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绮珊 唱到离开前一天

王佳薇

歌手黄绮珊说，许多人认识她是在她45岁之后。

2013年，黄绮珊45岁，参加了综艺节目《我是歌手》，几乎一夜成名。老朋友陈洁明说，“她真正自信了。当年她觉得自己声音很好，但市场上没有反应，那种自信是不足的，是会躁动的。”工作机会与人气一道接踵而至，她的生活变得奔忙，“还多了些异于常人的复杂日常”。

如今回过头看，“参加节目让我回到自己熟悉的工作和圈子，回到大众的眼皮下。”黄绮珊意识到自己是离不开音乐的。

以《我是歌手》为节点，参加节日之前，她隐匿十余年，饱受“红不红”的困扰。之后，她断续发过几张唱片，最为人所知的是《小霞》与《小霞2.0》。在这两张专辑里，黄绮珊隐去艺名，用回本名，一改过往被视为“炫技”的唱腔，极尽质朴与澄澈。

人气始终像过眼云烟，来过那么一下又溜走。“说实话，每一个被关注过的人都不想失去关注，重点是以什么态度去抓住他们。刚开始可能你比较忙，渐渐淡下来后反而有了机会去思考。综艺、商演都是昙花一现。我是名歌手，舞台才是我真正的阵地。这次巡演就是我反思之后的一个结果。”黄绮珊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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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年12月13日的晚上，采访时已近10点，黄绮珊刚结束宁波场的巡演。演出在大剧院举行，木色地板，印有“绮望三十”字样的海报居于屏幕正中央。

出道逾30年，这是她第一次开全国性的巡演。

黄绮珊三岁就知道自己能唱歌。她跟着外公学唱京剧，一开口便吸引整个院子里的大人都过来听。她想，“我不跑调、音准好、节奏好，应该是唱歌的这块料。”十几岁时，她甫一接触台湾流行音乐，便能把邓丽君的歌唱得惟妙惟肖。后来考到重庆华桦舞蹈团，团内有歌队，算是曲线救国。有次她终于等到歌队队长肖健虎在舞团门口唱歌，她搬了板凳坐在一旁，唱了一首苏芮的《明天还是要继续》。唱罢，肖健虎说，“你再唱一遍，我不相信。”黄绮珊如愿轉到歌队。

出道以前，她曾在重庆、贵阳、海口等地驻唱。与她合作过两张专辑的秦四风曾评价道，小霞是“野生”（Live）歌手，“她的唱腔里有许多高亢和即兴的部分，是经验非常丰富的现场歌手，而非偶像工业下成长的一代人。”

这张是：黄绮珊专辑《小霞2.0》

1991年，黄绮珊辗转至广州“卜通100”。彼时广州流行音乐发展势头正盛，“卜通100”作为原创音乐的集合地不仅有乐队与歌舞厅，也承载了艺人经纪和制作公司的属性。那英、朱哲琴、金学峰等人曾先后在这里表演。“无论欧洲或港台的歌手和乐手来到内地，必定会到‘卜通100观摩。”可黄绮珊的加入并不顺利，她先后考了三次，后来在陈彼得、那英等人的举荐下才顺利加入。“卜通100”的老板陈凯给她每场47元的出场费，远低于她在海口驻唱时的收入，可她不在乎。

那是她经历过最好的舞台之一。“当时‘卜通100是像神一样的存在，有着最好的音响、灯光、乐队、dancers。某种意义上，它不输《我是歌手》。”

很快，黄绮珊成为“卜通100”的人气之星，艺名苏珊。吉他手捞仔记得，只要黄绮珊唱两句，人都不用出现，现场便响起掌声。在这里，她从一名驻唱走穴艺人转型为真正的职业歌手。

那时她对自己的歌唱道路毫无规划，只是想红。圈内前辈也对她宠爱有加，“好像可以看到小霞前面的一片光明。”她几乎要迈向巅峰。

然后爱情来了。台湾音乐人涂惠源来内地，在广州遇见黄绮珊，被她的嗓音吸引。两人暗生情愫。其后，黄绮珊与涂惠源搬到台北。婚后仍与音乐密不可分，她每月都收到丈夫布置的作业，一年下来竟也听了五百张唱片。期间，两人合作专辑《躲在音乐背后的人》。

不开心的则是，“我发现自己的音乐人生路和感情人生路是并驾齐驱往前走的，但是，我始终不可以做到两者兼得。”这段婚姻持续了五年，以离婚告终。1996年，黄绮珊搬回广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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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3年，捞仔接受本刊记者采访时曾感慨，黄绮珊选择去台湾做唱片有些可惜，当时的两岸之间还有诸多限制，存在风险，而广东乐坛正处于最具活力的时期，而且，“特别珍惜这种嗓子好的歌手。”

黄绮珊在“绮望三十”2022巡回演唱会上

“我怎么知道是错过还是没错过呢？我这种为爱而活的人，当爱来临时就不顾一切了。”时至今日，黄绮珊依旧认为，自己的生命由爱情与音乐两条河流构成，二者交汇融合，“我是这样成长的。”

