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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沉默的边缘

2023-06-09于德北

短篇小说(原创版) 2023年3期
关键词:老叶前辈

于德北

绳 索

何明雅是一家媒体的主编,生活得很惬意。别人都送给她一些尊贵的称谓——美女、成功女士、女强人、何主编,甚至还称她作家,因为她也写一些时尚的文字,并且出过一本书。表面看,她是一个性格开朗的人,无论和谁说话,都是“哈哈哈”地大笑一番,给人一种无遮无拦的感觉。

但,实际上呢?

凡是和她交往过的人,都觉得说不清晰。

她的家并不在这个大都市,而在一个边远的丘陵地区,自从她来大都市读书之后,便再未做回去的打算。毕业后,她找了一份在报社拉广告的工作,很快就积攒了一些钱,这些钱不是很多,可在20世纪90年代初期,足可以辉煌潇洒一阵子。

所谓拉广告,就是先寻下一家企业,和老总谈好,为他或为他的企业写一篇“报告文学”,然后,由企业赞助报社多少多少钱,如是,何明雅就可以顺理成章地从这些钱中提取一定比例的奖金,算是对她努力工作的回报。这个提成比例不高也不低,一般在百分之二十到百分之三十之间,有时还会高些,那就取决于企业的老总慷慨与否了。

何明雅在这家报社干了两年多,之后,她去了海南,并以同样的方式在当地一家报社里挣了许多钱。海南经济滑坡的时候,她迅速打理手边的业务,安全地撤回到她最初登陸的大都市。彼时,她目前工作的这家媒体正在招兵买马,于是,她以“思维活、路子野、文笔好、会说话”顺利入主该媒体的时尚版块。

说“入主”一点儿也不过分。

她几乎是一进入该媒体,就开始管事了。

强将手下不能有弱兵,管事之后,何明雅就寻思着安排左膀右臂,考虑再三,相中了一个同学。男性,和她是同乡。这位同乡为人谨慎,心地善良,勤于工作,不会伤人——这样的人建树不会很大,但听话肯干,执行力强,正是何明雅所需的人选。于是,何明雅回了一趟老家,以老同学的身份,对同乡晓以利弊,最后,使得这位同乡抛家舍业,只身来到大都市,成为何明雅的助手之一。

果如何明雅所料,同乡的策划能力一般,但只要你指明方向,他便可以勇往直前,毫不退却,直至胜利。

这家媒体在何明雅的鼓动下,曾经红火了一阵子。

何明雅的这位同乡,原本是一心要写小说的,心里十分推崇几个人,想以他们为榜样,好好地奋斗一番。可是,一进入何明雅的媒体,分身无术,天长日久,小说的技能一点点荒废了。

疲惫之时,他也会叹息、感慨,但一到发钱的日子,他的叹息和感慨就被大把的钞票淹没了。他的妻子和孩子还在老家,表面上看,他在大都市挣的工资比在原单位挣的工资高出许多,可是,如果仔细计算,一个男人在外独居,就算再节省,可堪浪费的细节也实在太多了。他每个月又能给家里拿回去多少钱呢?这些钱可以弥补两地分居所带来的相思之苦吗?

这些,似乎和何明雅没有什么关系。

何明雅很自信,她认为自己是在不遗余力地拯救别人呢。

她还有一个朋友,因为自身性格和际遇的原因,突然变成了一个同性恋者。同性恋是个人的自由,不存在好与不好的问题。但是,在中国这样一个相对传统的国度里,公开自身的同性恋身份,还是被社会上的大多数人所“不容”的——在众人的眼里,同性恋是大大的怪胎!

何明雅在朋友的身上发现了“热点”。

她请朋友喝酒,鼓励她把自己的经历讲出来,既然选择了这样的生活,为什么不去勇敢地面对呢?只要你发出宣言,即代表你向世俗发出了挑战,人生不是躲避,生命不应该沉寂。

她的话一定很有煽动性,抑或那位同学喝多了,头脑异常的不清醒,她毫不犹豫地答应了何明雅的要求,并颇费了一些时日,把自己的生活现状及观念公之于众,引起了社会尤其是周边人的热议。

朋友和她的亲人们均在一瞬间陷入了尴尬的境地。

经过十几年的奋斗,何明雅在大都市扎下了根,有了自己的房子,似乎也有了自己的车,休息日可以出外度假,也可以躺在床上看大片。高兴了,见一见旧友;不高兴了,也可以骂骂娘。完全一副功成名就的样子,悠闲而自在。

她学会了吸烟,喝高档红酒,并且有了口头禅,她的口头禅是:“这岁数了,谁不生病呢,在某种程度上讲,生病也代表着一种资本。”

这是什么意思呢?

