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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士风”到“市风”:魏晋与明清士人“狂放”风貌比较

2023-06-11张奎志李国政

求是学刊 2023年2期

张奎志 李国政

摘要:在中国文化史和美学史上,魏晋与明清的士人都有种“狂放”的风格。这两个时期士人的“狂”都是群体性的,并不属于单一的个体行为。但两个时期士人的“狂放”又各具风貌。魏晋士人的“狂”体现的是“士风”,展示的是一种士人的风采,具有审美的特征。明清士人的“狂”则呈现两重性:一方面,继续延续着古代士人的风貌;另一方面,又带有鲜明的世俗色彩,呈现与商品社会相适应的市俗风貌。魏晋和明清士人的“狂放”具有鲜明的时代特征,也反映了中国社会和文化的历史变革,体现了中国古代士人的心路历程。

关键词:魏晋士人;明清士人;士风;市风;狂放

作者简介:张奎志,黑龙江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哈尔滨  150080);李国政,黑龙江大学哲学学院博士研究生(哈尔滨  150080)

基金项目:国家社科基金后期资助项目“中国古代审美意识的流变”(20FZXB062)

DOI编码:10.19667/j.cnki.cn23-1070/c.2023.02.015

士人的风貌是与一定的文化和美学联系着的,可以反映出特定时代的文化和美学特征。在中国文化史和美学史上,魏晋与明清的士人最具特点,也最别具风貌,其中最重要的一点就是“狂放”。通过比较魏晋、明清士人的“狂放”可以看出不同时期文化和美学的风貌,也可以看出中国文化从魏晋到明清的历史转换进程。“士风”是指魏晋士人身上所表现出的风度,这是中古时期士人所独有的风采和气度,也是为后世所尊崇和向往的理想士人风貌。“市风”则是指明清士人身上所表现出的个性特征,这是带有鲜明时代特色和商业气息的士人风貌,其所表现出的个性和“狂放”也比魏晋士人有过之而无不及。

孔子在《论语·子路》中讨论了有关“狂”的问题,他把人分为三类:“中行者”“狂者”“狷者”。孔子说:“不得中行而与之,必也狂狷乎!狂者进取,狷者有所不为也。”1孔子认为,人的性情有“中行”、“狂”与“狷”三种。在这三者中,“狂者进取”,表现为激进向上;“狷者有所不为”,表现出淡泊无为。何晏集解引包咸语曰:“狂者,进取于善道。狷者,守节无为,应进而退。”1朱熹在《论语集注》中说:“狂者,志极高而行不掩,狷者,知未及而守有余。”2可以看出,在孔子那里,“狂”和“狷”并没有太大的差别,二者的表现就是“过”与“不及”,这是孔子对达不到“中行”的境界而表达的一种遗憾。“狂者”的激进向上类似或接近于儒家,而“狷者”的淡泊无为则类似或接近于道家。无论从孔子所说,还是从孟子及后世学者的阐释看,对“狂”和“狷”大都持肯定的态度。因此,“狂”在儒家观念中并不是贬义和消极的,相反,“狂”倒表现出一种进取、向上的特征。

其实,关于什么是“狂”,儒家和道家有不同的理解。儒家的“狂”指一种激进向上,所谓“狂者进取”,表现为一种进取、向上的特征。从这个意义上讲,孟子就是一个“狂者”,他怀有“如欲平治天下,当今之世,舍我其谁”3的自信,也以滔滔的雄辩与各家学派辩论,奔走游说于各君主之间。可以说,孟子以一种“大丈夫”的浩然之气集中体现了儒家“狂者”的精神。道家的“狂”则如孔子所说,是“狷者有所不为也”,它表现为“守节无为,应进而退”。道家的“狂”集中体现在庄子身上。庄子以一种“出世”的态度消极避世,蔑视功名圣人。庄子一方面主张“绝圣弃知”,认为“圣人之利天下也少,而害天下也多”4,“绝圣弃知,大盗乃止”5,“绝圣弃知,而天下治”6;另一方面,又视功名为牢笼,宁肯“曳尾涂中”7,也不愿被功名羁绊。可以看出,儒道两家所说的“狂”完全是对立的,儒家的“狂”是和进取、功名、功业联系在一起的,表现为一种积极向上的进取精神;而道家的“狂”则是与“无为”、“退守”、“自然”、反功名和“礼教”联系在一起的,表现为一种消极避世的虚无态度。道家的这种“狂”正是孔子所说的“狷”,是一种“有所不为也”。一般来说,中国古代所说的“狂”包含着儒道两家的基本要素,但通常又侧重于道家偏多,甚至常常表现为和儒家的对立。“狂”通常和纵情任性、放浪骄恣联系在一起,所谓“以意气相尚,一意孤行,能为人所不敢为”8,也是李贽所说的“出格丈夫”9和“异人”10。由于“狂者”在言语和行为上不符合主导的儒家观念,通常也受到时人的批评。

