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国大选比谁当总理更重要的事情

赵灵敏

2023年5月14日，工作人员在泰国曼谷一处投票站关闭后统计选票。图/新华社

2023年5月14日泰国举行了大选，5200万名选民走上街头投票，投票率创下了1946年以来的新高。

这次大选的结果相当出人意料，在下议院500个议席里边，一个名不见经传的政党远进党获得了152票，成为得票最多的政党；他信家族控制的为泰党获得142票，位列第二；支持大麻合法化的泰自豪党得到70票，为第三大党。现任总理巴育所在的政党以及其他几个跟军方有联系的政党，都只有三四十票，可以说大势已去。

根据泰国大选选举流程，大选结果出来之后，新当选的议员将选出上下议院议长，然后再投票选总理，新内阁要到8月初才上任。

当地时间5月22日下午，在泰国国会下议院选举中暂时领先的远进党与为泰党、国家党、泰建泰党、自由合泰党、合力为泰党、正义党和新社会力量党共8个政党，就组建联合政府签署谅解备忘录，并一致支持远进党党魁皮塔出任泰国第30任总理。

该谅解备忘录涉及多项各方达成的共识，包括推动修宪、改革军队、振兴经济、减少贫富差距、改革社会福利制度等。

远进党的崛起

这次泰国大选最大的意外是远进党的崛起，它后来居上，超过为泰党成为下议院第一大党。

2001年他信第一次担任泰国总理，此后二十多年里，他信家族所控制的政党在历次的大选中都是下议院的最大政党，得票最多，这次却史无前例地被远进党超越。

远进党是一个2019年才成立的新政党，远进党承袭的是前些年一个风头很盛的政党——未来远进党——的衣钵，远进党党魁皮塔曾经是未来远进党的议员，未来远进党被解散后，他出面组建了远进党。

皮塔今年42岁，出生于泰国的一个富裕家庭，在新西兰读中学，在泰国法政大学读本科，之后又前往美国，在哈佛大学和麻省理工学院都获得了硕士学位。

在这次的大选中，远进党的政纲除了一些改善民生的举措之外，特别突出了反军方和改革君主制的内容，比如改革兵役制，从征兵改为自愿申请或考试入伍；解散国内安全行动指挥部；废除泰国刑法第112条关于亵渎君主制的规定。

泰国目前的兵役制规定，年龄在18-30岁的男性，都必须进行兵役登记，通过抽签决定是否服役，变性人也不例外，服役期限一般为两年，主动服役的话时间可获一定减免。很多泰国年轻人觉得当兵是浪费时间，而且有可能被派到南部前線去和伊斯兰分离势力作战，因此普遍抗拒征兵。

至于军方，泰国军方在过去一个世纪里多次发动政变，特别是2014年推翻英拉政府以来，巴育长期担任泰国总理，多次采用有争议的手法来延长执政时间。在他任内，泰国各方面的情况并不乐观，巴育本人经常怪话连篇，训斥媒体，民望欠佳。面对军人长期执政，泰国人早已经是人心思变，过去几年泰国多次发生了反对军人执政的游行示威，规模都相当大。

另外，泰国刑法第112条规定：“凡诋毁、侮辱或威胁泰皇、皇后、皇储或摄政者，处3年以上、15年以下有期徒刑。”这项罪名也被称为“欺君罪”。这个罪打击面相当广泛，很多时候可以被执政者随意解释。2011年，一名63岁的泰国男子因涉嫌发送侮辱泰国国王的手机短信而被判刑20年。尽管他健康状况不佳，并坚称他并没有发送这些短信，但还是被判入狱，并在第二年病死在狱中。

更有甚者，在2015年，一名泰国男子在脸书上贴了一张涉嫌讽刺泰国国王普密蓬爱犬的照片，面临15年的监禁。

2023年5月14日，为泰党总理候选人贝东丹·西那瓦在泰国曼谷一处投票站参加投票。图/新华社

2023年5月14日，泰国总理巴育在曼谷一处投票站投票后向人们致意。图/新华社

2023年5月14日，泰国远进党党魁皮塔在曼谷一处投票站投票。图/新华社

“欺君罪”条款在泰国国内和国外都一直有很大的争议，修订“欺君罪”条款也成为远进党竞选的一项重要主张。在八党签署谅解备忘录后，皮塔再次重申，之后将继续推进“欺君罪”条款的修订。

跟远进党相比，他信家族控制的为泰党走的是传统的民粹主义路线，这是从他信到英拉一以贯之的路线。他信当年推出了“30泰铢看病”，还有“一村一品”这种惠及泰国底层农民的一系列措施，让他深得民心，英拉任内则大幅提高了稻米的收购价格，这些都让此前被传统精英忽略的农民受益，激发了他们的参政热情，把他们变成了他信家族的铁杆票仓。近些年尽管他信和英拉都已流亡海外，西那瓦家族也没有推出新的政治人物，为泰党依然势不可挡。

这次为泰党推出的总理候选人是他信的小女儿贝东丹。36岁的贝东丹没有什么独特的纲领，只是一直强调她的父亲和姑姑任内惠及农民的种种举措，跟远进党的政纲相比，就难免让人产生一种陈旧的感觉，吸引力不够。加上各政党这次都吸取了他信家族的成功经验，纷纷推出了惠民措施，削弱了为泰党的吸引力。所以，即便是在他信老家清迈，远进党的得票也远远超过了为泰党。在首都曼谷，远进党更是几乎全取所有选票，只流失了一张。

2023年5月18日，泰国远进党总理候选人皮塔（前排左三）宣布，由远进党牵头汇集到了下议院新当选议员中的313席，已符合组阁资格，将联合7个政党共同组建联合政府。图为皮塔在5月17日与联盟伙伴握手合影。图/视觉中国