估计一般的人是不会懂。

我在机关工作的时候,接触过一位主管领导,原来在机关某个部门当干事,后来为了提半格,到我们这个小小的事业单位任副职。在机关工作一遭,怎么也得解决一个“处”的问题,不然的话,就枉为当一回机关干部似的——这是大多数人的想法,我思忖着,这位也是一样吧!

我们的办公条件很差,十几个人,挤在一间大办公室里。他来了,审视半天,最后在主任的旁边安了一张大一点的桌子。我想,以他心中的划定,这里应该是领导干部的办公区。

我一直是一个很幼稚的人,用精明人的话说,这辈子算是白活,不能审时度势,遇见什么事情,“马后课”比谁都清楚,对事件的来龙去脉都能讲述、分析得明白透彻。

对这一位,也是一样!

他初来的时候,每每下班前,都暗示我,让我留一会儿。似乎有话要交代。我再糊涂,暗示还是能看明白的,于是,默默地坐着,等最后一个“不相干”的人走掉。

他走过来,笑吟吟地说:“你的名字我早就听说过,只是不太熟,这回好了,在一个单位工作了,彼此应该互相了解。”说着一甩头,“走,我请你吃点儿东西。”

那时候,街头刚刚兴起“羊肉串”,他很顺理成章地寻到一家,然后我们相对着坐下来。

“喝点什么?啤酒白酒?”他依旧笑,语气和蔼地问我。

我有些诚惶诚恐,便答:“什么都可以。”

他说:“那就先喝点儿白的,然后,再喝点儿啤的。”

我诺诺。

酒菜上齐,我们喝开了,同时,也打开了话匣子。

他说,他刚刚更换部门,对这里的工作情况不大了解,所以虚心地向我请教,业务上的,人事上的,包括业余生活和学习,一个人,要想当好领导,不深入基层是很可怕的,脱离群众就更可怕。

他说的具体话我记不太清楚了,但大致意思如此。

他初来的日子里,我们吃了几次饭,最初的话题杂乱而广泛,集中到最后,他所关注的焦点集中在了每个人的身上。这个人如何,那个人怎样,为人好否,业务精孬,性格特点,行事风格,事无巨细,不厌其烦。

最后,他压低了嗓子问我:“你觉得某某这个人怎么样?”

某某就是我们的一把手——主任。

“挺好啊。”我说,“我来这里还是她一手调的呢。”

他诡异地笑了,“不像你想的那么简单吧?”

我有些紧张。

他以兄长的口吻教训我说,社会也好,单位也好,部门也好,为人处事不能太实在,太实在容易吃亏,工作要干,但要知道怎么干,尤其是在机关下属的事业单位工作,要懂得站队,站队站错了,可能就要耽误自己的前程。

他的话很高深,以我当时的智商,是无论如何也揣摩不出他的用意所在的。更何况,我根本不知道“站队”一说,更不懂得怎样做,才算“站”好队了。

我依然故我,慢慢的,我们的关系疏远了。

事后知道,关于吃饭、谈话的事,不单单发生在我一个人身上,除了某某之外,单位里的每一个人都被他“招呼”过。

我在单位负责一本小杂志的编辑工作,不属于他的分管范围,虽然有时事务上有交差,但实质性的接触不是很多。所以,我乐于“躲进小楼成一统,管他冬夏与春秋”。

以“旁观者”的目光看,他应该是那种自以为是,好大喜功的人吧!

这从几点上可以看出来。

他似乎特别乐于批评女同事——我们单位有几个女同事,只要是他分管的,好像都哭过鼻子。我很难想象,她们的工作出现了多么大的纰漏啊,值得他言辞如此激烈?当然,“激烈”是我想象的,因为,他批评女同事一般都是单独的,我们只是闻其声,不知内容,或许是语重心长也未可知,总之,那些眼窝子浅的女同事们都落过泪水。

我们开了一个课外輔导班,主要是为杂志的小读者们服务的,丰富一下他们的课余生活,借以扩大杂志在读者群中的影响。他主动请缨,要当辅导班的老师,每次站在讲台上,都会“团结紧张、严肃活泼”地调动小读者和他们家长的积极性。