由于儒道两家所理解的“狂”不同,“狂”在不同时代的表现也不同。总的情形是,尊崇和信奉道家的士人,往往更多地表现出“狂”和“狂放”的一面;而尊崇和信奉儒家的士人则更多地展现出儒雅和严谨的一面。因此,从历史上看,士人群体性的“狂”通常都发生在儒家开始衰落,而道家或释家开始活跃的时期,如魏晋、明清都是儒家失去了主导地位而玄学和禅宗或佛学成为主流的时期,这也使魏晋、明清士人的“狂”成为中国历史上最具有鲜明特征的风格。

任何一种风气和思潮的形成都有其社会环境和现实基础,魏晋和明清士人的“狂”也有其社会基础,正如马克思所说:“我们越往前追溯历史,个人,因而也就是进行生产的个人,就显得越不独立,越从属于一个较大的整体。”11

形成魏晋与明清“狂放”士风的时代原因包括现实和思想两个方面。

魏晋南北朝是中国历史上一个特殊的时代,这是继春秋战国之后又一个战乱的时代。所谓“汉末,天下大乱,雄豪并起”1。中国由此又一次进入战国时代,战乱和动荡成为魏晋的时代特征。魏晋时的战乱和动荡又与政治上的黑暗、恐怖联系在一起。“门阀政治”或“士族政治”导致士人自觉不自觉地被卷入政治旋涡中,有更多的士人遭杀戮,形成了“魏晋之际,天下多故,名士少有全者”2的局面。从魏晋时期一连串被杀的士人就可以看出,名士们一批又一批因卷入政治斗争而遭到杀戮,这种动乱的时代和无端的杀戮就造成了士人心态上的不平和愤懑,从而有了“胸中垒块”3。时代的战乱、生活上的苦难、政治上的黑暗和恐怖,使魏晋南北朝成为中国历史上最黑暗、最恐怖和最混乱的时代:“自永熙以来,十有一载,人不见德,惟戮是聞。公族构篡夺之祸,骨肉遭枭夷之刑,群王被囚槛之困,妃主有离绝之哀。历观前代,国家之祸,至亲之乱,未有今日之甚者也。”4由此也使诗人发出“我生之初尚无为,我生之后汉祚衰。天不仁兮降乱离,地不仁兮使我逢此时”5的感叹!

魏晋时期的动荡并不仅仅表现在社会层面,这也是一个政治和文化上动荡不居的时代。魏晋时期是秦汉国家“大一统”和思想“大一统”之后的又一次战乱。正如魏晋时期是动荡不居的社会一样,魏晋时期在文化上也形成了儒道释多元并举的格局。因此,魏晋时期,不但国家不再是“六王毕,四海一”的“大一统”,思想上也不再是儒家占主导的一家“独尊”,而是“奋袂攘襟,怒目切齿,陈说礼法,是非锋起”6。这其中既有儒学的存留和道教的传承,也有佛教的输入及波斯、希腊文化的羼入,当然更有“玄学”的勃兴。可以说,不同的文化在这里交互渗透,“共谈析理”7。从这个意义上讲,魏晋时期是一个理论上的春秋战国,也是一个学术上的诸子争鸣。其中与春秋战国不同的一点就是,玄学在众多流派中占有突出的位置。魏晋士人的“狂放”就是建立在玄学这一基石上的,其“狂放”就表现为以玄学对抗儒家“礼教”。所谓“非汤、武而薄周、孔”8,“蔑礼法而崇放达”9,“越名教而任自然”10,属于“纵情背礼,败俗之人”11,这也就决定了魏晋士人“狂放”的特征。

