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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意坊

2023-06-09侯建臣

山西文学 2023年6期
关键词:水塔

县城有两条街,一条南北街,一条东西街。两条街的交汇口,就是县城的中心,人们日常叫这地方鼓楼。以前确实是有过一个鼓楼的,鼓早就让时事或者岁月深处的风敲破了。那古旧的楼还在,早被人们当铺子用了,卖过豬肉,卖过杂货,还做过书店,但都没有做下去。有人办过地摊儿剧场,说是剧场,其实也就是一个没有正当职业的人,招了几个半老不老的女人,也不装修,只放几张没了皮的低矮方桌,再放几个小板凳,让一些上了年纪又没地方去的男人来喝茶。喝茶当然不是主要目的,明白的人都知道,还有别的内容。那些半老不老的女人里,有会哼几嗓子的,比如山西梆子、北路梆子、耍孩儿,还有道情和京剧,但大多数时候唱的是二人台,二人台段子很多,《走西口》《打樱桃》《五哥放羊》《挂红灯》都是名段子,但人们更喜欢听那些重口味的,比如《小寡妇上坟》《光棍哭妻》,还有《十八摸》。这些段子带荤,唱着唱着,那些男人们就不老实起来,一直端茶倒水的女人们就趁势偎在了他们的身上。女人们的嘴也不闲着,“大爷大爷”地叫着,那个腻那个咸,直叫那些老男人身就酥了,心就痒了,五角六角两块三块,还有十块五十块的,钱就从兜里摸出来了。这剧场本来办得红红火火,也有可能一直会红红火火地办下去。但火着火着,就出了问题。一段时间,管文化的人常来查,说是经常有人举报,不来查不行。也确实是,县城就那么大点,谁还不知道个啥,但有人举报就不行了,便一直查。左查右查,真就开不下去了。人们都传是那些男人家的女人,管不住男人,就只好一次一次地到文化部门举报了。

这些摊子都没存在下去,有人开了澡堂,竟然就一直开下去了。一楼是男人洗的,二楼是女人洗的。也就隔了一层楼板的距离,二层上面水哗哗流动的声音,就总让楼下的男人想入非非。有的男人脑子野,泡在堂子的燎皮热水里,心思总是会顺了那暧昧的热气飘来飘去,他们会想上面是不是也是一个大池子,他们会想一群女人挤泡在池子里是啥样子;他们会看着池子上边开着缝子的窗户,想着会不会有人顺了那墙爬上去或者干脆从楼顶上探下头来……澡堂本就是个容易让人遐想的地方,那轻飘飘的水声一响,胰子的味儿和别的什么味儿一混合,人的脑子就有点乱了。

齐二春的脑子就是在澡堂洗澡的时候乱的。

齐二春一开始站在淋浴下,热水从喷头里涌出来。热水拥到齐二春的头上,他觉得是一个女人的手摸他的头;拥到胳膊上,齐二春觉得是一个女人摸他的胳膊;拥到背上,齐二春觉得是一个女人摸他的脊背。那水热辣辣的,齐二春感觉那已不是拥,而是用指头一下一下地拨,一拨两拨三拨四拨……齐二春羞羞的,看看周围,人是不多,但还是有几个,那些人专注地洗自己的,搓的搓,泡的泡,但齐二春总怕有人朝自己看过来。

齐二春朝墙站着,墙是白色瓷砖镶的,水在瓷砖墙上一道一道往下流,流得很调皮,大多数不是直着流,而是拐着弯流,看着看着,齐二春把那流着的水看成了一个女人,那女人侧着身子,腰是弯弯的,有好几滴水就是那女人的眼睛,一闪一闪,一闪一闪,对着齐二春直眨眼睛。过一会儿,那女人又换了一个姿势,这次是面对着他的,膀子是膀子,腰是腰,腿是腿,好像还有头发,一大把一大把往下溜……

从澡堂里走出来,阳光正从前边的楼顶上边斜蹿下来。

正是上午九点的样子,街面上的铺子大多刚刚开门,二兰豆面馆门上挂着的红灯笼,已经基本变成白色,平时还晃晃,这会儿一点儿风也没有,就静着。二兰坐在门口剥蒜,也许是昨天睡得迟了,或者早晨起得太早,二兰好像还在梦里,她的动作很慢,好长时间才能剥出一瓣来。二兰的面前是一个大铁盆,剥下一瓣蒜,就扔进铁盆,铁盆就会响一下。这一响就让这条街活了。光头李二也出来了,李二修鞋,但没有铺,李二一直就在路边修,好多年了,人们感觉李二就没有离开过那地方。李二的头贼亮贼亮,如果哪一天李二没出现,有人就会觉得这条街一下子变成了阴天。生意不多,李二身边的收音机一直响着,放出来的声音是“一对对鸳鸯水上漂……”,昨天齐二春听他放的是“洪湖水,浪打浪……”,看来浪一打浪,鸳鸯就漂出来了。这样想着,齐二春就往东走。齐二春这个时候的步子忍不住跟着那“一对对鸳鸯”在阳光里漂着。不知道为什么,齐二春的脚步总想跟上那音乐的节奏。

