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母亲

毕素娟

赵梅芬（1959-2008）河南，家庭主妇

母亲2008年去世。当时年近50岁的她患上更年期抑郁症，全身激素紊乱、食欲极差，每天吃不下、睡不着，整夜整夜地睁着眼睛熬到天亮。在一个万籁俱静的夜晚，她服用过量药品，离开了人间。

母亲生前，我带同学到家里玩，她们都好奇：“你妈咋一点都不像农村人？气质挺好。”的确，母亲皮肤白皙，穿着干净得体，说话也轻声细语、颇为文雅，然而，这正是她命运的悲剧之处。

1977年，母亲高中毕业，这在当年的农村女孩中很少见。在这之前，母亲的生活简单快乐。外婆生了五个男孩，只她一个女孩，又加上她头脑聪慧、性格活泼，所以备受父母宠爱。母亲高中毕业后，当上了大队会计，管理涉及几千人的账目。

财务工作需要严谨细致，这与她骨子里的浪漫感性格格不入，何况她也根本没学过会计。领导领钱不过账，导致巨额亏空，上级调查组到来后，说要以贪污罪将她逮捕。母亲惊慌失措，外公慌忙到处贷款、借钱，堵这个窟窿，并急匆匆给她说定了婚事，将她远嫁到父亲家。母亲的悲剧婚姻，就此开启。

我父亲是一位手臂有伤的残疾人，性格怯懦自卑、脾气急躁。心高气傲的母亲根本看不起父亲。他们总是为鸡毛蒜皮的事吵架生气，互相指责，要死要活。我记忆中的家庭生活是灰色、压抑的，留下了太多父母打架、冷战、对抗的画面。

我和弟弟的出生，缓解了生活带给母亲的煎熬感。她从来没有打骂过我们，给了我们大量的鼓励、夸奖和陪伴，在那个年代的农村家庭中，这是极其少见的。

供两个孩子读书需要花钱，父亲干农活不得力，打工也只能在附近做点零工。母亲一直体弱，所以尽管我们家距离郑州不远，她也从未考虑过出去打工，只是在家协助父亲种几亩地，家务活也不是她的长项。我的学生时代，永远都伴随着借钱、还钱、借钱、还钱，长达十数年的负债导致母亲长期失眠，也导致了父母关系的恶化。父亲勤劳俭朴、踏实肯干，但对他们而言彼此都不是对的人。

母亲喜欢阅读。农村书不多，能看的她都看，家里那本《红楼梦》都被她翻烂了。最让母亲开心的事，就是我和弟弟取得好成绩。再苦都要供孩子上学，这是母亲的信念。在母亲的支持下，我和弟弟相继考上了重点大学，然而，就在弟弟大学毕业那一年，母亲的人生走向了终点。灵堂前，看着母亲那张毫无生机的脸，我和弟弟长跪不起、泪流不尽：这个家的太阳熄灭了。

现在想来，母亲自杀前是有端倪的。我和弟弟都考上大学后，她觉得自己尽到了责任，再度陷入了灵魂的虚无。“该做的、能做的，我都做了，接下来，我的生命还有什么意义呢？”这是她在电话中经常流露出的困惑。但我并没有太在意，也没有与抑郁症联系在一起。悲剧就这么猝不及防地发生了。

以前，我很害怕路过坟堆，母亲过世后，每次回家，我都会到她坟前，一坐就是很久，回忆她生前的点点滴滴。

母亲这一生，就像做了一场痛苦、颠倒的梦，唯一的亮点，就是她用心血养育的兩个孩子。当孩子长大，她就义无反顾地告别了这场梦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