这本无可厚非,但每次讲完课,他都会大声地对某一位家长说:“他们的校长(指孩子)我很熟,有什么事情尽管寻我。”语气之夸张、自得,让人一眼就能看出来。

他带队去越南搞活动,带回了一瓶让他爱人不明不白的化妆品,二人发生了矛盾,争执吵闹竟连连升级。他最终给出的回答是,送给某某的——也就是我们的一把手——她也是一位女性。细节不去探究,话不服人是显而易见的,结果,他爱人跑到单位来,狠狠地核实了一番。某某自然是无辜又无奈,除了摊开双手苦笑,其他的话什么也说不出来。

还有一件事,和我有直接关系。

他来的第二年,我们结算,兑现上一年的奖金,也许是上帝的照应,我平生第一次拔了一个头畴。开会、公布、鼓掌、高兴。他却一开门,气冲冲地走了。某某找我谈话,说,你个人做出点儿牺牲吧,把你的奖金分一些给他,数目不论多少,但求一个平衡吧。

我无异议。

于是,找到他,把我的奖金分给他五分之一。

我认为自己为集体办了一件大事,应该皆大欢喜才对,可是,令我难以想象的是,这以后,我和他的关系反而僵化了,他对我的冷嘲热讽明显地多了起来。

这是什么原因呢?

我想,是我做出的牺牲太小了吧!

掐指算算,这已经是近二十年前的事了,本应该淡忘,无奈,在这近二十年的时间里,虽然我调转了几家单位,走了不少地方,经历了不少变故,却发现,在现实生活中这一类人不在少数,状态如一股风,你不知他们何时来,来于何地,也不知他们何时去,去往何方,风有大小,浮动的样子却是大同小异的。

学 问

他有一个十分安稳的名字,叫好和。是好和,不是百年好合的“好合”。但“和”与“合”同音,听起来实在、喜庆。他叫好和,但朋友们都喜欢叫他“亚历山大颠”先生。他卷头发、深眼窝、高鼻梁、大个子,有一点像俄国人,所以,好事者以及好乐者便送他这么一个绰号。

亚历山大颠!

“颠”在东北话里有胡吹海说的意思,有无中生有的意思,有一味夸大事实的意思,还有着三不着四的意思。颠微微的,不稳定,不扎实,没根基,没准性。

他很好读书,也买了许多书,一层层用木板夹住,堆放在他那间小屋的地上。

他那间小屋,也有一点书房的味道,墙上挂了一块匾,写了四大草字,叫“苦吟雅舍”。我觉得这四个字放在一起很矛盾,明摆着,苦吟者大多“穷”“苦”“艰”“涩”;而雅舍者,必不少四样,“钱”“闲”“顺”“润”。这二者集结居一起,不是和谐的味道。

我认识好和是通过一个画画的朋友,那时,他的工作单位还在市郊,一周只能回来一次。画画的朋友说:“这是一个有学问的哥们儿,认识认识,很有益处。”

我信了他的话,就去见了面。

那天,我们一起在一家小店吃饭,好和说了许多话。好像一顿饭下来,一直是他在说,说个不停,弄得别人耳朵嗡嗡的。但我几乎一句也没记住。如果说记住了,也只有一句,是他的口头禅吧!叫:做学问。

这句话给我的印象挺深!

好和比我年长几岁,我很尊敬他,凡事很少与他辩论,即或他有明显的漏洞,我也任他多说、杂说、散说、乱说,顶多事后善意地提醒一下,听了便好,不听也罢。你可以发表议论,我捡对的听就是了。

正因为如此,我们的关系不密,但也不浅,还算是君子之谊吧。

记得是1985年前后,许多的西方哲学家的名字以及他们的思想约好了似的,通过翻译家们的“簽证”,哗哗啦啦地跑中国来了。他们不但来了,还在一些知识分子及青年人的大脑里、嘴巴上安了家,好和就是那些青年中的一个。

那段日子,他开口尼采,闭口萨特,言必弗洛伊德,论必荣格、叔本华。他没黑天没白天地埋头于这些哲学观点里,虽吃糠咽菜而乐此不疲。存在主义,唯心主义,他总可以说出一堆来,而且,他激动的时候,别人根本插不上嘴。半句都不行,他的唾沫星子一准能淹死你。

谁能说他不是一个勤奋好学的人。

有一次,我们去一所大学里看朋友,是一位教哲学的老师,正攻读博士。他听说好和喜欢哲学,便与他交流起来。他们说的东西太高深,我一句也听不明白。好和那天特别兴奋,把博士奉为知音。他那天的谈性大发,以至说到最后,脸都有些苍白了。

博士说:“有些概念……您把西方古典哲学与现代哲学弄混了……我们可以另找一个时间谈谈……”

显然,博士很谦虚。

好和的手停在半空,习惯性地竖起一个手指,说:“谁又能把古典和现在割裂开来呢?无论文学,无论艺术,无论哲学!”