街上的人不多,所有的东西是刚醒来的样子。鼓楼东南角的那栋楼高挑着,就把一片影子撇在小城的十字路口。

齐二春不知道自己会去哪,但他总得往前走。

过了十字路口往东,就是东街。东街北面是个深院子,以前据说是衙门,齐二春对衙门的概念,就是一个戴翅儿帽的人坐在正中间,两边的人手里握着棍子,喊“威武”。现在这里是法院,门口经常立着一个牌子,上面贴着一张纸,纸上写着一连串名字,名字上打着红勾。最下边是一个人的名字,还有一个又圆又大的印章。那张纸刚贴出来的时候,会围一圈人,好像整天都会围着一圈,感觉那人圈就没有离开过。慢慢就没有人看了,纸开始发白,越来越营养不良了,有哪个角儿没有粘牢泛起来,一有风就“哧啦哧啦”响,很像是那群打红勾的名字在上边跳舞。南边是个文化馆,经常有展览,虽然门一直开着,但进去的人不多。文化馆也曾经红火过一次,听说展的是性文化,做那事就做哇,还“文化”,小城人感叹着,还是旋风一样从四面八方涌来。

齐二春一直走,东街是个斜坡,两边的房子是斜着的,齐二春感觉自己的影子也是斜着的。东街的尽头,也就是斜坡的尽头,是一个水塔,据说全城人都吃这上边的水。站在水塔的位置,全城就在眼里了。北面有一道墙,南面有一道墙,都是破墙了,破墙就像城市这块破布上的缝子,那些挤在周围的房屋,就成了一块一块对接起来的破布。水塔那地方是县城最高的地方,中间立着一个铁架子,是输送电视信号的,无论站在县城哪个地方,都能看到那铁架子。齐二春是朝着那铁架子走的,反正他没有啥事,到哪个地方都一样,就是发呆。齐二春不知道自己现在为啥总喜欢发呆。他经常到水塔那边,去了好几次,发现到了那个地方,只要有人就在发呆。有一次他看着那铁架子,感觉那铁架子也在发呆。

往前走就是一些小铺子,有的还是国营的,有的已经是私人的。私人的店不大讲究,东西堆在了门口,总有人出出进进。国营的店不一样,总有个很讲究的门面,门面上是啥啥啥啥门市部,啥啥啥啥国营商店。比如如意坊,门上边就用水泥镶着几个字:興云纺织品门市部。如意坊是以前的名字,归了公家后,就叫现在的名字了。但人们说起这地方,还是会把它叫成如意坊。

快走到兴云纺织品门市部的时候,齐二春远远地看见一个女人坐在门口嗑瓜子。

赵美蓉对她的工作不满意。她认为她应该去法院,或者食品公司之类的单位,至少到个文化馆,这样她才不会掉架子。隔壁邻居的董霞就在文化馆,出出进进院子挺着两条乌鸡腿,头发一甩一甩,好像在文化馆工作她就有文化了?赵美蓉最看不上她那样子,其实谁不知道谁啊!董霞和赵美蓉从小就住在一起,还时不时同上几天学,董霞爹是从村里来城里给一个单位打扫卫生的,后来单位有了锅炉,连锅炉也烧了。董霞她们一家就也进城来了,一家人住在城里,又是租房住,生活就紧巴巴的,董霞妈就给村里攒粪。粪在城里是讨嫌的东西,但在村里却是宝。每年冬天村里都会派人住在城里掏厕所,攒下了粪,就让村里的大车拉回村。董霞一家进城后,她妈就跟村里的干部说,让她在城里攒粪吧,村里正愁找不上一个合适人,就同意了。董霞妈每天穿着一个羊皮袄,戴个灰色的兔皮帽子,羊皮袄皮朝外,毛朝里,原来是白的,现在基本成了黑铁片了;兔皮帽子也不是纯兔皮的,只是在两个帽耳上缝了两块兔皮,平时帽耳也不系,就那么耷拉着,一走一扇一走一扇,倒像是两只兔子在跳哩。“你家毛厕满了没?”见了人,董霞妈就问。“你家院子脏了没?”见了人,董霞妈也问。原来是,厕所也有势力范围,许多人家的厕所早就有人占上了,没办法,就得想办法。董霞妈就跟人家套近乎,闲了就给周围的人家扫院子,还掏炉灰,这样慢慢好多厕所就归她了。“辛苦了你啊,辛苦了你啊。”董霞妈扫着院子,院子的主人就说着这样的话。董霞妈就说:“没办法,没办法,靠这厕所哩,一家人要靠这厕所吃饭哩。”孩子们一起玩耍的时候,有人就问董霞你们家能吃几个厕所,董霞脸红红的,不说话。可是就是这一家子,不知道啥时候竟然蹦出个亲戚来,当了县长。有一次还专门来了董霞他们家,不久以后初中毕业的董霞就到文化馆上班了。

