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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光潜“创造的批评”观与文学批评实践

2023-06-12杨毓敏

文学教育·中旬版 2023年3期
关键词:朱光潜文学批评

杨毓敏

内容摘要:朱光潜早期深受克罗齐美学影响,在对克罗齐美学的接受与批判中,逐渐形成了“创造的批判”观。这一独特的批评观揭示了文学批评活动的创造性、批评活动的过程以及文学批评的价值取向。在“创造的批判”观指导下,朱光潜的文学批评实践也表现出直觉感悟+名理分析式的创造批评、“以出世精神,做入世事业”的功用观、比较文学和心理学研究方法等特点。“创造的批评”观不仅是朱光潜美学与文学研究相互阐发的结果,也为现代文学批评提供了一个以审美为导向的评价标准。

关键词:朱光潜 “创造的批评” 文学批评

作为学贯中西的美学家,朱光潜一直以美学、文艺学方面的成就闻名于世,被认为是中国现代美学的奠基人。事实上,他在文学批评理论和实践方面,也有着不可忽视的成就。

朱光潜的美学研究以美感为中心,但切入点仍然在艺术哲学,正如他在《我怎样学习美学》中所说:“美学的主要对象是文艺。”[1]因此,他的美学研究与文学研究形成了相互阐发的关系。一方面他说美学研究应以具体现象(文学)为出发点,首先要注意的就是感性认识范围的扩展;另一方面,“美的问题之所以重要,因为对于美的看法就是文学批评的根據”。[2]由此可见,朱光潜视文学批评为一种应用美学,他的文学批评理论和实践都根植于他独特的美学理论,文学批评与美学研究之间的对话形成了朱光潜独具特色的文学批评观,即他所谓的“创造的批评”。

有学者将“创造的批评”视为京派文学批评的艺术品格,认为在京派批评家的视界里,批评就是“灵魂在杰作中的冒险”,它的本质与文学创作具有同构性,也是一种富于个性的创造。[3]但真正提出“创造的批评”观,并在理论上给予阐发的是朱光潜。

“创造的批评”这一说法并不是朱光潜的独创,而是从西方近代美学中孕育出的一个概念。朱光潜通过对西方文学批评发展过程的历史考察,认为其大致经历了“判官式批评”“诠释式的批评”“印象派的批评”“创造的批评”几个阶段。十八世纪以前,“判官式批评”占据着主导地位,批评家对文学制定了一些法则,对文学作品进行批评时都依据这些法则来衡量它的价值,判断它的优劣。而进入十九世纪以后,批评家们意识到了“判官式批评”的弊端,对文学作品的批评不再武断,而是着力将作者时代环境和个性特征以及作品的意义解剖出来。之后的“印象派的批评”则认为“批评就是欣赏”,在他们看来“文学的趣味原来是主观的,个人有个人的趣味,彼此不能强同”[4]。

朱光潜认为以上三种批评都有一个共同点,就是把批评和创造看作两件事。而近代的倾向就是要打破这个界限,将批评和创造看成同一艺术活动不能分开的两阶段。[5]基于以上对于西方文学批评的纵向思考,朱光潜对克罗齐的“创造的批评”观念有更多的认同,并在对其的接受与批判当中形成了自己独特的“创造的批评”观。

克罗齐美学的基本命题是“艺术即直觉”,“创造的批评”的基本信条就是一切美感经验都是形象的直觉。无论创造和欣赏都要在心中见到一种形象或意境,而这种意境都必须有一种情趣饱和在里面。除此之外,他还认为艺术品包括物质的、精神的两方面。物质的方面如文学所用的文字等;精神方面则是情趣和意象融合而成的整个境界。人人都可以看见艺术品的行迹,但不一定能领会它的精神,而且每个人所领会到的精神彼此也不能一致,其原因在于个人的性格经验不同。正是由于艺术品的精神方面时时刻刻在“创化”中,“创造和欣赏永远不会是复演,真正的艺术的境界永远是新鲜的,永远是每个人凭着自己的性格和经验所创造出来的”。[6]

除了以上对克罗齐“创造的批评”的学理介绍,朱光潜还对其进行了进一步的反思,这些批判性思考正是朱光潜“创造的批评”观的独创性所在。

首先,克罗齐认为批评的态度和美感的态度是不相容的,但朱光潜认为“真正的批评不但与创造不相冲突,而且是创造或欣赏的完成”[7]。他对美感态度与批评态度做了区分:美感观照只是一种极单纯的“直觉活动”,对于所观照的对象不作判断;而批评是“名理的活动”,即以理智去判别是非美丑,这与直觉是不同的。他提出“理想的批评有欣赏作基础”,既然欣赏是一种创造,那么也就可以有“欣赏的批评”或“创造的批评”。[8]在此基础上,朱光潜详细说明了创造、欣赏和批评三者之间的关系:“创造是造成一个美的境界,欣赏是领略这种美的境界,批评则是领略之后加以反省。领略时美而不觉其美,批评时则觉美之所以为美。不能领略美的人谈不到批评,不能创造美的人也谈不到领略。批评有创造欣赏做基础,才不悬空;欣赏创造有批评做终结,才底于完成。”[9]也就是说批评是包括了解、欣赏、反省的连贯过程。

