的到底是谁，直到看完大结局，才陪着剧中人走了一个“漫长的季节”。但出人意料的是，这样的慢节奏叙事没有带来差评，反而带来了好口碑，为何？答案就在于该剧的高明之处——跳出悬疑看时代，跳出悬疑看命运，该剧以剧中人物的际遇，向观众展示了时代的车轮在这些普通人身上碾过的痕迹，以及在滚滚时代大潮中小人物的命运悲欢，展示从计划经济向市场经济转型背景下的人生百态，让人观剧之后余音绕梁、感慨万千：在时代大潮面前，人生短暂，命运浮沉难定。时间，才是真正的主角！

时代的沟壑：渐行渐远的父子关系

剧中，主角王响与儿子王阳的父子关系是浓墨重彩的一笔。从全剧开头王响寻找套牌车，进而寻找儿子死亡真相的过程，就是一部王响、王阳的父子关系史。

显然，王响对儿子的爱是很深沉的，从吃饭的小细节就可看出：儿子已经是半大小子了，王响生怕孩子饿着，拉他起床吃早饭，嫌他吃得太少，千叮咛万嘱咐要他吃饱；儿子去世多年，王响仍然会时不时炒一桌子他爱吃的菜，想象与他一起吃饭的情形，如梦游般与死去的儿子对话；为了找出儿子真正的死因，他不惜一切，从不放弃，甚至可以说到了魔怔的地步。

不难看出，王阳是一个被父母保护得很好的善良、简单的男孩。或许，王阳的悲剧命运也源于此：他热爱并渴望沈墨等人自由如风、不走寻常路的生活状态，并尝试着追随他们，但内心深处，他依然是那个懂规矩、守法的善良男孩。

很显然，王响很疼爱儿子，很在意儿子，但另一面，他又是个典型的唠叨父亲，希望在儿子面前有威信，希望儿子能无条件服从自己的安排和计划。但事实证明，他对儿子的安排和“教育”只是他的一厢情愿：他认为的“骄傲”“荣誉”，在儿子眼中早已无足轻重；他认为安稳的东西，在儿子眼中很是无聊；他希望儿子好好读书考大学，儿子却自认为不是那块料，不愿复读；儿子去夜总会当服务员，他觉得“挺大个小伙子，沏茶倒水、点头哈腰，不是正经上班”；儿子想出去闯闯，他觉得那是瞎折腾，还十分不解，“外面就那么好吗”？

为缓和父子关系，王响的妻子在儿子面前给自己的丈夫打圆场：“你真得理解你爸，我们都是被安排惯了的，你看我们小时候啥都得听父母的，长大了在集体里那肯定得听领导的呀！ ”“我们这辈子，身上是有个圈的，按部就班地在圈里走着，也没人问为啥，也没人到圈外溜达，就连踩了个线都害怕。”

王响妻子的话里有两个关键词：安排，圈。很显然，王响他们是在计划经济时代长大的那代人，是习惯活在某个圈子里，等着被安排、被计划的，一旦“出圈”了，就没有安全感和秩序感。而对于王阳来说，他的青少年时代，市场经济已经崭露头角，年轻人已经不惧怕不确定性，已经开始向往诗和远方。所谓当局者迷，身在转型时代的王响、王阳，都没意识到时代已经开始转向，而在转向过程中，两代人的思想观念已经截然不同，亲密无间也逐渐成为过去式。这样典型的中国式父子冲突，其实任何时代都有。当代人将之称为代沟。只不過，在20世纪90年代，整个中国都在发生巨变，在从计划经济向市场经济的大转弯时代，这样的代沟自然会更深一些，在一些家庭里，最终成为难以逾越的鸿沟。

不过，多年以后，体会过丧子之痛，经历过市场经济洗礼的王响逐渐醒悟：不论外面的世界是否精彩，都应该让孩子出去看看。生活是孩子自己的，是留在外面，还是回到圈内，选择权应该留给孩子。正是有了这样的顿悟，他才下定决心要让养子王北去北京。时间改变了人，时代教育了人。只不过，王响这样的顿悟，对于亲儿子王阳来说，来得太晚了些。

时代的印痕：转型失败小人物的唏嘘命运

人物就是影视剧的语言。《漫长的季节》着力描绘的几位小人物，足以让人体会到时代匆匆而过时留在人身上的印痕，而这样的印痕，在那些转型失败的小人物身上尤其要深一些。

比如，在桦钢工作了一辈子的王响，生于斯，长于斯，不仅是从父辈就开始扎根这里，还是厂里的劳模。王响在厂里开火车，技术是顶级的，妻子也是桦钢的工人，但就是这样一个人，却上了下岗名单。为了不下岗，王响努力帮警方破案，希望警方能在结案报告上提一嘴他的贡献。然而事与愿违，查案没能改变他的命运，儿子王阳却因为卷入案件丢了性命，而妻子悲伤之下选择自尽。王响一生勤勤恳恳，待人和气友善，却落得个妻儿双亡的下场，而且儿子王阳死得不明不白，令他18年来夜难安枕，心心念念要追寻真相，给儿子一个交代……该剧描摹了以王响为代表的工人在面对转型时的忧伤与彷徨，以展现时代印痕，颇有伤痕文学的味道。