等到黄绮珊从台湾回到广州，好时期已经过去，音乐人纷纷北上寻找机会。

捞仔2001年去的北京。再忆起世纪之交前后的广东乐坛，他说，“那个时候环境已经开始不好了，音乐制作喜欢跟风，大家觉得一首歌火了就相继模仿，没有各种形态的音乐良性发展的环境。那个时候就一个标准——‘这首歌在卡拉OK里能不能唱，太考虑市场化，所以慢慢音乐市场就萎缩了。北京却还有一大帮人拥有着理想主义。”

事业、情感的几重挫折几乎将黄绮珊击溃。捞仔记得，那几年的黄绮珊“就像一个身怀绝技的战士，没有战场”。一度，她沉溺在消极的情绪里，借酒消愁。

这些过往她不愿再提，“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我是歌手》播出后，旧事被重提，面对媒体，她曾解释多遍。许多年过去，她早就看开，反倒劝我，“以后遇到任何他人对你的伤害，妹妹你不要去关心。”

宁波巡演那场，黄绮珊再次唱起《剪爱》——由涂惠源根据两人情事创作，后成为张惠妹的代表作——声音悠扬释怀。“音乐最大的魅力在于，人生里说不清楚的事情你可以借着音乐讲，哭着是讲，笑着也是讲。”这次她终于不再哭。

1998年，黄绮珊北上，与喜洋洋唱片公司签约。公司觉得“黄晓霞”这名字不够时髦，她于是改名为黄绮珊，沿用至今。叫起来优雅、娟秀，写多了却被她本人戏谑，“烂绞丝，人生多崎岖。”两年后，她推出个人唱片《只有你》，集结了小柯、汪峰、冯锐等一众优秀音乐人制作。其中单曲《只有你》的演绎跨越三个八度，在高低音域间自由回旋，时而是气声唱腔，时而是呢喃式发音，层次丰富，令人为之一惊。

喜洋洋唱片公司总经理陈梓秋称黄绮珊是拥有“亚洲最完美声音”的女歌手，圈内诸多人士对她的嗓音也有着高度评价。可世事弄人，她的观众缘始终平平，人气不温不火。有十多年时间，她反复问自己同一个问题——“我怎么还不红？”

“要红到什么程度才是满意的？”我问。

“大江南北的老百姓都知道，什么最佳女歌手、最佳唱片奖都是我最好。太贪婪了，不满足。”她答。

有阵子，她享受高音技巧为自己赚得的目光，“闭门造车一般”。旋即却引来种种质疑，关于她的外貌和“飙高音”。刚开始总归有些难过，后来觉得，“你必须得给别人说话的权利，无论他对你的看法如何。你堵得了一个人的嘴，堵得了一百个人的嘴吗？只能用时间去改变人们对你的认识。”

她一度淡出公众视线，只偶尔在晚会上现身唱歌。期间迷上网球，常去球馆。与她一同打球的网球评论员许肠记得，“那是一个孤独的背影，在球场上她总是一个人默默地来，两个小时后扛着大大的球包又默默地走了，除了赢球时的欢笑，她那里没有太多的光彩，十年来一直如此。”

作曲家秦四风，《小霞》系列专辑的制作人

直到后来在新加坡神学院读书，黄绮珊才终于了解唱歌的本质和真相，“原来我几十年所追求喜爱的东西被自己搞复杂了。就像张口吃饭一样，你也可以张口就唱。音乐的存在是为着赞美、为抚慰、为释怀，也为伤口疗伤。”

在新加坡，她过着学校和家两点一线的生活，有了信仰之后，她的日子简单又清净。《我是歌手》这档节目打乱了她的节奏，她重新回到赶通告的忙碌日常。

身边朋友说，黄绮珊整个人有了彻头彻尾的变化。“以前我很在意自我，骄傲、蛮横，孤芳自赏，拒人于千里之外。现在我愿意走近你，抚摸你的伤口。”

“为什么要难过呢？这是人成長必然的过程。不可能种子刚刚埋下，你就盼着它第二天开花。”再回头看，她反而更坦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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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绮珊原名黄晓霞，曾用艺名黄琪珊、黄小珊、苏珊，身旁的工作人员叫她阿姐，歌迷唤她“黄妈”。实际上她心里清楚，“我就叫小霞。”

《我是歌手》之后，黄绮珊决定制作一张关于小霞的专辑。

2014年，她与作曲家秦四风在《最美和声》节目中碰到。黄绮珊欣赏秦四风处理音乐的质感和态度，两人同样经历过酒吧乐队发达的上世纪90年代，相见如故。

后来两人约在朝阳大悦城旁的一间咖啡馆，只见了两次，便定下《小霞》的基调——用唱片回溯黄绮珊45岁“成名”以前的故事。

秦四风对黄绮珊说，“我需要了解你的所有经历。”她便从十几岁讲起，从头至尾讲满两小时。“四风很懂我。不用我讲得很深，他就能理解我的伤痛，是个极其专注听我讲的人。”秦四风记得，大概每半小时黄绮珊就会停顿一下擦拭眼泪，“她是真诚的。”