其次,朱光潜还根据现代英国批评家理查兹的观点,指出克罗齐学说在“传达”和“价值”上的缺陷。克罗齐以为创造艺术完全是在内的活动,心理直觉到一个形象便是创造,至于传达只是把心中酝酿的艺术用符号翻译出来,不能算是艺术的活动。朱光潜认为这种见解不甚圆满。每个人都能用直觉,但不是人人都是艺术家,原因在于艺术家除了能“想象”以外,还能将“象”表现成作品。故传达对于艺术至关重要。另外,克罗齐在否认传达为艺术活动的同时,也抹煞了价值。因为评判价值时,被评的对象一定是人人看得见的,在艺术方面,被评判的对象通常是作品。如果艺术如克罗齐所言只是心中酝酿出的意象,那也就无从评判它的价值。

朱光潜正是从以上对克罗齐美学的接受与批判中逐渐形成了自己“创造的批评”观,它包含了以下几点主要内容:一.批评是创造的活动,它因批评者不同的性格经验而呈现出巨大的创造性;二.批评既是美感的活动,也是名理的活动,在直觉感悟式的欣赏中必须要有理性思维的渗透;三.批评不仅要批评意象本身的价值,尤其要批评该意象如何传达出来,将艺术的传达与价值判断统一起来。

文学批评理论归根到底还是要落实到具体的文学批评上,朱光潜也同样看重这一点。在《谈书评》中,他曾说到:“真正的批评对象永远是作品,真正的好的批评家永远是书评家,真正的批评的成就永远是对于作品的兴趣和热情的养成。”[10]以此来强调文学批评的重要性。

朱光潜的书评既有着京派批评家所共有的一些特征,同时又在具体实践当中呈现出其特有的面貌。

1.直觉感悟+名理分析式的创造批评

前文在对朱光潜“创造的批评”观进行分析时提到,他受到了克罗齐美学的重要影响。因此,朱光潜也格外重视批评当中的直观感悟,追求整体性的审美体验。这在朱光潜的批评实践当中就体现为善于对作品风格进行准确把握,并从整体风格入手品评作品。

朱光潜评论周作人《雨天的书》,开篇就从书名以及作者的自序入手指出了作品的特质:“第一是清,第二是冷,第三是简洁。”[11]评论废名的《桥》时也一样,他首先就根据自己阅读的直观体验,抓住了《桥》作为一篇小说最大的特点:“几乎没有故事”。他认为“《桥》里充满的是诗境,是画境,是禅趣。”“全书是一种风景画簿,翻开一页又是一页,前后的景与色调都大同小异。”但朱光潜并没有停留于印象式的批评上,而是由《桥》所表现出的非典型小说特征,进一步讨论了用某种原则或特征为标准来衡量文学作品的批评方式。他的观点是:“真正的艺术作品必能以它们的内在价值压倒陈规而获享永恒的生命”,并进而肯定了《桥》是一部“破天荒”的作品,“它的題材和风格都不愧为废名先生的特创”。[12]

从以上批评文章中我们能看到,朱光潜这种“直觉感悟+名理分析式”的批评方式呈现出很强的包容性。朱光潜的批评并不会对作品进行一味地“宣传”或“反宣传”,他只会根据自己对于作者的了解以及阅读直观感受来品评作品,充分尊重作家与作品的独特价值,使批评具有创造性的同时不带偏见。当然,这并不是说朱光潜在进行文学批评时没有任何的价值尺度。恰恰相反,他对于文学批评中的价值判断极为重视,并在批评文章当中显示出了他独特的文学功用观。

2.“以出世精神,做入世事业”的功用观

朱光潜的人生信条之一就是“以出世精神,做入世事业”,他在强调艺术对现实的超越的同时也强调纯正文学趣味对人生的影响。

在《文学杂志》复刊卷头语中,朱光潜就曾表示,要“采取宽大自由而严肃的态度,集合全国作者和读者的力量,来养成一个较合理想的文学刊物,借此在一般民众中树立一个健康的纯正的文学风气。”[13]为了这一文学理想,朱光潜一直以来都不忘对现代文学的弊病发出抨击,并一再地表达树立纯正文学风气的愿望。在《流行文学三弊》中,他就指出文学的条件本来很简单,一是有话值得说,二是把话说得恰到好处,但这番浅近平凡的道理往往极不容易做到。许多写作者根本不明白文字是怎么回事,只是拿文学做招牌来做可笑的勾当,于是在文坛上酝酿出了陈腐、虚伪、油滑的不健康风气,并对有志于文学的青年产生了恶劣的影响。[14]

批评观不止包含了学者对文学的看法,还包含了对文学批评自身的思考与反思,以及对批评功能的理解。朱光潜将自己“以出世精神,做入世事业”这一人生信条融于其“创造的批评”观中,在对作品进行审美阐释、价值判断的同时,传达他对批评本身价值取向的认识:批评家不应当排斥艺术的社会功利性,而应当以“创造的批评”的方式审美地对社会、人生施加影响。

