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异化劳动下驯顺的肉体

2023-06-10仲靖

文教资料 2023年5期
关键词:美国梦威利规训

仲靖

摘 要:20世纪美国著名剧作家阿瑟·米勒的戏剧《推销员之死》讲述了小人物威利·洛曼追逐“美国梦”却遭遇困境,最终被梦想吞噬的故事。威利在逐梦、梦碎与最后托梦于孩子的过程中都体现出资本主义社会对个体的微观控制。结合福柯的规训理论,我们能够更好地认识现代社会的危机与现代社会对个体造成的系统性困局。

关键词:威利·洛曼 美国梦 福柯 规训

阿瑟·米勒是20世纪美国著名剧作家之一。他1915年生在一个美国犹太家庭,在20世纪30年代经济危机的严酷环境中成长起来,这一经历对其今后的创作产生了持久的影响。作为典型的易卜生式的作家,他认为舞台在娱乐之外更应当成为传播思想的媒介,服务于严肃的目的。他在自传中说,“艺术应该在社会改革中发挥有效作用”,“伟大的戏剧都向人们提出重大问题,否则就只不过是纯艺术技巧罢了。我不能想象值得我花费时间为之效力的戏剧不想改变世界,正如一个具有创造力的科学家不可能不想证实各项已知事物的正确性”。[1]

《推销员之死》是米勒的代表作之一。作品一经问世便在百老汇连续上演742场,荣获普利策奖与纽约剧评界奖,为米勒赢得了国际声誉。作品以巧妙的艺术手法讲述了“美国梦”洗礼下的推销员威利·洛曼终为幻梦所噬的故事。他勉力辛劳一生,却从未追寻所爱;他相信人情与道义的情感价值,却终被遗弃在资本体系之外;他将虚幻的绮梦寄托于下一代,却察觉不到孩子们俨然走上自己的老路。该剧揭示了在劳动异化与社会规训下个体的生存境遇,唤起人们对资本主义与消费主义社会系统性困局的反思。本文从“美国梦”视角切入,借助福柯的规训理论,剖析由威利·洛曼映射出的资本主义社会对个体的微观控制。

一、逐梦:美梦的诱惑

所谓美国梦,指的是每个人都有不受限制的自由来追求财富、积累财富,即以“最大自由去挣最多的钱”[2]。“美国梦”往往被认为象征着最大化的个人自由、最发达的物质财富与最公平的成功机会。剧中威利正是这一成功学神话的忠实信奉者。

威利死后,大儿子比夫回忆起曾经的好日子,父亲在休息时喜爱修理房子,“那个门廊他花的心血比他一辈子卖的货都多”。查利随即附和:“他这个人能搅和水泥的时候最高兴。”妻子林达也说:“他的手可巧呢。”[3]由这些对话可以看出,威利似乎更适合成为泥瓦匠,这是他擅长且热爱的事业。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威利从事推销员工作的感受,戏剧一开场就要呈现“仅仅从他横穿舞台走到房子大门的几步路也看得出他累极了”[4]。查利对推销员工作的评价则是“生活没有结结实实的根基”,“他得一个人出去闯荡,靠的是脸上的笑容和皮鞋擦得倍儿亮”。[5]除了从事自己并不喜爱的工作,威利还面临着巨大的生存压力,正如妻子林达在威利墓前说的:“我们三十五年来头一回眼看就谁的也不欠,都清了。”[6]水电费、房贷和修理各类家具的费用都落在威利身上,以致每每妻子提及此类开销,威利总胆战心惊,甚至有昏厥之感。综上不难发现,威利在自己的工作中无法自由地发挥自己的智力、体力,反而要遭受肉体折磨与精神摧残。威利的工作不是自愿的工作,而是被强迫的工作;这份工作并不让其肯定自己,而是否定自己;对威利来说,推销员工作本身不是目的,而只是满足其他目的——成功、致富的手段。

马克思在《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中明确指出资本主义条件下劳动的异化:“劳动的异化性质明显地表现在:只要肉体的强制或其他强制一停止,人们就会像逃避瘟疫那样逃避劳动。”劳动作为人的一般本质,却在私有制条件下走向外在于人的反面,即“这种劳动不是他自己的,而是别人的;劳动不属于他;他在劳动中也不属于他自己,而是属于别人”[7]。此外,威利的私人劳动带有极大的不确定性。威利的劳动成果必须通过市场组织转变为商品、实现交易,才能最终实现价值、得到社会承认。威利乃至全家的生計全仰赖其推销是否成功。推销是由威利这一主体发出的,却反而成为支配和决定威利命运的力量,这就形成了商品拜物教。