博士哑然。

也许,被他“颠”的气势给镇住了。

好和的兴趣十分广泛。

1987年的时候,市里的文学创作很活跃,好和接触了一批有先锋倾向的作家,他们在一起每天喝酒、打牌及谈论女人,单等夜深了,才龟缩在台灯下,涂抹昏黄的文字。也许是受作家们的影响,好和也想写点儿东西,于是,他找一大堆先锋小说来读,把自己读得热血沸腾、蠢蠢欲动,三天三夜不出门,吃冷馒头就大葱,连工作的事儿都忘了。

不久,好和创作一篇小说,叫《我们》,概有一万九千余字,按当时的说法,勉强算是一个小中篇。他拿着这篇小说四处征求意见,我也是被征求者之一。关于他的小说,我谈不出个所以然来,只觉得眼熟,人物和构架都显得乱了一点儿,有些人物写写就丢了,甚至两个人物串笼了,怎么也立不起来。

他一定让我说意见,我便把这个问题说了,谁知,他反问我:“你读过马尔克斯吗?读过略萨吗?”

我被他问得目瞪口呆。

好和就是这么一个人,无论什么事,他总能说出一些道道儿。

他常有理,不服输。

好和已经是三十几岁的人了,婚姻上还没有什么成就,我们大家都替他着急。有帮着介绍的,和女方说妥了,打电话和他约时间,他当不当、正不正地来一句:“我哪有时间啊?”

真让人哭笑不得。

他常去某市出差,常住同一家宾馆。有一次,他喝了一点儿酒,向我们透露那家宾馆的一个女孩正在追求他,他也正考虑是否接受这份爱情。大家都为他高兴,劝他早一点儿有一个决定。

我的表妹是那个市的“大世界舞厅”的伴舞,和好和所说的那家宾馆的服务员很熟,我打电话,让表妹帮忙了解一下情况,谁知,不几天,表妹就气呼呼地回电话,责怪我为什么不把事情弄清楚,她去和人家打听,结果小姐妹间闹了一个半红脸。

我很纳闷,这又是怎么回事呢?

表妹说:“什么好感呀?人家看他文绉绉的,对他敬而远之罢了。”

我苦笑着拍了拍自己的额头。

再后来的日子,我搬离了原来居住的地方,离市中心远了,且妻子生了孩子,需要我照料,我和朋友的接触曾一度“冷清”起来。零零散散听说,1989年下海潮起的时候,好和停薪留职了,把自己投入到商海之中。他去过海南岛,去过北大荒,在外边奔波了大半年。

后来,他回到市里,和一家书局做挂历生意,拍片、印刷、发行、收钱,很是风光了一段日子。

风光是风光了,也闹过笑话。

1989年年末,好和发行1990年的挂历挣了一笔钱,他逢人便说,小小地收入了一下,不多,万八千的,够两年的吃用了。也许他讲得太多了,有些人心生了妒忌,便把他告到税务局去了。

税务局的人要收他的个人所得税,且想借罚款捞点儿油水,可是,到书局查账,好和的收入不过一千五六百元,还是三个月的工钱,税务局的人气愤得不得了。

税务局的人说:“你也太能颠了!”

他们不知道,好和真有一个外号呢!如果他们知道这个外号,就不会来查账了。

老 叶

老叶是我早年的一个朋友,他在一所类似于职工大学的学校里教书。教政治经济学。他爱好书法,爱好泥塑,还爱好古董——所以,他喜欢别人说:“老叶是搞艺术的。”

老叶家有一个大书架,上边横七竖八地堆放着一些书法方面的报刊、书籍,也有几件他的泥塑作品,当然更有“秦砖汉瓦”在那里偶露峥嵘。

我认识老叶的时候,他已经快四十岁了,是“青书协”的理事,他戴一副平镜,头芯儿处有一块脱发——医学上称之“斑秃”。他说话时爱带儿音,让人听了很不舒服。

他爱人家在农村,后来考上了市内的一所中专,毕业后分配到粮食系统辖下的一家小企业做出纳。我们这一帮人都不知道他爱人的名字,每次去家里见了,只叫她嫂子。嫂子是个实在人,不太爱笑,更不会听笑话,所以,我们从来不曾和她开玩笑。