下一任总理依然是未知数

当地时间5月22日下午， 八党就组建联合政府签署谅解备忘录，并一致同意远进党党魁皮塔出任新政府总理。但就目前而言，皮塔的总理之路依然充满变数。

根据泰国宪法，议会上议院250个席位，都由军方任命，下议院500席，由选举产生，总共是750席，任何人要担任总理，至少要获得376席的支持。

由于远进党的政纲里有强烈的反君主制反军方的色彩，这就基本上意味着上议院的250个席位基本不会投给他。这样一来，远进党就需要在下议院的500席里边凑出376席才能梦想成真，而目前，远进党和组建联合政府的其他7个党总共只控制了313席。

本来如果把得票第三、获得70席的泰自豪党拉进联盟，票数就够了，但问题是远进党与泰自豪党矛盾相当尖锐。矛盾主要围绕大麻合法化和“欺君罪”展开。尤其在“欺君罪”的问题上，泰自豪党态度相当激烈。

据《曼谷邮报》报道，当地时间5月17日晚，泰自豪党于社交平台上发布声明，明确强调“不会支持任何企图修改或废除刑法第112条的政党或者总理候选人。”把泰自豪党拉入伙这条路，可以说已经基本堵死。

另外，皮塔本人还有一个硬伤，就是他一直持有媒体公司的股份，这是泰国选举法坚决禁止的。皮塔本人就辩称这些股份是他父亲留给他的遗产，他只是一直没能脱手而已，但问题是他父亲2006年就去世了，如果真的想脱手的话，不可能17年了还做不到。这一点如果被反对者抓住不放的话，皮塔连担任国会议员的资格可能都会被取消。事实上，当年风头无两的未来远进党，其党魁坦纳通就是因为持有媒体股份而失去了议员资格。

如果皮塔不能够成为总理的话，那么为泰党的领导人，也就是他信小女儿贝东丹就有可能作为折中的人选成为泰国的下一任总理。虽然他信和英拉都是被军事政变推翻的，而且当时都得到了泰国国王的默许，但是为泰党在历次大选中对军方和君主制的态度是相对中庸的。远进党坚决要求废除刑法第112條，而贝东丹只是说这不是为泰党的政纲，但相关想法可以在国会里讨论，显示她走的是中间路线，这个态度相对更容易被军方和君主制所接受。

泰国的进步之路

泰国近20年政坛的变迁，离不开他信这个人。生于1949年的他信，早年是一名警察，后来弃警从商，2001年2月9日当选为泰国第23任总理，成为泰国史上第一位任期满四年的总理，并在2005年获得连任。

他信任内政绩彪炳，在促进经济增长、禁毒和打击南部武装分离运动方面的进展尤其有口皆碑，被国际社会公认是泰国难得一见的领袖人物。他信推行的影响最深远的政策，是对农村地区和穷人的扶持，虽然他因此被打上民粹主义的标签，却从根本上改变了泰国政坛的游戏规则。

以前，泰国政治更像是精英之间讨价还价的游戏。对于底层民众来说，无论谁上台都和他们无关，因此投谁的票区别不大，而他信让这些原本自生自灭的人感到被关心，焕发了政治热情，于是这些占泰国人口7成的人成了他的基本盘。

这样一来，泰国政坛原有的力量平衡就被打破了，原有的既得利益者和精英阶层再也无法赢得选举，自然对他信恨之入骨。2006年9月19日深夜，泰国陆军总司令颂提发动军事政变，推翻当时在美国纽约出席联合国大会的他信。

他信此后流亡国外，泰国政治就此陷入了支持他信和反他信的恶性循环，多次发生流血冲突，甚至连在泰国举行的APEC 峰会都受到了冲击。

2011年8月，他信妹妹英拉经选举上台后，泰国政局似乎渐渐稳定下来，但在执政后期，英拉因为想要赦免他信，加上漏洞百出的高价收购大米计划，终于让反对派抓到了把柄，军事政变再次发生，英拉下台。军方领导人巴育上位后，通过修改宪法等一系列做法，一直执政至今。

远进党及其前身未来远进党，则是脱胎于最近数年首都曼谷市民民主运动的新兴政党。创党时的骨干成员都是泰国的知识分子和城市精英，如坦纳通是大企业家，皮塔则曾担任Grab等企业的高管。其他远进党的重要人物和核心支持者，也大都来自法律、商业、教育、科技、医疗等领域，皆是泰国中上阶层。

为泰党的支持者多来自草根阶层，以获取物质利益为主要目的，远进党及其支持者更强调个人的权利和自由，对国家的法治和公民的尊严有更高要求，且更倾向于通过新闻媒体、公民组织、温和的社会运动来表达并实现诉求。他们既反对军人专政和王室滥权，也对民粹政治不抱好感，而是更期待通过和平理性的方式，结束军权和王权对民权的侵害，达成稳定和可持续的民主政治，并促进社会公正。

本次大选远进党不仅在曼谷大获全胜，还在他信家乡击败为泰党，充分说明远进党既取得了城市中产阶级的鼎力支持，也争取到乡村地带原本倾向于民粹主义的一些草根阶层的民心。

过去20年，泰国政治实现了从精英操弄、底层冷漠到底层崛起、民粹迸发再到寻求变革、公正理性的转变，走向进步的前景已清晰可见。从1932年以来，泰国发生过19次军事政变，这种政治路径已经日益不得人心。与此同时，普密蓬时期达到鼎盛的君主权力，未来在一定程度上被削弱已然不可避免。这些新趋势，显然比谁当总理要更加可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