威利全部的梦想都建立在对自己的压抑、扭曲与折磨的基础上——要实现梦想就必须接受异化劳动下的肉体与精神痛苦,而其梦想又都是虚妄空洞的。比夫认为,父亲“错就错在他那些梦想。全部,全部都错了”。查利不无同情地回应:“推销员就得靠做梦活着,孩子。干这一行就得这样。”[8]查利的话似乎说明推销员的工作辛苦难熬,促使从业者只能寄情于梦。事实上,也只有经受过“美国梦”的洗礼,误认为“美国梦”式的成功都可以被轻易复制,威利才会选择在推销员这份不优越也不喜欢的位置上勉力辛劳三十多年。可以想见的是,在该剧故事发生时的美国社会,绝大多数尚未取得成功的人都不得不“靠做梦活着”。他们受“美国梦”的诱惑而甘愿从事任何工作,而在异化劳动的压榨下,又不得不依托梦以麻痹自己受苦的感官。

显然,“美国梦”所声称的“不受限制的自由”与威利面临的情状不符。威利即便深陷异化劳动与商品拜物教的漩涡,仍不愿放弃追求物质财富的绮梦,这无疑反映了社会对人的规训。在规训中,威利将“美国梦”当作人生价值实现的唯一途径,忽视了一切其他生活的可能性。

“美国梦”通过个体参与实现“权力的去中心化”进程,一方面隐藏了权力的运行痕迹,另一方面将每个个体编织为权力流动的一个节点。由此,一种关于主体的知识体系的诞生,并由此产生划分正常与不正常、规范与不规范的界限。于是,一切偏离“美国梦”的行径都被从生活中抹去,“美国梦”以其乌托邦式的幻想遮蔽其对人的奴役与压迫,这是一种“温柔的暴政”。

二、梦碎:纪律的惩罚

如前文所述,“美国梦”以成功学神话的外衣包裹其摧残肉体与精神的内核,它号称“不受限制的自由”,却压抑了多样化的社会选择,“美国梦”神话的破灭是可以预见的。对威利来说,他的梦碎时刻是在为公司干了三十四年后却因年老体衰、精神状态不佳而被公司解雇。威利渴望能不再跑码头,能在城里或是去波士顿工作,他极力向老板霍华德讲解自己年轻时的推销经历或是与霍华德父亲的往事,强调人品、尊敬、义气,而老板却不为所动。威利的梦碎表征了现代都市中传统人伦关系的解体,公司成了为谋取最大利益而精心设计的规训机构。在规训机构中,纪律发挥着至关重要的作用。通过“纪律”这一机制,机构形成“对人体各种因素的、姿势和行为的精心操纵”[9],人体变得有用且服从。恰如霍华德所言“亲是亲,财是财”,规训机构追求驯服的、训练有素的肉体以为其目标服务,亲情与人伦关系都在这一体系下都烟消云散。与此同时,纪律也带有一种特殊的惩罚方式,“规训处罚所特有的一个惩罚理由是不规范,即不符合准则,偏离准则。整个边际模糊的不规范领域都属于惩罚之列”[10]。威利被解雇正是他处在“不规范领域”中而获的惩罚。结合福柯的理论,威利的推销公司对职员的规训与纪律反映在空间分配、活动控制与力量编排三方面。

规训机制往往划定自我封闭的空间,并在其中贯彻特殊的纪律。威利所在的推销公司反映了空间分配上的精细性,通过对每一职员职位的清晰明确划分,规训机制“确定在场者和缺席者,了解在何处和如何安置人员”,从而“每时每刻监督每个人的表现”。[11]在空间分配原则下,老板霍华德能够清晰地了解每位员工的绩效,并对诸如威利这样“流浪”“有益而无害”的存在加以清理。