明清时期则是中国封建社会发生根本转型的时期。从明代开始,中国进入资本主义的萌芽时期,这是继宋代以来的又一次大的社会变革。按照内藤湖南《概括的唐宋时代观》的观点,唐代和宋代存在明显的差异,“唐代是中世的结束,而宋代则是近世的开始”12。如果说宋代开启的近古中国主要是一种政治意义上的,表现为贵族政治废弃和君主独裁政治的兴起;明清时期所进入的近古中国则是一种经济和文化意义上的——其标志就是商业经济高度发达、都市生活丰富多彩、市民文化兴旺繁荣,这是一种更为全面的社会和文化转型,也是一个既带个性和自由特征,又继承着传统士人风范的文化时代。这种自由而开放的思想也使士人的“狂”不再是古典的、贵族式的,而是带有鲜明的自由和个性化特征。

和魏晋时期一样,明清时期也是一个思想自由而开放的时代。在众多思潮中,心学占据突出的位置,并且后期心学流入于狂禅,由此,狂禅之风而盛行,“隆庆、万历以后,士大夫惟尚狂禅”1。所谓“狂禅”,一方面是指禅宗中的“呵佛骂祖”现象,另一方面是指以王阳明为开端,以泰州学派为主的“心学”。“狂禅”既反抗佛教中的清规戒律,也反抗世俗的规则礼法,在观念和行为上表现出蔑视礼法、张扬狂放的特点。

明清时期士人的“狂放”就是在这种复杂的社会背景下形成的,它既带有中国古代士人的“狂放”,也染上了商业社会的“市风”,同时以狂禅的方式表现着。因此,和魏晋相比,明清士人的“狂放”就更为复杂,也更无节制。这也使明清士人的“狂”不同于魏晋士人。

魏晋和明清不同的时代与思想背景决定了士人不同的“狂放”风貌。

最能代表魏晋士人“狂放”风貌的就属“任诞”了。魏晋时期的“任诞”是一种集体的狂欢,《世说新语》中就有多处记载了魏晋士人种种“纵情背礼”的言行:有阮籍的“遭母丧……籍饮啖不辍,神色自若”,与醉“眠其妇侧”2;有阮氏一族的“群猪来饮,直接去上,便共饮之”3;有刘伶的“恒纵酒放达,或脱衣裸形在屋中”4;有山涛、嵇康等人的“肆意酣畅”5;有王徽之的“吾本乘兴而行,兴尽而返,何必见戴”6。这就说明,“任诞”不只是个别现象,在一个家族甚至在整个士人群体中都有普遍的表现。

魏晋士人的种种“狂放”风貌,正如《世说新语》中裴楷所说,阮籍是“方外之人,故不崇礼制”7。“方外之人”点明魏晋士人高超脱俗的特点;而“不崇礼制”,一方面表明魏晉时期的“儒者之风益衰”8,另一方面也意味着魏晋士人“纵情背礼”的“狂放”。但应该指出的是,魏晋士人的“狂放”并不是无规则的。孔子曾说自己能“随心所欲不逾矩”9,同样,魏晋士人的放浪也不逾矩。正如阮籍母丧时饮酒食肉,虽然表面看属于“狂放”的违礼,但依照《礼记·曲礼上》中所说,“居丧之礼……有疾则饮酒食肉,疾止复初”10,可见,阮籍所为并不违丧礼,也正因为如此,阮籍才能在别人议论时“饮啖不辍,神色自若”。也正因为如此,才有乐广所说的“名教中自有乐地,何为乃尔也”11。“狂放”而不逾矩正是魏晋士风的特点,这也是“魏晋风度”所具有的独特内涵。

