KOQ（短篇小说）

作者简介：离响：本名王莉华，蒙古族。海南省作协会员，鲁迅文学院39届高研班学员。 有中短篇小说、诗歌、散文、评论在《小说月报》《作家天地》《绿风诗刊》《草原》《阳光》《百花园》《椰城》《陕西文学》《散文》等杂志发表。出版长篇小说《山林之歌》等。获第二届草原文学奖小说奖、第二届“平乡好人杯”华语诗歌特别奖、海南省民族文化“七个一”长篇小说首届特等奖、首届晓剑青年文学奖三等奖、全国散文征文一等奖等。海南创意文学院小禾写作负责人。

K被审查的消息突然出现在朋友圈中。

K是我的前领导，我很欣赏他。King of quantity-数量之王，记得当时是有人开玩笑说出king of numbers，他自己把numbers改成了quantity。他常说每个人都只不过是社会里的一串数字，他主要指身份证。其实我发现学号、驾驶证也都是数字排列，不过，身份证是最基本的，没有身份证就没有其他的数字。但K不喜欢numbers，尽管还加了一个s，他说他喜欢quantity-数量。那时，我们只是开玩笑，从那以后，大家私下就称他是数量之王。

他们说K是纸币爱好者，这不对，他是偏爱数量。后来，他还能否记得清他拥有的数量，我很怀疑。因为有一次，我见到他时，他苍老了很多。我想他根本顾不上拥有的数量，更弄不清确切的数字了。

读者朋友看到这里肯定会想：一个中国人，写的是汉字，说的是汉语，拽什么英文，昵称还用英文。我这就要说到这件事了，K的英文呱呱叫，而且他是以英语水平高受到重用的。那个年代像K这样能对着洋人吐洋文的人不多，只是后来，他的工作跟英文没什么关系。单位里会英文的很多，实话说，我的英文水平读原著也没问题。

K学的是理科，计算能力极强，据说他一直是数学课代表，他一直以他的逻辑思维为荣。K说如果他能潜心研究学术，他会是个数学家。

他有这样的结局，有Q的原因，但也不全是Q造成的。我稍后再说Q的事。

我是怎么到K身边的？我父母跟K是朋友，很好的朋友。后来我就考了公务员，跟在K身边。我不是完全走关系，我成绩很好。但我不是个合格的工作人员。他们说我没出息，在仕途上没进取心，甚至呆若木鸡。其实，我就想简简单单过。

反正，到最后，我就在家人的嫌弃与责备聲中辞职了。身在福中不知福，我妈这样说的。因为我辞职的事情，我妈暗地里没少抱怨K，她以为是K不关照我，没把我带好。她责怪K，让我感到内疚。

K的事情发生后，我父母处在一种复杂的情绪中，为K惋惜，更为我当初辞职这个不负责任的行为感到那么一点点地庆幸。他们有一种无法大声言说的平衡感。

K对我确实不错，给了我叔叔一样的情感和关照，我不能说他的坏话。

我离开后，就到朋友开的公司帮忙。没有太多应酬，因为K的关系，朋友公司经常受到照顾，但，我跟朋友说好了，如果他想要的太多，我就会离开他的公司，如此，朋友也收敛很多。我可不想给K增加太多麻烦。

我不喜欢太过复杂的生活。

我妈说你还真是个乐天派。我知道这是风凉话，她嫌我不上进。这点很像我父亲，他也是这样的性格，所以在单位混着，不上不下，比一棵深山老树还安稳。

现在就来说说Q吧，Q就是Queen of brands，名牌之王。这个绰号是我给Q起的。Q是K的情人。她收藏香水、名表和皮制品，只要是贵的东西，她都喜欢，她痴迷于买大牌货。我总觉得她像个中毒的女人，也可以说是得了一种购物的心理疾病。当然她很美。可我不喜欢她。Queen of  brands是我给她取的外号。

她威胁K，因为K是领导。她用他们之间的关系当王牌，她总是赢。

她不工作，也看不上以工作维持生活的人。她说她以前也上过班，但她足够美，班根本没上几天，就有人愿意给她花钱。上班还不是为了赚钱，这是她对我说的。那天，她有些伤心，因为K没时间陪她过生日。她说K本来答应了她要陪她一晚上的，可是他失言了。

不知为什么Q就找我出去喝酒，我担心她又闹出什么事，大半夜的跑出来陪她。

我后来想，也许是因为我跟K的关系，Q怎么着都觉得我更可靠一些吧。

她说她也幸福过，那是最初认识K的时候。K帅气，有才华，她真是迷上了他。这点我能作证，K确实儒雅风流，他毕业于名牌大学，说一口流利的英语。可是，他为什么会上了Q这条贼船，这点让我觉得他也不是那么明智的人。