说老叶写字,颇有家传,他祖上出过翰林,留下过笔迹,老叶最初练字,临的就是祖上的“帖”——有点像虞世南,字架匀称。

老叶学泥塑是自悟。

他自己讲,去过天津,去过无锡,见人捏小人儿,觉着有趣,就琢磨上了,三琢磨两琢磨便上了手,一捏,还有那么几分意思,就一路“悟”下来,悟出了自己的门道。老叶曾给我塑过一个“金身”,把我捏成个“金刚”,谁知,这个“金刚”进门没几天,就让孩子失手给打破了。不是老叶的手艺不行,是我的命承不住这个“金刚”之身。

泥人拿回来,妻子问:“谁呀?”

我说:“细看看,这眉毛,这眼睛,这胡子。”

妻子又看半天,依然没认出来,就自顾忙些别的事去了。

唉!人家老叶可是主动热情地给我塑的,没有功劳还有苦劳呢!

老叶收藏古董,什么宋纸呀,明纸呀,什么宣德炉啊,什么定窑的瓷器呀,吴越的古剑啊,总能遇到奇货,且不用花几个钱。老叶亲口对我说过,他用的一个砚台,是晚期一位写小品文的大家曾用过的,聚着格外的仙气呢。

他自豪地说:“平时不敢用,平时不敢用。”又说:“用上这块砚,那感觉……”

那感觉一定不错!

我的手里,老叶的字很多。他写字爱拉大架儿——要么“骏马秋风冀北,杏花春雨江南”;要么“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要么“大风起兮云飞扬”,要么“吾将上下而求索”。他收的学生很多,因此,给他写文章的人也很多,他的学生介绍他,说他“真草隶篆”样样精熟,碑文拓片了然于胸,至于临的帖子,不计其数,是一个了不起的大书法家。

老叶家的嫂子,也是他的学生,虽比老叶小七八岁,但有了笔墨缘,想必日子也是十分融洽。

老叶的字,多半是行书,他在国内获奖的作品,也多是这种体。他得过一次国家级的银奖,得过几次省级的金奖,得过几次市级的“特奖”,在他的书架上,除了书,除了泥塑和古玩,还有十几个证书,绿色居多,红色的少,常常给人一种绿肥红瘦的感觉。

老叶的书房叫“集雅斋”,他有一个别号,集雅居士。他祖籍是河南开封,所以,他有一枚章,刻的是“叶开封”,有时,他给人写字,落款也用“叶开封”这几个字,只是,落这个款的字不多,我的手里仅有三幅,另外,我在一家手擀面的牌匾上见过一次。

老叶时常出去讲书法,他讲课的地方多的时候有两三处,这里讲完那里讲,赶场子似的。有时讲不过来了,还安排他的学生代课,他爱人也替他讲过几场,据说效果还不错。

有了这些课,他每月除了工资,尚有一笔不菲的收入,这可能就是他玩古董的资本吧。我没听过他的书法课,所以,对此不能妄加评说。

和老叶相交了五六年,觉得他人不是坏人,但过于精明;学问一般,爱卖弄,有时不懂装懂,还特爱谦虚。这些总归不是大毛病,多少可以让人接受。

可是有一件事,使我渐渐地疏远了他。

就是古董的事。

我的一个邻居,做服装生意的,发了些财,就在市内比较好的地段买了房子。装修完了,觉得屋里少点儿什么。少什么呢?少点儿身价的象征。于是,想到了古董,想弄一个值钱的瓶子或罐子,摆在客厅里,制造一点雍容的氛围。

我带他去找老叶,向他说明情况。

老叶忖度了半天,才说:“好吧,我让一件出去,谁叫咱们是朋友呢。”

我和邻居都很高兴。

老叶从床下拿出一个纸包纸裹的大瓷瓶,指着瓶口有一点残缺的地方说:“万历的,不太值钱。”

我的邻居多少有点儿历史常识,千恩万谢地出了一个老叶满意的价格。

老叶说:“不好意思,如果不是收的时候花了钱,您就拿去玩玩算了,放谁那不是放呢,真不好意思。”

邻居千恩万谢。

一年后,偶然的一次机会,邻居认识了雅宝斋的一位老师傅,于是求他来家里给鉴定鉴定。谁知,那个师傅只看了瓶子一眼,就说:“这个呀,叶老师找我看过呀,是民末的仿品,他怎么说是万历年间呢?开玩笑吧!他一定是送您的,不可能收您那么大的价钱。”

听了这件事,我十分的尴尬。

纷 乱

有一位文学前辈是我所尊重的,但最近几天接连听到两条有关他的“事件”,内心里对他的敬仰一落千丈。我是一个颇不爱听闲话的人,但这次的闲话却证据确凿,当事人也在网上声讨,这位前辈的电话也长达多日处于关机状态。

人,总是有伪装性的吧!