正因为魏晋士人放浪而不越规矩,所以,魏晋士人的“狂”也是有前提的,不是所有的“狂”都可以属于魏晋风度。魏晋风度所说的“放达”“任诞”绝不只是表面的“放荡越礼”,在“放荡越礼”的背后有着更为深厚的文化背景。“竹林诸贤之风虽高,而礼教尚峻,迨元康中,遂至放荡越礼。”12这就是说,“竹林诸贤”因“礼教尚峻”,所以其“狂放”属于“魏晋风度”,而到东晋的元康时期,“贵游子弟相与为散发裸身之饮,对弄婢妾”1,阮瞻、王澄等名士的“去巾帻,脱衣服,露丑恶”2,周 的“于众中欲通其妾,露其丑秽,颜无怍色”3,则根本与“放达”无关,甚至属于“同禽兽”4的伤风败俗。

可见,并不是所有的“任诞”或“放达”都属于魏晋风度,都是名士所为。这里所说的“任诞”和“放达”都是“师心”和“使气”的结果。5所谓“师心”指士人的狂放是源自于内心,而不是仿效他人,这也正是元康士人的“放达”不能称为“魏晋风度”的原因。戴逵指出,元康之人追慕的“放达”,只是“好遁迹而不求其本。故有捐本徇末之弊,舍实逐声之行……徒贵貌似而已矣”6。值得注意的是,在《世说新语》《晋书》等书中有记载:王忱“少慕达,好酒”7;邓粲“慕王平子、谢幼舆等为达”8;毕卓“少希放达”9;王子猷“欲为傲达”10。这都表明元康以后名士的“达”,都属于“慕”“希”“欲”,即形式上的摹仿,虽然表面上是“放达”,但其实质并不属于真正的“放达”。而“使气”是指魏晋士人的内心还有一种“意气”、一种渴望建功立业而不得实现的愤激之气。魏晋士人没有明清士人对人生社会的空漠感,相反,对人生、生活、社会仍有很高的热情和兴致。尽管魏晋时期是中国历史上最黑暗、最恐怖和最混乱的时期,但魏晋士人一方面感叹现实的黑暗,另一方面又满怀壮心。像阮籍“志气宏放”“本有济世志”11,嵇康“高情远趣”“志趣非常而辄不遇”12。钟会就说过:“嵇康,卧龙也,不可起。公无忧天下,顾以康为虑耳。”13透过诗歌也可以清楚地看到这一点:在曹操《龟虽寿》中“对酒当歌,人生几何”感叹下的,是“烈士暮年,壮心不已”的老骥长嘶14;在刘琨《重赠卢谌》中“吾衰久矣夫,何其不梦周”感慨背后的,是“功业未及建,夕阳忽西流”的人生遗憾15;在王羲之《兰亭集诗》中“死生亦大矣,岂不痛哉”感伤后面的,则是“群籁虽参差,适我无非新”的人生欣喜16。可见,魏晋士人尽管内心无比矛盾忧苦,但并没有绝望,在他们的内心中,既有对功业的追求,也有对名节的尊崇。魏晋风度所表达的更多的是一种士人的情怀、才情和风貌,是一种具有贵族特征和中古世纪特征的士人风貌。它需要有“玄心”,也需要有“胸中垒块”,更要有一种“逸伦之才”17,这和明清时期的士人风貌完全不同。

这一切,使魏晋时期的“狂放”士风不同于明清时期,也使魏晋士人的“狂放”不同于明清士人。

明清时期的“狂放”也是一种集体的狂欢。“颠狂”成为明清士人的一种标志。并且,在明清士人的观念中,“颠狂”不是一个贬义词,而是不可轻易奉承给人的、对人的一种很高的赞美之词:“夫‘颠狂二字,岂可轻易奉承人者。狂为仲丘所思……若颠在古人中,亦不易得,而求之释,有普化焉。……求之玄,有周颠焉……求之儒,有米颠焉。”1在袁宏道看来,“颠狂”其实是一种评价很高的赞美之词。李贽也说:“论载道而承千圣绝学,则舍狂狷将何之乎?……有狂狷而不闻道者有之,未有非狂狷而能闻道者也。”2“求豪杰必在于狂狷,必在于破绽之夫。”3可见,明清时期,“颠狂”不但不属于一种贬低,还成为士人推崇的一种理想的人格。