我忍不住猜想K是上当了，在一次酒后中了美人计。

有一次Q喝酒喝得烂醉。K打电话给我，让我去接Q。我本不想去，可我总觉得要尽量帮K解决麻烦。我把Q当一个大麻烦。想到K每日要周旋于会议和工作中，我认为Q就是他的一个大麻烦，仿佛一枚炸弹，随时会把K给弄得不成样子。

Q在一间酒吧里，虽然烂醉，却还没到胡说八道的地步，她不会把和K的关系说出去的。我一出现，她就冷笑了一阵。

Q说K窝囊。总是躲躲闪闪的，她已经受够这种日子了。我听她这么说，心里竟然很认同，我也经常觉得受够了我所过的日子，但我又不知道自己到底想过什么样的日子。

Q说她的要求很简单，就是希望K多爱她一些，她需要他陪伴的时候，他都在。那一刻，我觉得她的要求是挺合理的，至少站在她的角度看不过分。

她的LV包掉地上了，捡包的时候，我心里又产生了一阵厌恶感，她这样花钱，都是需要K来支付，K又不是印钞机……想到这，心里一阵烦躁，懒得再理会Q了。

回来的路上，她突然就哭了起来，在后座上，我得专心开车，所以只好沉默。不过，心里也很唏嘘，毕竟一个女人流泪是一件很奇怪的事情。

说实话，想到我父母相互关心的普通的满是废话的生活，我还真有点同情Q了。她家里一屋子的奢侈品让也我感到无比落寞。

这个女人真是找死，烦透了。有一次K说。

我紧张地看了看他的脸色，他一脸疲惫，重重地叹了口气。他这样叹气，我内心感到很沉重，甚至比K还沉重。我忘记了对Q的同情，甚至希望她消失掉。

那时我已经离开了单位。但有时K让我帮一点忙，都是Q的事情。K知道我的性格，把我当自己的孩子看，不会让我涉及到quantity的事情。

有一天，他一早给我打电话，叫我陪他一起吃早饭。吃早饭的时候，他的手机就一直震动着响，但他只是看看，并不回复。我还没吃完的时候，一个胖胖的中年男人来了，他很随意地把保時捷车的钥匙放在了餐桌上。我说吃饱了，就要先离开。K让我告诉我爸他下午来找我爸，一起坐坐。

那天下午，K果然来我家了，还给我爸带了一盒极品西湖龙井。

我在自己的房间里隐约听他们在谈论很严肃的话题，偶尔听到K的深深的叹息声。后来，K还说他常常感到心慌。

我并非有意偷听，只是他们也不避讳我。听K说感到心慌，我一下就想到了Q，还有一些其他暧昧的事情，平心而论，要是这些事情发生在我身上，我想我会更心慌。

不过，能听着他们喝茶闲聊，一切都变得很美好，生活变得像午后的阳光，慢悠悠地爬行。我不由得想起一件事情。有一天晚上我跟着K去看剧院看一场演出，演出不是商业的，主要目的是表彰好人好事。他是必须出席的领导。

演出快开始时，K匆忙地从演出大厅里走出来，接电话。我想一定是Q的。

旁边一个秃顶的男人一直盯着他看，那个男人身边跟着两个小孩，一个八九岁的男孩还有一个五六岁的女孩，看起来很张皇，绝不是富贵人家的。当K接完电话的时候，那个男人赶紧跑到K面前，他说他没有票，但是想让孩子感受一下好人好事的表彰会，所以请K帮忙让他们进去，他说他知道K是个领导。

K想都没想，就带着他们进入了演出大厅。进门的时候，K对保安说那父子三人是他的朋友，那时K心里一定不是想着数量的。我跟在K身边，感到很自豪。这是件很小的事情，可我却一直清晰地记在心里。

看演出的时候，K又出去接电话了——Q开始折磨他了，我是这样想的。他不得不接Q的电话，一个接一个的。Q变得很不讲理。我很担心K，但我不该问，我管不了他们之间的事情。