龚彪是20世纪90年代的大学生，在那个时代算是很吃香的人才，所以毕业后就被分配到厂办工作。在外人看来，他是天之骄子一般的存在，是桦钢重点培养的对象。彼时的龚彪，能说会道，意气风发，人生得意。后来，因为知晓未婚妻黄丽茹竟是厂长的秘密情人，他怒打厂长，成为首批下岗工人。昔日的天之骄子多年后成为落魄失意且肥胖臃肿的出租车司机。虽然他最后还是和黄丽茹结婚了，但十多年来过得浑浑噩噩，夫妻关系也已经降至冰点。

但真正让人唏嘘的，是落魄的反面人物——桦钢保卫科邢科长。彼时的保卫科科长，风光无限，整天穿着一件黑大衣耀武扬威。但这个表面上看着正气凛然的保卫科科长，却是个吃里爬外的“家贼”——偷厂里的设备出去卖钱。被王响发现后不仅不改，还报复王响，栽赃陷害王阳。几十年后，当干套牌偏门生意的邢科长被王响等人抓住时，观众大快人心。可当他被几人按在地上，被从身上掉出的尿袋打湿一身时，观众不免感慨唏嘘——这个曾经风光无限如今却得了尿毒症，只能艰难度日的邢科长，也不过是个在时代大潮中转型失败的小人物。

一个令人难忘的细节是：直到被抓，邢科长依旧穿着那件黑大衣，高声大喊：“我是桦钢保卫科科长，堂堂正科级干部。”对他而言，那件大衣就是那个时代给予他的符号，给予他的价值，给予他的体面和威风。邢科长试图抓住这种体面和威风，然而在时代大潮中却注定徒劳。

看到这里，我们才恍然大悟：原来，我们真正的敌人是时间。时间，才是这个剧真正的“反派”。时间让善良的王响家破人亡，让表面无口德、实则重感情的龚彪油腻不已，也让一肚子坏水的邢科长得了尿毒症过着毫无尊严的生活……这些被生活推着走的普通人，经过时间的洗礼、岁月的磨难，终于留下时代的深深印痕。

时代的悲喜：那些喜剧桥段衬托下的悲剧基调

与此前的悬疑剧灰色、压抑的基调不一样的是，《漫长的季节》将喜剧元素贯穿其中，掺杂了大量的生活情节与喜剧桥段。创作者为观众展现出东北人融入日常的幽默，十分贴合东北人与生俱来的喜剧感，因此，即便在悬疑剧中植入喜剧元素，也不会显得突兀。

细节一：王响与刑警队队长马德胜第一次见面的场面，邢科长前一秒还说自己很英勇，但听说要进入犯罪现场时，马上表示晕血，把自己瞧不上的王响介绍给警察，推向现场。王响信心满满地走进犯罪现场看到血腥的尸块时却呕吐不止，为了给自己找回面子，再三强调自己呕吐只是季节性怕风吹，一年也就一两次。这样的桥段形象地刻画出东北大老爷们儿“死要面子活受罪”的典型性格。

细节二：王响呕吐住院，龚彪为接近护士黄丽茹（王响妻子的表妹），来看望王响，送的是白色的花。王响看到是白色的花本来很生气，问是哪个不懂事的人送的。当得知是前途一片大好的厂办工作人员龚彪送的之后，立马改口说：“如果是文化人送的，那就可以理解了——在文化人的语境中，白色象征着圣洁，就不是不吉利了。”龚彪给病人送白花，可见他很彪。更搞笑的是，这些白花还是“顺”的他喜欢的护士黄丽茹养的花。

这样的喜剧桥段在剧中比比皆是。而王响、龚彪、马德胜组成的侦探三人组简直就是搞笑三人组。三人你来我往插科打诨，也让人忍俊不禁。但随着故事的深入推进，那些隐藏在喜剧中的沉重与残酷开始逐步浮出水面：劳模王响深陷家破人亡的深渊；远近闻名的神探马德胜被不如自己的人代替，被迫離职，黯然退场；而身材发福且患有糖尿病的油腻中年人龚彪，嘴上从来不输过任何人，但其实早就输给了生活：经济上拮据，生活上一团糟，与妻子的感情名存实亡……

而侦探三人组的探案行动又逐渐牵扯出更多残酷真相与悲欢命运，特别是以沈墨为轴的一系列人物命运。沈墨从小被收养她的大爷性侵，大娘沉默助纣为虐，“朋友”殷红的背叛，港商欺辱，将她一步步推向深渊，走向极端的报复之路。而她的报复，又改变了很多人的人生：弟弟傅卫军为她坐牢，最后死在牢里；男朋友王阳为救跳河自尽的她，最终溺死在河里……悲剧人物沈墨犹如一只太平洋的蝴蝶，她的悲剧之翅一经扇动，就引发蝴蝶效应，引起一连串的悲剧。这样的节奏，给观众一种强烈的无力感：当你觉得事情不可能再坏时，新的悲剧却在迫切地等待上演。而卷入其中的每个人，都处在个人意志与不可抗拒的命运的冲突之中。

在色彩选用上，整部剧没有采用灰暗的色调，反倒是用阳光明艳的色彩来推进剧情。也许这是制作团队想用阳光来暗示阴影的如影随形，也借以隐喻东北人的集体性格：用轻快甚至嬉笑怒骂的日常去面对或掩盖沉痛的过往。

全剧结尾时，王响站在玉米地旁的大路上，想象中看到了年轻时开着小火车的自己。经历时代悲喜，经历命运浮沉的他对着自己，也对着观众大喊：“往前看，别回头啊！”这也似乎是在鼓励观众：生活或许不完美，但活着就是战胜了现实。正如那句名言——世界上只有一种英雄主义，就是看清生活的真相之后依然热爱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