不然,为什么两千多年前,圣人就告诉我们,君子要慎独呢?

说说这位前辈的事。

第一件事是这样。

前些日子省里组织评奖,文联的各个协会都有名额。可是,担任某一协会主席的文学前辈却压制别人的作品不报,单单把自己的一部作品报上去了。

举贤不避亲,报自己的也无妨,古人尚可毛遂自荐,何况今人呢!

可是,他报的这部作品没有国家图书馆的CIP数据,当以假书论处。考虑到他年龄大了,组织上颇为宽宏,请他去出版社开一份证明,证明虽然没有CIP,作品却是出版社的出版物,证明开出来,作品就可以参评。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作品所属出版社不同意开证明,态度之坚决,让人大惑不解。

这位前辈似乎很有办法,竟然换了一家出版社,把作品迅速重作之后,又交到了评委会。

这次的举措触怒了上级主管领导。

说来实在可笑,这位前辈重新选择的出版社依然没有CIP数据,而且作品的责任编辑还换成了他自己孩子的名字。

滑天下之大稽了。

大家都说,你自己报奖也就算了,报一本真书啊,为什么弄一本假书来充数呢?结果是杀鸡不成蚀把米,他没报上,连协会的其他会员也给耽误了。

他究竟是怎么想的呢?

第二件事更为恶劣。

他的女儿去电影院里看电影,突然发现前排有一对男女很是亲昵。开始不以为意,认为是司空见惯的事,没什么值得奇怪的,风气如此嘛。

可是电影开始不久,那二人中的男士便开始手舞足蹈,一会儿搂那个女的一下,一会儿亲那个女的一下,这阵忙乎,让周边的人身上都冒汗。

只有动作也就罢了,电影放至高潮时,他还向那个女的卖弄才情,对影片中的种种细节任意评说。

他女儿是一个急性子,有点儿看不下去眼,就轻轻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小声示意:“嘘——”

那个男士侧过脸来,歉意地点点头。

这个侧脸让女儿的心里一惊,心思也从电影完全转移到男士的身上。这个侧脸太熟悉了,难不成真是……女儿不敢枉自揣测,便更加留意前排的动静。

电影过半,男士起身要去卫生间,女儿特意跟了出去,明处见真伪,在走廊的绚丽的灯光下,女儿一眼就得出了不想认不愿认更不愿证实的结果。

这位男士正是自己的父亲,也就是我所说的那位文学前辈。

女儿气得吐血。

可公共场合不好声张,也不好面对这样的尴尬,无奈之下,女儿转身回了家。大概是太气愤了,大概是气昏头了,大概是太失望了,大概是太委屈了,大概……大概是女儿忍无可忍,便不再忍,把事情的原委向母親一吐为快。

倾诉完毕,母女二人双双泣泪。

等到很晚,这位文学前辈醉醺醺地回来了,因为他大小也算是一位名人,外边的应酬自不在少数。所以,刚一进门,就镇定自若地大撒其谎,“太累了,晚上请几个评委吃饭,一闹闹到这个时候。”

他不说这番话还好,如此一说,老伴火冒三丈。

不等他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老伴已经怒不可遏地冲过来,一把夺下他的电话,解开密码,想都不想就按下了第一组号码。

果然是女人接的。

“喂?”

“去你妈的,”对方刚一开口,就接收了文学前辈的老伴的谩骂,“你个狐狸精,骚货,不要脸,大破鞋……”

对方被骂得一头雾水。

待反应过来,竟也回骂,“你不要脸,你才是骚货,你才是大破鞋……”

此女非彼女,文学前辈的老伴骂炸锅了,被骂的女人虽然也与文学前辈暧昧,但毕竟没有陪他去看电影,至于谁陪他去看的电影,大概她也想看个水落石出呢。

几方这么一闹,事情变得公开了。

不知道文学前辈会使用什么样的智慧,才能令事件平息,或者就此糟糕下去也未必就是坏事,我突然有一种想见他的冲动,特别想听一听他经常给我们讲的,也是他讲得最多的——人生。

责任编辑/董晓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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