从历史上看,尽管唐代就有“不颠不狂,其名不张”4的说法,宋代的苏轼被人说“一肚皮不入时宜”5,但唐宋士人的“颠”“狂”“不入时宜”都只是一种个别的、单一的现象。只有到了明清时期,“颠”和“狂”才成为士人的一种普遍现象,成为士人的一种集体狂欢。如王阳明自命为“狂者”:“我今才做得个狂者的胸次,使天下之人者说我行不掩言也罢。”6唐寅的“往往出名教外”7,放浪名教外。徐渭的“数奇不已,遂为狂疾;狂疾不已,遂为囹圄”8,“晚年愤益深,佯狂益甚”9。李贽的“一等狂汉”10与“出格丈夫”,诚如他所说:“世上人总无甚差别,唯学出世法,非出格丈夫不能。今我等既为出格丈夫之事,而欲世人知我信我,不亦惑乎!其心狂痴,其行率易。”11更有汤显祖的“性气乖时,游宦不达”12。金圣叹的“杀头,至痛矣;籍没,至惨矣。而圣叹以无意得之,不亦异乎?”13再加之袁枚的“有官不仕偏寻乐,无子为名又买春”14。总之,王阳明、唐寅、徐渭、李贽、汤显祖、金圣叹、袁枚等一系列名士都是“狂狷”之人。可以说,从春秋时期的“隐士”到魏晋时期的“名士”,再到明清时期的“狂士”,孔子所批评和反对的“狂狷”和“素隐行怪”15一直没中断过,这其中又以明清时期最为突出。

明清时期的这种“狂放”之风又和当时的市俗气、市民气混杂在一起,讲求享乐,“好货”“好色”“清供”“清玩”“受用清福”为士人所津津乐道,而士人也毫不隐讳地直言“好色”。袁宏道自称有“青娥之癖”16。张岱说自己“好美婢,好娈童”17。袁枚自述好色,不隐讳地承认“解爱长卿色,亦营陶朱财”18。郑板桥则自言:“酷嗜山水,又好色,尤多余桃口齿,及椒风弄儿之戏。”19彼时士人的这种追求使他们把男女交欢、出入歌妓之院作为生活的日常与人间的真乐。可以说,之前的士人很少如此明目张胆,如此“恬不知耻”地表达这种“好色”,这意味着,放纵声色不是一种“耻”,而是一种雅兴和荣耀。因此,像狎妓、好娈童这种被传统社会所禁忌之事,明清时期则很盛行:“今时娼妓布满天下,其大都会之地动以千百计,其他穷州僻邑,在在有之。”1如明末的冒襄、龚鼎孳、钱谦益等娶秦淮名妓为妾,正德时康海与妓女同骑一头毛驴,“游行道中,傲然不屑”2。

士人不但“好色”,还为“好色”辩护。卫泳《悦容编·达观》就驳斥了“好色”误国、“好色”妨德、“好色”伤生之说,并发出疑问“好色何伤乎”?认为“好色”不但无害,反而“缘色以为好。可以保身。可以乐天。可以忘忧。可以尽年”。3其在《招隐》中则提出,“以色隐”最“宜”:“宜隐孰有如色哉。一遇冶容。令人名利心俱淡。”4认为隐于色中就会淡漠名利,并得出结论说,“色有桃源”“色空空色皆虚话”5。

在“好色”的同时,士人也“好货”。早在元代,许衡就认为:“为学者治生最为先务。苟生理不足,则于为学之道有所妨。”6明中叶以来,随着商业的发达和儒学的衰落,“治生”引起士人的普遍关注。王阳明指出,如果能协调好“治生”和“讲学”的关系,“能于此处调停得心体无累,虽终日做买卖,不害其为圣为贤”7。明末清初陈确则提出,士人不仅要会读书,还要会治生,二者皆“真学人之本事,而治生尤切于读书”。“故不能读书、不能治生者,必不可谓之学。”“唯真志于学者,则必能读书,必能治生。”8这些说法都把“为学”和“治生”并重,从而改变了传统的“重义轻利”观念。于是,士人不再“不言钱耻言钱”,而是形成了“文士无不重财者”9的氛围。鬻文卖画,为人题诗(题画、扇及园、轩、堂等),写寿诗、寿序、挽诗、传记、墓表志铭、序跋题赞等,成为明清文人治生的一种风气。这其中,唐寅把卖画作为治生一大来源,其《感怀》诗说:“生涯画笔兼诗笔,踪迹花边与柳边。”10文征明享誉文坛,“四方乞诗文书画者,接踵于道……文笔遍天下”11。徐渭“及老贫甚,鬻手自给,然人操金请诗文书绘者,值其稍裕,即百方不得,遇窘时乃肯为之”12。屠隆辞官回乡后,“益纵情诗酒,好宾客,卖文为活”13。董其昌书画“自成一家,名闻外国……造请无虚日,尺素短札,流布人间,争购宝之”14。陈继儒声震明代文坛数十年,却自说卖文为活,“四方征其文者,束帛挺金造请无虚日”15。