赵美蓉经常坐在柜台后边发呆,呆得久了,也偶尔到门口望望大街。好几年了,就这条街,望了好多遍了,也没望出什么似乎想望到的东西。赵美蓉常常会把一口痰准准地射向一块石头,或者正好从门口路过的一只狗。

这时候,赵美蓉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就把一口痰射了出去。赵美蓉这次没射石头,也没射狗,一上午了,她连一只狗都没有见到,“都死哪里去了,狗东西们?”赵美蓉是恶狠狠地这样想着的。影子是飘过来的,赵美蓉根本没有想那是什么影子,就准准地把含在嘴里的一口痰射了出去。

“啊呀……”赵美蓉听到了一个男人的声音。

似乎是正好刮过了一股风,赵美蓉的那口痰不偏不倚,竟就射到了一个人的脸上。

赵美蓉吐了吐舌头,一扭头就看到了齐二春。赵美蓉的脸竟就红了。

“你这是……”齐二春摸了一下脸,可是他并没有把脸上的东西抹下去,反而是把那东西一下子抹开了。

赵美蓉原本有一只脚已经要迈进店里了,这时又不能走进去,就一只脚在店门里边,一只脚在外边。她扭过头来看着齐二春,正前方头上的阳光一照,齐二春的影子正好覆在赵美蓉身上。

赵美蓉的脸似乎更加红了,她不知道该走进店里,还是把那一只迈进店里的脚抽出来。她掏了掏兜里,是一块手绢,不知道为什么,她竟然就把那手绢掏了出来。齐二春呆呆地抹着脸,又忍不住看着赵美蓉。齐二春感觉眼熟,他定了睛看,见手里拿着手绢的赵美蓉脸红红的,而她手里的手绢也是大红的,一只蝴蝶想从手绢上飞出来,却是折在手绢的皱里,翅膀也是折了的样子。

“赵美蓉?”齐二春嘴里突然就发出了声音。

“啊?”赵美蓉随即也递出一声,就盯了齐二春看。看着看着,赵美蓉突然说:“你是谁?你凭啥能叫出我的名字?”

齐二春还在抹脸,齐二春一直在抹脸,可是他一直觉得那痰抹不下去。听了赵美蓉的话,齐二春拿下了手,拿下了手又不知道往哪放,就插进裤兜里;插进去又觉得不合适,就又拿出来,齐二春想不起他怎么就能叫出赵美蓉的名字。

齐二春就愣愣地站着。

“我知道你,我知道你。”赵美蓉的脸不红了,她看了看天,拿手绢擦了擦嘴,赵美蓉嘴上啥也没有,她擦了一下,接着就把手绢捂在嘴上,一直不拿开了。

那只蝴蝶在齐二春的眼前晃了一下,就落在赵美蓉的嘴上了。齐二春的头突然就感觉有点晕。

齐二春不知道是怎么跟赵美蓉走到东边最高处那水塔下的。

水塔下边是一个蓄水池,下雨的时候,雨水会在蓄水池里积下,水积得多了,时常有野鸭子飞来,成双成对在里边游泳嬉戏。但池里大多数时候是没水的,太阳一晒,池子里的水泥台阶就热热的,总有人来了坐在那儿发呆。赵美蓉每天坐在如意坊,其实她很不如意。店里只有两个人,早就在一起待烦了,谁都不说话,偶尔说个话,也是各说各的。近日赵美蓉更不想跟另一个人说话了,许是有人给介绍了对象的缘故,那另一个一张嘴说的都是结婚的事,结婚的时候应该穿啥衣裳、“三大件”一件也不能缺、要多少彩礼钱……甚至还说到了入洞房的事。

