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粒盐,一个人,一座城
2023-06-13丁锐
作者简介:丁锐,籍贯安徽桐城,现居海口。海南省作家协会会员,海南省政协委员。中学时代开始发表作品,已在海内外报刊发表散文、诗歌、小小说等二百余篇(首),有多篇作品被评为全国或省级奖项并入选多本选集。
一个春寒料峭的下午,我们来到洋浦古盐场。海湾边的滩涂上,数不清的大小各异、状如砚台的盐槽层层叠叠星罗棋布,盐槽质地为火山爆发后的玄武岩,历经千年磨砺而愈发黑亮。
据《新唐书·地理志》记载,儋州制盐已有1200余年历史,保留了中国最后一批“活态”原始日晒制盐的古盐场。当我们在这一方方“砚台”之间流连拍照时,遇到一位正在盐田劳作的大叔。大叔姓谭,五十上下年纪,他说最初开辟这片盐田的就是他们谭姓先民;这群谭姓盐工来自福建蒲田,他们来到儋州后,就在海边因地制宜凿石为槽,以太阳当火,石槽当锅,开创性地将“煮海为盐”变成“晒海为盐”。谭大叔忙完后又惬意地抽了几口水烟,向我们详细介绍起“晒海为盐”的几道工序:蓄水、晒泥、过滤、槽晒、收盐。在他娓娓的述说中,我的眼前仿佛出现了一幅幅生动而壮观的场景——
北部湾云飞浪卷,涨潮的海水瞬间淹没海岸上的盐田。退潮后不久,盐工们便早早来到盐田,用木杷一遍又一遍地翻动盐泥。烈日当空,盐工们又将均匀晒干的盐泥,放到铺好一层茅草的过滤池,导入蓄水池里的海水淋浇、过滤。过滤后的卤水被舀入盐槽,风吹日晒之后结晶成盐。一粒粒玲珑剔透、莹白如雪的细盐,映衬着盐工们黝黑而沧桑的脸庞……
这一道道的工序中,水浇、草滤的环节至为重要,俗称“刮泥淋卤”,北宋词人柳永对此有生动描述:年年春夏潮盈浦,潮退刮泥成岛屿。风干日曝咸味加,始灌潮波塯成卤。这道工序决定着火山石槽要承接大海的精华,再向陆地绵延润泽芸芸众生。
一半是海水,一半是火焰。“朝水夕钱”的嬗变,每一粒盐的诞生过程,见证着大自然和人类智慧巧妙而神奇的结合运作。“天下之赋,盐利居半”,小小一粒盐,关系民生甘苦,牵动国运兴衰。北宋时政府为与民争利,提高了盐税,严厉打击私盐贩卖。对此苏轼屡次上书表示反对,表达了自己对盐政的思考和建议,其中部分诗文成为“乌台诗案”中的重要“罪证”,对其命运转折起到推波助澜的作用。
历史就这样有惊人的巧合,苏东坡因“盐”获罪,而最终又被贬到盛产海盐的儋耳郡,更让儋人对他有一份天然的亲近。传说苏东坡也曾到过洋浦盐田,向盐女学习收盐,至今盐田村还留有一处“东坡盐槽”。在“北船不到米如珠”的艱苦岁月里,儋人无微不至的关爱、包容,如生命中的盐,滋养、温暖着苏东坡的心灵,让他得以继续保持豁达乐观的天性,开设讲坛推行文教,为海南培养了一批优秀的读书种子。东坡之后宋元明清几代,海南共出举人767人、进士97人,这其中就包括苏东坡的学生、海南第一位举人姜唐佐。
在苏东坡所有关于海南的诗文中,我最感动的是他赠予姜唐佐的那句诗:沧海何曾断地脉,白袍端合破天荒!在苏东坡眼里,云山苍苍江海茫茫,也不能阻断海南和中原之间的血脉相亲、文化相融,海南的平民子弟只要踔厉奋发,必然也可以创造破天荒的壮举。这句诗充分表达了苏东坡的大局观、人才观和家国情怀。苏东坡在儋州的文化遗产,因有了这种可贵的观念和情怀,正如在一份佳肴中恰到好处加了一粒盐,而显得更加风味独特和脍炙人口。
倏然一声汽笛长鸣,将我的思绪从历史的遐想拉回到现实。这里距离洋浦港不远,我打开手机上的地图搜索,但见一个个熟悉的名词跃入眼帘:中远船务、海南炼化、金海浆纸、小铲滩港区……原来我们参观的千年古盐田,已俨然被现代化工业文明紧密包围。我不禁想起上午参观洋浦港码头时的情景:几艘远洋货轮在港口一字排开,高耸的桥吊在空中划出优美的弧线,一个个集装箱起起落落……无怪乎谭大叔会感叹:现在的年轻人已不屑于去继承古老的海盐制作技艺了,他们已纷纷进入附近的工厂和码头上班……在现代化经济大潮的冲击下,如何保护和传承文化遗产值得每一个人深思。但无庸置疑的是,文化之魂可以护佑一个地方的经济发展行稳致远。
海风吹拂了三十余年,洋浦的发展历经风波和“刮泥淋卤”般的重重考验,从一个封闭落后的小渔村发展成为“兼备内外贸、通达近远洋”国际航运枢纽,成为建设海南自贸港的先行区和示范区,离不开“大胆试、大胆闯、敢为天下先”的创新精神和“聚四海之英才”的虹吸效应,而这些,我们又何尝不能够从谭姓先民这一批“洋浦最早的开发者”身上、从苏东坡的人才观上得到启发呢?当前,推进儋洋一体化、打造海南高质量发展“第三极”的工作正在如火如荼进行中,儋州这座被誉为“诗乡歌海”的千年古郡,她丰盈而厚重的历史人文底蕴,必将为儋洋地区的蝶变和腾飞带来更多的底气和自信。
“春牛春杖,无限春风来海上”,在这个春天里,我有幸在一处千年古盐田回顾历史向往未来,由一粒盐想起一个人、一座城。一粒盐凝结大海的精华,一个人张扬大海的气度,而一座城,展示的是大海的风范、力量和豪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