3.比较文学、心理学研究方法

朱光潜年轻时曾在香港大学学习,当时主修的就有心理学。之后的一系列著作,比如《悲剧心理学》《文艺心理学》,都是以他的心理学知识为根基生长出来的。此外,他在欧洲有着8年的留学经历,美学和文艺学是他主要的研究领域,可以说比较文学的视野也是他进行文学批评的一个基本向度。在文学批评实践当中,这两种研究方法成为了他的特征之一。

在评论废名的《桥》时,朱光潜从心理学的角度指出,废名在心理原型上是“一个极端的内倾者”。小说家往往需要把眼睛朝外看,把自我沉没到人物性格里面去;而废名的眼睛老是朝里看,他的人物都沉没在作者的自我里面,处处都是过作者的生活。所以小说中的三个主要人物都没有明显的个性,都是参禅悟道的废名自己,《桥》越写到后面,人物越老成,理趣也越浓厚。[15]

在论及凌叔华的作品《小哥儿俩》时,朱光潜一反常态,先谈论了绘画当中自然画与人物画的区别,认为中国艺术家对山水画有所偏爱。凌叔华自言在画上用的工夫较多,她的画作同样有大半取材于自然,“她的绘画的眼光和手腕影响她的文学的作风,而且我们在文人画中所感到的缺陷在文学作品中得到应有的弥补。”[16]作品《小哥儿俩》中的人物众多而且十分典型,作家用画家笔墨将人物描绘得活灵活现。而且作者写小说像她作画一样,轻描淡写,着墨不多,但传出来的意味十分隽永。这些特点都是朱光潜站在比较文学的视角上才能清晰地看到的。

朱光潜的“创造的批评”观是他美学与文学研究相互阐发的结果,不仅蕴含着丰富的理论遗产,呈现出相当高的学理水平,而且在实践上也具有突出的价值。它的积极意义在于,“创造的批评”观不是朱光潜一人的天才创见,而是在上个世纪三四十年代的文学活动中,在与群体性审美话语的对话中,不断丰富与发展的,它构成了文学批评现代性的重要一极。朱光潜在艺术自律论和工具论之外开辟了第三条道路,即回归文学“美”的本质,为现代文学批评提供了一个以审美为导向的评价标准。虽然文学批评并不是朱光潜成就最高的领域,但他“创造的批评”观依然是我们研究现代文学批评绕不开的重点。

参考文献

[1]朱光潜:《朱光潜全集》,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1987、1993年版.

[2]商金林:《朱光潜批评文集》,珠海:珠海出版社,1998年版.

[3]王攸欣:《朱光潜传》,北京:人民出版社,2011年版.

[4]商金林:《朱光潜与中国现代文学》,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1995年版.

[5]温儒敏:《中国现代文学批评史》,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3年版.

[6]黄健:《京派文学批评研究》,上海:上海三联书店,2002年版.

[7]钱果长:《京派文学思想研究》,芜湖:安徽师范大学出版社,2017年版.

[8]江守義:《京派批评家》,芜湖:安徽师范大学出版社,2016年版.

[9]钱念孙:《朱光潜的文学批评理论和实践》,载《文艺理论与批评》1996年第5期,103-109.

[10]钱念孙:《“没有道德目的而有道德影响”——评朱光潜早期文艺功利观》,载《文学评论》1996年第3期,94-101.

[11]文学武:《先锋视野:京派文学批评的现代性》,载《江西社会科学》2020年第7期,73-80,255.

注 释

[1]朱光潜:《怎样学习美学》,《朱光潜全集》第10卷,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1993年版,338.

[2]朱光潜:《我的文艺思想的反动性》,《朱光潜全集》第5卷,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1987年版,28.

[3]钱果长:《京派文学思想研究》,芜湖:安徽师范大学出版社,2017年版,149.

[4][5][6][7]朱光潜:《创造的批评》,《朱光潜全集》第8卷,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1993年版,376,376,378,379.

[8]温儒敏:《中国现代文学批评史》,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3年版,255- 256.

[9]朱光潜:《文艺心理学》第五章,转引自温儒敏:《中国现代文学批评史》,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3年版,256.

[10]朱光潜:《谈书评》,商金林编:《朱光潜批评文集》,珠海:珠海出版社,1998年版,42.

[11]朱光潜:《雨天的书》,商金林编:《朱光潜批评文集》,珠海:珠海出版社,1998年版,12.

[12][15]朱光潜.《桥》,商金林编:《朱光潜批评文集》,珠海:珠海出版社,1998年版,68-69,69.

[13]朱光潜:《<文学杂志>复刊卷头语》《朱光潜全集》第9卷,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1993年版,241.

[14]朱光潜:《流行文学三弊》,商金林编:《朱光潜批评文集》,珠海:珠海出版社,1998年版,76-82.

[16]朱光潜:《论自然画与人物画——凌叔华作<小哥儿俩>序》,商金林编:《朱光潜批评文集》,珠海:珠海出版社,1998年版,115-119.

(作者单位:华南师范大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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