由上可见,明清时期的士人矛盾而复杂,从总体上说是放诞风流、“好货”、“好色”,既有精神上自由独立的追求,又有物质世俗享受的渴望;既狂狷、潇洒、超逸、旷达,又追求享乐、纵情声色。这也可以解释为什么“穷欢极乐”“清供”“清玩”之风在明清时期如此盛行。

比较魏晋与明清士人的风貌,可以看出,两者都具有“狂放”的特點,都是集体的“狂放”,相较而言,明清时期的“狂放”比魏晋则有过之而无不及。但明清士人的“狂”又不同于魏晋士人——魏晋士人的“狂”是单一性的,它所展示的是士人的一种纯粹的、高贵的风采;而明清士人的“狂”则表现为两重性:一方面展示着古代士人的风貌,另一方面则带有世俗色彩,呈现一种与商品社会相适应的市俗风貌。魏晋士人还讲名士风范,讲名节,有禁忌:“六朝之士大夫号称旷达,而夷考其实,往往笃孝义之行,严家讳之禁。”1在士人的内心里还遵循一种规则,“畏名义而自抑”2。所以,放浪而不越规矩,这也正是魏晋士人的特点。明清士人的“狂”则不守任何礼法,“狂悖乖谬,非圣无法”3,这既是说李贽,也是明清“狂放”士人的写照。

魏晋风度所表达的“狂”是一种美学的、有意味的、有审美内涵的范畴。它在表面的“狂”中把握住了一个“度”——一个美学意义上和文化意义上的“度”。魏晋士人一方面饮酒沉醉,不遵礼法,表现出“狂放”的一面,但在这“沉醉”和“狂”中又有清醒和节制。因此,魏晋风度的“狂”就是:“狂”而有“情”,“狂”而有“志”,“狂”而有“节”,“狂”而有“趣”,“狂”而有“味”,“狂”而有“才”,“狂”而有“美”。魏晋士人没有儒家所说的品行操守,但却有着士人的精神风貌。正因如此,魏晋风度和这一时期的士人才为后世津津乐道;也正因如此,作为魏晋士人代表的“竹林七贤”才成为被标榜和推举的理想人物,才有了墓室砖画中的《竹林七贤与荣启期》。从传统观念看,“竹林七贤”既无显赫的功业,又无可称道的道德节操,而是以其才情、性貌、品格、风神,作为“风流名士,海内所瞻”4。这是一种具有“大美”的人格,其所传达的精神内涵也是美学意义上的。可以说,魏晋时期的“狂放”是一种尊严、一种高贵、一种标榜。明清时期的“狂狷”已和尊严、高贵完全无关。本来,在明清士人身上,有贵族的身份,也有文人的学识,但时代已经发生了变化,士人身上的贵族气、文人气在这种商业化的时代都被挤压掉了,他们已远没有魏晋的“贵族”气,也没有唐代的“文人”气,更没有宋代的“儒雅”气,而是夹杂着市俗之气的“狂”,一种带有市俗气和市民气的“狂”,也是士人带着内心痛苦绝望的“狂”。

因此,如果说魏晋的“狂”还属于士人表达高傲和特立独行的一种自我标榜,那么,明清的“狂”则是士人心已死的一种绝望呼喊,是一种置死地而无畏的内心发泄。可以看出,魏晋和明清的“狂放”士风具有鲜明的时代特征和各自的时代特点,它深刻反映了中国社会和文化的历史变革,也鲜明地体现着中国古代士人的心路历程。

[责任编辑 马丽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