规训机制运用时间表,形成了对动作的时间规定性。时间表的运用禁止了游惰原则,纪律的运用则进一步反映了对时间彻底的使用。任何一片刻都能被不断榨取,不断逼近使人保持最高速和最大效率的理想极限。剧中一些细节表明威利对自己的时间安排缺乏规划,如威利疲惫归家后,林达屡次劝威利去找霍华德,但威利却始终纠结又犹疑,一面想着早上要送货做生意;一面想找霍华德说情,最终才拿定主意。威利对时间的规划并不是通过精密规划的计算,而是依赖个人感觉,这种模糊的感觉导致其在决定上的延宕。

规训机制通过各基本构成因素的协调组合而达到最大效果。纪律将单个力量组织起来,以期获得更高效率。单个肉体成为一种可以被安置、移动及与其他肉体结合的因素。在威利的推销公司中,不同职员在不同工作岗位上相互配合,共同实现特定的经济目标正是规训机制力量编排的反映。在规训机制下,单个肉体必须服从组织的安排,剧中威利要求能更换自己的工作场所则是对这一机制的违反。

规训机制反映出极强的合目的性。目的理性“通过精益求精地设计合适的手段,有计划、有步骤地达到某种特定的实际目的”,其标志性的含义就是“计划性”。[12]剧中的威利开车“总是往路边上甩”,时常开车来回六七百里,办不成生意,也赚不到几个子,但威利仍自信地认为“新英格兰这边离不开我”,他觉得“你不能吃橘子把皮一扔就完了。人不是橘子”。[13]他笃信人缘的价值,年轻时就跟孩子们表明自己“比查利大叔了不起!因为查利没人缘”。但事实是,任何人只要经过特定的职业训练,使自己的肉体在规训下变得驯顺,就能取代威利的位置,甚至比他做得更好。威利则由于不能再向公司提供价值,受到公司的惩罚。在现代社会中,人缘被经合理性计算设定的纪律取代。

三、新梦:规训的延续

在全景敞视建筑中,囚禁者不断目睹窥视他的中心瞭望塔的高大轮廓,但囚禁者在任何时候都不知道自己是否被凝视。[14]凝视成为一种有效的惩戒手段。囚犯时刻意识到权力的监视目光的存在,同时又无法确知监视者的真实状况,只能战战兢兢地生活在无所不在的凝视之下,并逐渐在这种凝视的压力下转变为自己的监视者,监督和审视自己的一言一行,由此,人成了征服自己的本源。[15]

威利的小家庭反映出当时典型的美国家庭结构。父亲威利是家庭中最重要乃至唯一的经济来源,是家庭的核心,对大小事宜均有决定权;妻子林达则温柔贤惠,勤俭持家,服从丈夫的各项要求。这一家庭结构是在父权制的框架下逐步形成的,在父权制的道德体系内,由于父亲至高无上的权力地位,家庭关系呈现出父亲对妻子、孩子的凝视与规训,而妻子与孩子则在父亲目光的压力下转变为自己的监视者。

威利一心追寻“美国梦”,在历经三十多年艰辛后为梦想所噬,走向生命终结。但其生命仍在以另一种形式延续——他将虚幻的梦想寄托在孩子比夫与哈皮身上,他期望孩子们能继续在商业上打开一片天地。该剧结尾处,比夫说父亲“错就错在他那些梦想”,“始终不明白自己是什么人”,而哈皮对比夫的话语却十分愤慨,“我要在这个城市待下去,我要在这场大骗局里压倒对手”,“我要叫你,叫所有的人看看,威利·洛曼没有白死。他的梦是好梦”。[16]威利破碎的旧梦逐渐转变为哈皮的新梦。

新梦的形成是父权制凝视与规训的结果。威利对妻儿的规训体现在两方面。

第一,威利的话语如权威般得到绝对的赞成。在完全忽视事情本身是非曲直的情况下,威利精神状态有异,说出自相矛盾的话语。例如,他先指斥“比夫就是个懒汉”,而片刻之后又说,“比夫有一条特点——从来不懒”。威利在外的情妇衣着光鲜,因而每次见到林达在家缝织袜子便大受刺激,要求林达不能在家里缝袜子。对于此类现象,林达只是一味应和,却从不指出丈夫话语的前后矛盾或与丈夫争论,林达行事的唯一准则是对丈夫的绝对服从。此外,比夫屡次与威利发生矛盾,但林达与哈皮从未要求威利为其言行做出改变,反倒是屡屡劝说比夫做出让步。

