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去花在听尔后
2023-06-10何振华
何振华
“造化有功力,平分归笔端。溪如冰后听,山似烧来看。立意雪髯出,支颐烟汗干。世间从尔后,应觉致名难。”每次想起陈逸飞在田子坊的工作室里濡墨挥毫试笔中国画的场景,我总也会想起方干的这首题画五律《陈式水墨山水》。
《浔阳遗韵》也好,《双桥》也好,到底是一幅油画的拍卖价让世间记住了陈逸飞?还是一个画家腕底弥漫着的“乡愁”教人们感悟了什么样的美是什么样的眼睛“发现”的?陈逸飞离世十多年来,流言蜚语臧否其人,浮光掠影月旦其画,此类评骘文字,见得太多。从个人生命意义上说,逸飞是戛然止步了。但就一个杰出文化人其艺术贡献的价值而言,至少在我之见,恰在陈逸飞《踱步》时,已然世罕其俦。
《浔阳遗韵》无疑是陈逸飞的重要作品。事实上,包括了他这幅《天涯铮琮》以及“海上风情系列”在内的几乎所有以女性形象为主的作品,都是在局部写实的细腻与整体虚幻的背景之间“移步”不“换形”;画面色调的冷暖也好,镜头语言的濡染也好,我的感觉,那些扑面而来的与其说是光影摇曳之中的某种气息,不如说是触手可及的真实梦境。我常常在想,读逸飞的画,不须着眼于他的技巧,高超的画笔所铺陈的每一个完整的构件,是值得我无数次从容含玩的诗意。画为不语诗,每一段自以为清醒或茫然的生活,未尝不是别人可遇不可求的羁旅景致。我对逸飞说过,从《浔阳遗韵》,到《等待演出》,我觉得就像是在读他的“反回忆录”。《浔阳遗韵》并非“长恨歌”,《等待演出》更非“琵琶行”;说到底,陈逸飞画的是倡女还是仕女?是旗袍抑或褂裙?画家自己从不刻意贴命题的标签,而起码如我者,确实读出了“齐人归女乐,季桓子受之,三日不朝,孔子行”那样的境界。含英咀华,不只是如椽文笔,我说过,“唯美”“古典”“海派”这样的字眼,用在陈逸飞身上,根本体现不了他直抒胸臆又独出机杼的现代性。
任何人的忆念,如果沉潜往复于搜寻旧梦的过程,亦惟有视觉的冲击才能于某一瞬间似乎体悟了是否踩准、接近自己出发或折返的“原点”。陈逸飞自许“视觉艺术家”,当年他创办《青年视觉VISION》及《东方视觉》杂志,他筹拍《理发师》电影,他主编“逸飞视觉丛书”......如果今天他健在,我可以说,他照样会在当下这个目迷五色的物质空间孜孜以创出唯有他自己能够诠释的视觉化世界而身心交瘁。虽然绘画是他的天赋才华而非人生宿命,但胸底线条的单纯、独步泥泞的轨外、笔下氤氲的色彩、画框难收的纷繁、视野毕现的恶俗,完全都有可能成为一种迟早要命的劫数。置身于貌似多元杂糅实质尔诈我虞的人文土壤,逸飞的“海上旧梦”,迄今不能真正呈现于一代追索者完整的未竟之途,也惟其支离破碎,而成就其无比凄美、卓绝永续的历史价值。
写这篇文字的时候,我的思绪一直停留在“田子坊”迷宫一样的弄堂里。我忽然想到,要是用无人机在四通八达的石库门里巷上空俯瞰拍摄的话,用这样一种读图方式来寻找逸飞曾经废寝忘食的一隅,他的踱步,在他身后人头簇拥、熙来攘往的视觉冲击中,何其微弱,又该有一颗何等落寞的心,方始能走近他初萌的希望,甚至也是他一手造成的寂寥。有一个午夜,我与剑修、施懿把他从画架前拖去衡山路的“浣溪沙”,他坐下来就问我怎么会喜欢这样闹腾的迪吧,我对他说,我习惯在种种喧嚣噪杂之中独享一份静谧。我说自己想写一个长篇,小说名也起好了,叫《絮语的颜色》,可觉得它更像是他的一幅画;我们当然不可能在飘忽的雨点或流云上留下印记,但那些如果在你心中停过的云朵、滋润过你心田的雨,一定是真实的。然而,一个把真实当作了现实的人,那也是很难辨认出什么是现实的。劳伦斯说,一部长篇小说如果揭示了其真正的鲜明生动的关系,就是一部有道德的作品,不管它里面包含一些什么。而我的经验和积累,还远不能驾驭所有这些驳杂不一却非常相衬的“絮语”、效果也一定精彩的“顏色”。逸飞说,等他的中国水墨画系列面世的时候,要我就写一篇画论,题目就叫《絮语的颜色》。我忘不了逸飞饱蘸浓墨挥洒自如的那份儒雅。作为一个贯通中西的画家,他是轻松怡然的。作为一个创新视觉艺术理念、鲜活于“大美术”哲学体系的文化大家,他义无反顾的勇毅本身,决定了他的孤独。
陈逸飞的中国水墨画系列如果横空出世的话,我相信这不是一个画家个人史的“重写”,而是一部美术史的“另写”。这里有一个问题,之前我与逸飞探讨过,我问他,为什么在不少人眼里,他就是一个离开了“美术”的“画家”?逸飞不以为然。作为教材的文学史,绝对不是学术性的文学史,有的则是离开了“文学”的“文学史”。我的这个观点,同样可以置于美术史。每一个文学研究者,同美术研究者一样,每一个课题的研究成果,不可能是以某个院校的教本构成研究者自己的学术框架的。作家的文字,一如画家的笔墨,所谓有笔无墨、有墨无笔,这都不能从有或无的本义上来读解。在看待陈逸飞的油画创作成就、中国水墨画试笔及其大胆探索视觉艺术领域的“大美术”理论贡献上,我们不能像煞言之凿凿而作出任何离开了“美术”的“美术史论”。评论一个作家的文笔好不好,同评论一个画家的设色好不好,至少在我之见,根本就是一个非常要紧的“留白”问题;我所说的留白,不是画面上某处单纯的空间,恰恰是作家或画家的自身创作历程中须臾不可或缺的情志、襟怀、境界。一言以蔽之,文学创作的字里行间,美术创作的笔笔见笔,“孤舟一系故园心”“白头吟望苦低垂”“常使胸中蔚朝气”“八九峰峦脚底青”,陆俨少写的是杜甫的诗意,山高不碍白云飞,我们领略到的、见识到的,说到底,是一个懂得制造矛盾又善于统一矛盾的大画家本身作为文化人的人文精神和深邃思想。从这个角度上看陈逸飞,他身上的儒雅之气,从不装腔作势,从不故弄玄虚,体现于画面的,从来是经得起推敲的章法,渗透着一目了然的天趣。
从《浔阳遗韵》到《天涯铮琮》,画中人的那一身精致而年代久远、色调浓厚的褂裙,我相信,如果是逸飞亲手改让“等待演出”的提琴手穿上,一样有着引人入胜的文化底蕴和艺术魅力。陈逸飞对我们这个时代的贡献,正是他告诉了我们,一个人、一座城市、一个社会的整体“颜值”,到底应该有怎样教人真正叹为观止的世俗评判。上海这座国际大都市,在20世纪初就有所谓“上海世界主义”这样的自我认定,首先就是从文化及文艺范畴彰显出来。春梦了无痕,花开谢有声,春去花在听尔后,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背影,在我心目里,陈逸飞是一个多么不愿意走远的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