下一个春天Q又惹事了。K让我帮忙去解决。Q开车撞了一个卖水果的老年人。

Q 说她也是没看到，好像老人突然就出现在车前面了一样。

你在打电话，我冷冷地对Q说。

就这么一次，我也不是故意的，Q还在为自己争辩。

错了就是错了，别管几次，反正这次是撞着人了，我说。我真佩服自己的耐心，K还真是没眼光，我忍不住想。想到K的苍老，于是我对Q说他很累了，他的白头发又变多了。

Q莫名其妙地看了我一眼。

他开始嫌弃我了，不让我好过，我也不让他好过，她说。Q不是个善解人意的女人。我暗自想，以后找女朋友绝不能找Q这样的。

我还见过一个漂亮的年轻男人从Q家离开。

那时我去Q家拿一份资料，是K忘在那里的。我给Q打电话，告诉她我要来拿资料。她没问我什么时候来，其实那时，我快到她家了，因为Q总是穿得很随意，所以我打算等一会儿再进去。

我在别墅门前的美丽异木棉树下等着，树上开满了粉红色的花朵，我闭着眼睛靠在树干上，仿佛在仙境里。我听到门打开的声音，睁开眼睛就看见一个男人从别墅的门里出来，他斜了我一眼，匆匆消失在小路上。

我当时感到很气愤，别墅一定是Q用K的钱买的，而K冒着什么样的危险，我心里清楚，于是我就直接冲进别墅中。对Q的态度很不好。

Q显得一脸无辜，眼珠转来转去的。不过，我没说起刚刚看到一个男人从这里走出去。Q对我也不在意，她只把我当成K的小跟班。这些都是K出事以前发生的事情，现在想来真是像梦一样。

他就不该搞婚外情，我妈说。不知我妈从哪得到的消息，她说这话的时候，看都没看我爸，好像我爸根本没资格搞婚外情一样。后来，我见K的夫人跟我妈一起喝咖啡，我想她一定知道了K在外面的事情。

要是爱对了人，也许不会这样，我想，我不想否定任何爱情的可能性。我没敢把这话说出来。我妈听了绝对会一顿臭骂。

K发生了这样的事情，我妈不忍心，她说要去看看K，虽然人进去了，但不能因为他遭了难，就冷了人情。

我爸提醒她现在见不到K，得等到有结果，一切都板上钉钉了才能见到K了。我妈就流起眼泪来，说好好的一个人怎么就弄到这种地步了。

我妈这么一闹，我的心情低到谷底，这时才真正想到K以后的日子，会是多么漫长啊，想到这些，突然觉得人活着很没有意思，但我也没决心死，K估计也没有勇气自杀。

K的事情在蔓延，一些人唏嘘，一些人躲开，还有一些人受到法律的追责。

K的夫人嘴里骂着，还是担心K的身体，焦躁不安。

据说，Q的奢靡只是K得到的冰山一角。我听到这些时，总感到口干舌燥，我真不知道K为什么要这样。

K的夫人和我妈在一起就咒骂那些拉K下水的女人，当然包括Q，

这跟女人有什么关系，自己的路自己走，我爸说。我知道我爸说得对，但不知为什么K在我心里一直没变。

我见到了Q，她有了新的男朋友。

她说她本来也不是那么势利眼的女人。当初，她确实爱过K。她知道K有家庭，有工作，她必须低调，尽量隐藏自己，她都明白，她以为可以接受。可是，后来，慢慢地，她就感到孤独、失落、不平衡，她想要K给她更多的爱，更多的关怀和陪伴。K做不到，她就让自己变美，用打扮和玩乐填满生活。

到最后，她还有别的男人，起因也是因为她为了报复K。

她说她想去看看K。

她去看K本来也用不着我同意，况且现在谁也见不到K。现在还见不到他，我说，等一段时间吧。我又想到也许K根本不愿意见到她，于是，我告诉她，如果要见K，那我先去问问K，如果他愿意再去见吧。

她吃惊地看了我一眼，随即就低下了头。看见她这样，我心里也有些不忍，可是，毕竟K的沉沦有她的关系。我没那么公正无私，我从心里厌恶她。

她说，后来，她发现K还跟一个女孩有不清楚的关系，就更加气愤，她说她快疯了。

这是不理智的。我说。

这种情况你还让我理智？她反问。

我闭嘴了，她是女人，我不跟女人争辩。就像我不跟我妈争辩一样，争辩只会惹出更多麻烦。

确实K还被另一个很美的女人纠缠，我见到过，是那个女人主动靠近K。但是，K跟那个漂亮女人有什么关系我就不清楚了。

有一天，Q又找我。她落魄得不像样了，简直让我大吃一惊。她搬到一间普通的公寓里，那些奢侈品也不见了。

她没有哭，只是木木地说她被骗了。别墅没了，钱也没了。

是她的男朋友弄的，带着她从事一种危险的投资，结果像陷入了吸魂的漩涡，从漩涡中伸出头的时候喘一口气的时候，卻发现一切都没有了。

Q 说她也是从苦日子里出来的，受够了那种日子，于是也拼命读书，到了大学，一切都变了，宿舍的女同学一个比一个有钱爱美，她心里就不平衡了。还有一些漂亮的女孩都傍上了校外的大款，后来，她也有了机会。