第二,威利对孩子的教育是威利人生价值观的延续。威利对比夫一贯不吝惜自己的赞誉之词。威利回忆中的比夫就像“年轻的神祇赫拉克勒斯,周身满是光辉”,威利多次鼓励比夫,说他“自带某种伟大的属性”。最可笑的莫过于当比夫面临升学困难时,威利却不管不顾,吹捧比夫“得了三家大学的奖学金”,致使比夫失去读大学的机会,三十四岁还在打零工,反倒是当初威利嘲笑的伯纳德成为行业精英。类似的事件还发生在威利发现比夫从学校储藏室中偷球时,威利不仅不责备儿子,反而说“教练很可能会夸你勤奋呢”。威利还怂恿比夫偷窃,让他“去那边住宅楼的建筑工地弄些沙子来”。威利的教育产生的最直接的影响便是在若干年后,比夫向老板借钱开体育用品店,却忍不住偷走了老板精美的钢笔,他的梦想也由此夭折。更深刻的影响则是比夫在成长历程中一直迷信自己的能力,误以为自己也能成为“美国梦”神话中的主角,并因这虚幻的梦想蹉跎青春时光。

在父权制的规训下,比夫与哈皮、林达与比夫和哈皮的对话中处处透露出威利的“灵魂”。而如前文所述,在技术社会的规训下,新梦亦将走向破碎的必然结局。不过,米勒仍然表现出一种苦涩的乐观主义。威利的两个儿子比夫与哈皮构成了对待父权制规训的有趣张力。比夫受父亲梦想影响极深,所受伤害也更大,他目睹父亲的道貌岸然,回溯自己略显荒唐的青葱岁月,终于意识到自己一事无成与父亲梦想间的联系。当越来越多人为“美国梦”所噬,是否会有清醒者率先从幻梦中脱身呢?

四、结语

西美尔指出,“现代精神越来越精于算计”,“在奔流不息的金钱溪流中,所有的事物都以相等的重力飘荡”。[17]现代性以“理性”的面貌显现,对肢体的各种姿势和行为的规训都表现出精密的计划、明确的要求,成为一种“政治解剖学”。人们乐观地运用自己的理性,将一切社会行为简化为数学公式——通过正确计算一定能夠得出正确答案。然而,人们对理性的崇拜达到了非理性的程度,以至于相信人人均可致富的“美国梦”神话,其造成的结果必然是悲剧性的。

威利的死反映的是现代人的普遍性悲剧。启蒙、理性与进步主义的乐观态度在20世纪的经济危机与两次世界大战面前显得极为讽刺。这正是福柯试图反思的问题所在。在阿多诺、霍克海默的《启蒙辩证法》与尼采喊出“上帝死了”之后,福柯继续以手术刀般敏锐的文字切开现代社会的病灶,以知识考古学的方法考察惩罚、疯癫等概念,进一步颠覆了理性的位置。

在规训机制下,多样性被取消、传统人伦解体,大而无当的乌托邦理想吞噬社会中无依无靠的个体。对《推销员之死》的福柯式解读让我们更清晰地认知现代人的困境,反思资本主义与消费社会造就的系统性困局,形成摆脱微观控制的意识。福柯理论的运用让我们更能认识到阿瑟·米勒表现出的悲剧精神。

参考文献:

[1] Miller, Arthur.Timebends:A Life[M]. New York:Grove Press, 1987:93, 180.

[2] 乐黛云. 美国梦·欧洲梦·中国梦[J]. 社会科学,2007(9):159-165.

[3] [4] [5] [6] [8] [13] [16] [美]阿瑟·米勒. 推销员之死[M]. 英若诚,译. 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20:220,39,221,220,220,138,221.

[7] [德]马克思. 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M]. 刘丕坤,译. 北京:人民出版社,2014:50.

[9] [10] [11] [15] [美]米歇尔·福柯. 规训与惩罚:监狱的诞生[M]. 刘北成,杨远婴,译. 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9:148,193,154,217.

[12] [德]马克斯·韦伯. 儒教与道教[M]. 王容芬,译. 北京:商务印书馆,1995:32.

[14] [美]布莱恩·雷诺. 福柯十讲[M]. 韩泰伦,译. 北京:大众文艺出版社,2004:114.

[17] [德]齐奥尔格·西美尔. 金钱、性别、现代生活风格[M]. 顾仁明,译. 上海:学林出版社,200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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