赵美蓉对工作不满意,个人问题也悬着。前前后后见过几个,不是歪瓜裂枣,就是人家看不上自己。看着身边一个个都开开心心地嫁出去了,赵美蓉有时候躺在炕上都想着自己这辈子可能嫁不出去了。

赵美蓉正烦着哩,她看看齐二春,再回头看店内,店内那一位正坐在那儿用奇怪的眼睛看着他们,赵美蓉回过头的时候,正好看到那一位吐出一片瓜子皮,而这皮子就直直地朝着他们射过来。

赵美蓉总是把跟她在一个店里的杜艳称为“那一位”,不知道她不屑于叫杜艳的名字还是另有原因,总之背着杜艳的时候跟谁都这么叫,可见她们的关系总是有那么点什么内容的。

“嘁……”赵美蓉朝着空气发出了这么一声。然后一扭头对齐二春说:“我知道你是谁了,走……”

头上的阳光像一颗即将爆炸的火球,齐二春感觉晕眩……

两个人坐在水池通向地面的台阶上,这里没有风,只有即将接近中午的炽热的阳光。高高的信号架的影子缩成了短短的一条线,另一边的水塔则粗壮敦实,一只喜鹊落上去就像粘在上面的一个黑点。

齐二春感觉自己是在做梦,他一直想从这个梦里走出来,而他走出这个梦的办法就是赶紧离开,可是一直想着离开,却一直没有离开。齐二春一忽儿想到小学的同桌齐娟娟,一忽儿澡堂墙上的图案又在他的脑子里飘来飘去。

齐二春不敢看赵美蓉,就只盯着那水塔看。

赵美蓉不想跟店里的杜艳说话,可是这一刻杜艳的话却一直在她的脑里绕,“……不知道第一次疼不疼……”想起杜艳的这句话,赵美蓉在心里冷笑了一声。可是这一声却从她的鼻子发出来了。她听到自己的声音,吃了一惊。齐二春也吃了一惊,齐二春感觉到了赵美蓉身上一下子发出来的“冷”,他就莫名其妙地打了个寒战。

“不知道第一次疼不疼……”杜艳的声音在赵美蓉的心里绕来绕去。

“文化馆挂着的那些字字画画,闻久了是一股香味呢!”董霞的话也趁机拥进了赵美蓉的心里。

赵美蓉的心里一下子憋得满满的。

“她们凭啥啊……”

赵美蓉以为齐二春会看自己一眼,看他,却还在看水塔。“哼……”赵美蓉又发出了一声之后,突然就把手朝齐二春伸了过去。

齐二春感觉一片影子朝自己拥过来,又感觉过去的某一天朝自己拥过来……那一刻头顶上的太阳一下子在朝着天空发呆的齐二春面前炸开。

很少有人知道在那高高的水塔之上,安着一个摄像头。也很少有人知道,那水塔之上为啥要安那么个东西。反正是,赵美蓉跟齐二春在蓄水池里搞流氓的事不久就传开了。

赵美蓉还是每天去如意坊上班,好像啥也没有发生过。

杜艳看看赵美蓉,再看别处,然后再看赵美蓉,看着看着,终于还是忍不住了,就羡羡地问:“疼不?”

赵美蓉的心颤了一下,脸上似乎要涌上点什么东西,但她咬咬牙,硬就把那东西逼了回去。随即她淡淡地笑了笑,用眼睛的余光看了杜艳一眼,这一眼一下子把杜艳看得自卑了起来。

三个女人一台戏,两个女人在一起也总是较着劲的。杜艳跟赵美蓉说起要结婚的事,也是跟赵美蓉比着的,杜艳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都是扎在赵美蓉心上的剌。

赵美蓉不说话,也不再看杜艳,只就坐在窗户外边照进如意坊的那不大的一片阳光下,晃着身子,淡淡地笑着,杜艳那一刻感觉自己彻底失败了。

不长时间,事情就传遍了县城。好像那事情是从东边那水塔下边开始出发,顺着东街那条坡走下去,走到了鼓楼那儿,想想,就拐向北,到了北街的尽头,还意犹未尽,就折回头来又走到南街的尽头。到了南街的尽头,似乎精力还很旺盛,就又走,又从鼓楼那儿往西,路过了澡堂的门口,还看了看二兰豆面馆的红灯笼,听了听李二没调的歌儿……不知道全城还有不知道的人了没,赵美蓉的爹赵生富也知道了。

“咋回事?”赵生富先是黑着脸,黑着黑着,终还是忍不住了。

“啥?”