毕业后，她开始工作，但工作只是个过场，她并不在乎。后来，认了个大哥，大哥带她出来喝酒，就认识了K。

她说她确实爱上了K，K儒雅，不像那些有钱男人一样一肚子的算计。K认识很多有学问的人，即便跟她在一起也会读书。不过，K很谨慎，不喜欢她太招摇。她就是用这招威胁K的。说到这些，Q哭了。

我感到很无力。

Q 说她要等K出来，我心想这是何必呢，可是，又觉得这话也很无力，毕竟生活就是这样，怎么选都是一天又一天，无法阻止生活的重复与流失。Q的这个愿望如果是一种心安的选择，那也是最好不过的。

Q说回想以往，K待她是最好的，给她钱，从不大声责骂她。她后来这个男朋友，甜言蜜语之后，不仅打过她，还败光了她的钱财。

她越说哭得越凶，后来就说不下去了，只剩压抑的抽泣声。

其实，K出事以后，他在我心中变得更加立体起来。以前当领导，他就是一个行走的权利符号。

我突然想起，K曾经三次对我说他感到无聊，我想这就是他沉沦的一部分原因。

有一次K很生气，他做了一件很轰动的事情，最后功劳都落到领导的头上，他感觉不值得。那时是我们两家一起吃饭，我听K对我父母说起这件事，K的夫人一直暗示他，让他不要多说。

K 就责问他夫人说在自己最亲近的朋友家里还不能说话了？

他的夫人很尴尬地笑了。

他说生活不流动。这是个奇怪的说法，不过细想挺贴合实际的。我想，Q正好是流动的那一个点，他心动了。就在这一个点上放任了一下。

难怪人们都说人生是一场修行。他像一条小鱼只是一时没留意，就被拖进了黑洞，职业生涯就此断送。

其实，K一度跟一个大和尚走得很近，我担心他会突然出家。不过后来，他依然正常上下班，大和尚赠送给他的书放在书架上，落了灰尘。这件事就这样过去了。现在想来，当时他若是出家了，反而是一件好事情了。

我爸妈对K的事情上心，他们听到了一些传闻，说K被别人设计了，他们在家里感慨人心的可怕。听他们这么说，我也开始怀疑，把事情的点点滴滴都梳理了一遍，云山雾罩的也理不出个头绪。

见到K是后来的事了。这时，他已经离婚了，是他主动提出来的，他的夫人也没意见。

我惊奇地发现他竟然比以前的状态好了很多。

他托我把老和尚给他的经书找一找，拿给他。我心里一惊，我并不知道这些书在什么地方，但我答应了。我当时就想，找不到大和尚的我就再想办法弄一套给他。

我猛然想起Q，她开了一家很小很小的花店，扎着马尾辫，整日在店里修剪花枝。她说要等K出来的，现在K竟然要读经书，恐怕她也成了被放下的一粒尘埃。

我试了几试，最终还是没对K说起Q的事情。

给K送书的时候，我发现他的手一直在抖，书从他手里掉了两次，砸在地上，发出啪的巨响，他弯腰捡起来，脸上没有什么特殊的表情。他这样的状态让我很难过，几次眼眶发热。他瘦了很多，但人还算精神，把自己收拾得很整洁，不像一个坐牢的人，像一个灵魂远遁的修行者。他唯一的需要是让我过一段时间再给他送一些书去。他特意叮嘱要《存在与虚无》，还要《红楼梦》。

第二次送书去的时候，我发现他的手不再抖了，拿书时很稳，很有力，依然清瘦。他说上次送的书早已读完，他让我多带些给他。

我劝他不要太辛苦了，要保重身体。他看了我一眼，眼神慈爱和平。他说我是个很好的孩子，以后一定会幸福的。其实，我并不知道自己是个什么样的人，也许我只是胆小，不想冒险而已，或许也不是这样的，毕竟人生是一场修行，我一定不会是唐僧。

在牢狱之外，很快，K的事情就过去了，像一场舆论的盛宴，转眼灯灭人散。铁窗里K一定会检视他自己的一生吧，在深夜静静地对着月亮或者一页页翻阅书本的时候感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