合同签订后的半年两人没有联系。秦四风从各处搜罗歌曲，邀歌、创作，刻意隐瞒歌者身份，“我不希望这些歌是量身定做的，它们本身应该就是一首好的歌曲，是能够传世的，无论谁唱。”黄绮珊倒也安心，如常地吃饭、睡觉、过日子。“既然交给他就百分百地信任他。”

2015年末，《小霞》发布。六年后的同一月份，《小霞2.0》发布。两张专辑从企划、制作到宣传全部经由秦四风操刀，他说，《小霞》系列就像我自己的孩子。

秦四风并未给《小霞》设置具象化的概念，只是将黄绮珊20至30岁、30至40岁之间的那些小事一件件摊开呈现给大家，至于解释权，则全部在于听众。黄绮珊在其中一改往日人们印象中的“大嗓”，展现出柔软的一面，以澄澈的唱腔征服众多乐迷。

“《小霞》的编曲和呈现形式我都坚持用比较少的乐器——一架钢琴、一把吉他、一个贝斯、一套鼓，这样不会太厚重，也很像90年代那个时期小酒吧乐队的配置。”秦四风解释。

区别于传统唱片的制作方式，他们摒弃掉粉丝和发行商的需求，决意做一张“只是好听”的专辑。《小霞》的制作本来是黄绮珊自掏腰包，后来版权悉数被索尼音乐买下。

两张专辑的录制都只花了四五天，秦四风要求黄绮珊脱离歌词本，背唱全部歌曲。许多歌几遍就过，瑕疵被秦四风保留下来，“如果用科技画了一个完美的圆，那它一定不是艺术品。”

在录音棚，黄绮珊印象最深的是录制《我的美丽》o这首歌由秦四风与李蘑菇合作作曲，录制那天他没到现场，黄绮珊是和他的太太一起录制的。录制前她做了一些设计，仍觉得很难。“这首歌太完美了，完美到你要去破坏它。”黄绮珊将自己想象成一个渴望走出大山的彝族少年，她唱得绝望，录完后与秦四风的太太一同掉眼泪。

让歌手本人回答最喜欢哪首歌这种问题是艰巨的，“它们就像女孩戴的珍珠项链，缺了哪一颗就串不起来了。”

只不过，他们谁都没想过《我的美丽》会大热——这首歌在短视频平台火过几轮，人们对黄绮珊拉麦的演唱方式记忆深刻。可是秦四风又觉得很容易理解，《小霞2.0》发布前，他和黄绮珊一同去索尼音乐开试听会，邀请每个听过专辑的人写下最喜欢的两首歌，收上来的二十多张纸条里，答案各异。这刚好达到他的目标：“我们没有主打歌，每首歌都可以是经典。”

2016年，黄绮珊因《小霞》获得第27届台湾金曲奖最佳国语女歌手提名。当时，秦四风认为黄绮珊应该乘胜追击继续出《小霞》系列的专辑，抓住这股势头。

结果呢，两张《小霞》的发行间隔六年，期间，黄绮珊又以歌手黄绮珊的身份发布专辑《时光》，纪念她在北京度过的二十余载。

“这是一种有意平衡吗？”面对这个问题，黄绮珊果断地回答，“我做任何事情没有故意，刻意就显得不真诚。”

市场给予了最直接的反应。在2022年夏天播出的《中国好声音》节目中，《小霞》系列专辑星的《我的美丽》《拆穿》分别被参赛选手翻唱，也因而，黄绮珊被戏谑是这档节目的最大赢家。

歌迷们说喜欢小霞胜过黄绮珊。她其实非常理解，“黄绮珊在天上，小霞则在地上。小霞是‘日子，是可以跟听众并行往前的。但对听众来说，他们没法参与到黄绮珊中。”

到了今天，歌迷的喜恶于她而言似乎不再那么重要。采访末尾，我向她念了一段差评，大意是歌迷评价她的嗓子不如从前稳定了。她却极为释然，不愿较真。“年龄这一客观原因是肯定存在的，我反而喜欢越来越老练的自己。”穿梭于华语乐坛多年，她见识过太多有天赋的人，反倒自谦，“我觉得自己不是一个嗓音特别优质的人，我没有读过书，唱片就是我的老师，比我条件好的人太多了。我不知道别人会怎样，但我知道自己会唱到离开的前一天。”至今还在做唱片，她为此颇为骄傲。

（感谢丁慧峰、杨行对本文的帮助。参考资料：《非常静距离：黄绮珊》、《大咖来了：黄绮珊》、《鲁豫有约：黄绮珊》、南方人物周刊《黄绮珊强力复出》、澎湃新闻《“中国第一吉他手”捞仔：真正的原创音乐才刚开始》、重庆日报《黄绮珊：一半追寻一半等待的音乐旅途》、许旸博客《歌手黄绮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