“装。”

“没。”

“咋回事,究竟?”

“没事。”

“没事?全县城人都知道了?”

“谁知道他们知道了啥事。”

“你……”赵生富的手抬起来,颤颤地落在了赵美蓉的脸上。

“他强奸你了?”

赵美蓉不说话,只就呆呆地看天。

“他强奸你了!”

赵美蓉还不说话。

“他不强奸你,能有那事?”

赵美蓉的脸上落着一只苍蝇,一忽儿爬到她的额头上,一忽儿爬到她的鼻子上。

“他不强奸你,能有那事!”

赵美蓉突然站起来,恶狠狠地朝着一条狗吐出一口浓痰:“我操你妈,你怎不是一个县长!”

离东边水塔那地方不远,是全县城最大的广场。县城人常说一句话“押你去广场!”,一听,这就不是一句好话,押你去广场,不是开批斗大会批斗你,就是开宣判大会,宣告一个人或者一群人的死期。在高音喇叭“呜哩哇啦”响上一阵后,老旧的解放牌汽车拉着犯人,在持枪军人的押解下,缓缓地驶出广场,驶离人群,驶离人们的目光,驶向城东一片荒地。时间不长,远处就会响起一连串枪声,就像过完了年,不知道哪一个地方有人在响剩下的鞭炮。

齐二春想不到自己会站在那辆车上。有一年冬天,爹一大早就穿衣服,饭也顾不上吃,急慌马乱地从家里往外赶,见齐二春妈把饭摆上炕了,就顺手拎了一个蒸土豆,风一样刮出家去了。

“这是撞死去呀!”齐二春妈边关还没关上的门,边朝外边说。

爹的做法把齐二春的好奇心撩起来了,他也像他爹一样,拎了一个土豆,刮了出去,怕追不上他爹,连鞋也顾不上提一下,就那么趿拉着鞋追在他爹后边。街上,一群一伙都是往同一个方向走的人,人们兴奋的表情和急匆匆的步伐,讓齐二春有了要过年的感觉。

站在解放牌汽车上,齐二春就想到了那个早晨,就想到了他爹袖子一甩一甩往前跑的影子。而当时会场上的情形,他却一点也记不起来了。

是个阴天,但还不算太阴。齐二春看着周围的人,再看旁边,有两个穿军装的人站在他旁边,都戴着口罩,他们手里的步枪上着刺刀,阴天刺刀不太亮,却仍然能看出从它们上面憋出来的光,贼贼地晃着周围,充满了欲望的样子。

齐二春真是感觉自己是在做梦:他是那个刚刚学校毕业的孩子,他还没有工作,他不知道他下一步的日子是什么样子的。他走在去澡堂的路上,他听着水“哗啦啦”地从头顶上流下来,他看见二兰面馆的灯笼破了一个大洞,他差点被李二难听的声音撩出笑来……

齐二春又觉得这不是上面的梦,他做的应该是另一个梦:他是一条狗,从西一直往东走,他听到天上的圆球低低地说话,是女人的声音;女人的声音,变成了狗叫,狗叫的声音跟人的笑声一样;后来,他看到了一个高塔,那塔尖上有一只眼睛,那一只眼睛慢慢地变得越来越大、越来越大,最后竟然“呯”地一声彻底爆炸……

“齐二春,男,十八岁。因犯流氓罪判处死刑,即刻押解刑场,执行枪决。”

齐二春什么也没有听到,他的脑子里一直响着赵美蓉的声音:“我知道你是谁了。”

“我知道你是谁了。”“我知道你是谁了。”“我知道你是谁了。”

可是,当那一声枪响的时候,齐二春也没有想起他是怎么知道赵美蓉叫赵美蓉的。

许多年后,城市进行了改造,跟许多地方一样,如意坊被拆了,那地方成了一栋楼房,东边的水塔也不在了,但那根高高的信号架还在。

有一个女人经常会站在那楼房附近,看着远处的那信号架,看着看着,她的头发就会被一阵风刮了起来。

【作者简介】侯建臣,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鲁迅文学院第30届高研班学员。赵树理文学奖获得者。曾先后在《小说选刊》《新华文摘》《散文选刊》《北方文学》《山西文学》《黄河》《阳光》《山东文学》《散文百家》《青年作家》《短篇小说》《当代小说》《佛山文艺》《文苑》《写作》《星火》《小小说选刊》《经典美文》《读者》等报刊发表文学作品数百篇,有多件作品入选排行榜、年选等集子。出版有散文集《边走边哼》《乱炖》和小说集《走着去一个叫电影院的地方》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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