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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6-08陈漠
陈漠
没有走直的路
我总觉得,这世界上的很多路,不是你想走就能走的,更不是想怎么走就能怎么走的。
有些看似平坦端正的路,可走着走着就给走歪了。另一些看似走不成的路,却越走越宽阔。
我常想起“世上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这句话。我觉得鲁迅先生只说对了一半。他只说明了路是怎么来的,至于有了路以后怎么个走法,及最终走向何方,他老人家没有说清,我们当然也没法去问。
所以,关于鲁迅先生的路的遗憾,在我心里愈久愈深。
我的叔父陈开兰经常说这样一句话:“山不转水转,人不转路转。”
这正好为鲁迅先生关于路的著名说法提供了另外一种参照。
因为,路是怎么来的,那是不用多说的事情。但路的走势,路的神秘力量、无限可能及走向等,他却哲理地说出来了。
再不走的路,这一辈子很可能都要走上好几回。你不想走的时候,路却在走。路一直在走。没准儿在将来的某一天,一条奇怪的路或正直的康庄大道就伸到你面前了,使你避之不开,退之不能,只好走下去。然后,就去干你不想干也得干的事儿,见你不愿见也得见的人。
在这里,我的叔父陈开兰先生为我们提供了一种关于路的无限可能。
1978年,意大利作家路·马莱尔巴决定,从来年元旦开始,把全年365个夜晚中的梦全部记录下来,形成一部宏伟而独特的文学作品。不料,1979年1月1日早晨醒来,“我竟发现夜里没有任何梦。”
路·马莱尔巴是这样说的:“这真是出乎意料,我的期待落空了。几乎每天夜里我都做梦,或者准确地说,按照神经生理学家们的理论,人们每天夜里都做梦。而且我从来都记得我所做的梦,至少我知道我做了梦。而今,这一意外情况简直是对记载我的梦的计划的捉弄,对刚刚要付诸实施的方案的一次不大不小的打击。这看来是一个教训,梦是绝对自由的。它的出现全凭自己的兴致,决不会听从他人的吩咐,招之即来。这样,在期待头一个梦的时候,我竟然没有做梦,受到了惩罚,丢了脸。”
一句话,路·马莱尔巴把梦的道路走歪了。
好在他又很快把歪路给纠正了过来。或者说,路重新找到了他——即人们常说的峰回路转。因为,在1979年1月2日清晨,路·马莱尔巴醒来后,发现自己终于在当夜做了梦——“大街上,一团团破破烂烂的黑包裹沿墙滚动。包裹里依稀可见人影儿……”不光如此,路·马莱尔巴最终还是写出了365个稀奇古怪的梦,并以《一个梦者的日记》的名字正式出版了这本书。
这是一个对中国充满热爱的人。
他1980年来中国访问,次年即出版了《中国,中国》一书。他还写了另一部以秦始皇苛政为题材的历史小说《皇帝的玫瑰》。
路·马莱尔巴说:“我对中国的爱完全倾注在他的人民身上了。我爱中国人,甚至愿意做一个中国人。”他还强调说:“我很遗憾,没有成为一个中国人。”
梦是一种极为简单又复杂的东西,每个人都拥有获得这种东西的权利。我很怀疑,一个从不做梦的人其生理和心理上的健康可能。那些自诩完全健康的人,肯定在健康问题上要大打折扣。
《圣经·创世纪》就写了约瑟喜欢做梦和圆梦而引发的有趣而惊险的故事。
身为古希伯来族首领雅各的儿子,约瑟经常做梦并喜欢讲梦。梦中,他同父异母的兄弟总充当不光彩的角色,约瑟因此险遭杀身之祸。后因为埃及法老圆了那个七头瘦牛吞食七头肥牛的著名怪梦而得到赏识,从阶下囚变成权势显赫的埃及宰相。《圣经》中的上帝经常借助梦来宣传他的指示及预言。
但丁在史诗《神曲》中幻游地狱、炼狱和天堂。梦具有了极大的隐喻性、象征性。
路·马莱尔巴的意大利老乡莫拉维亚的小说中,梦中梦、连环梦,扑朔迷离,变幻莫测。在这里,现代人完全失去了自我及自我意识。而梦正是人类的一种救赎方式,是慰藉与超脱,也是另一种生存手段。这同弗洛伊德的观点相似。梦,就是人的被压抑在潜意识领域的欲望的宣泄。人们需要这种幻想状态下的曲折及满意,需要不同程度的精神自慰。而在路·马莱尔巴这里,梦恰恰成了未受社会毒化和干扰的一片净土,是纯粹的精神,也即心灵深处关于纯粹的强烈呼唤。这里没有污浊的空气,这里也没有拥挤的人流及街道。人们重新获得了在现实生活中被剥夺了的想象的空间及幻想的自由。人成其为真正的人,生命趋于完整和无限,灵魂得以自在而自足地漂游。
那么,意大利人路·马莱尔巴到底是把路走歪了,还是走歪又走直,抑或越走越歪了?
小时候,我的父亲一心想让我当木匠。因为父亲认为,我必须得有一门手艺。有手艺的人才能挺起胸膛,硬邦邦地在社会上混,才能把自己的路走得又宽又直。
于是,我就找到我的木匠师傅刘德财,拜师学艺。
那时候,我的师傅刘德财啥也不教我,终日只让我帮他搬运木料、按线及按住他用力锛挖的圆木头。后来,当我问起这件事时,他说我想用行动教你,并说了一句令我至今不忘的话:“用心学的东西不容易忘。”我的师傅刘德财只说木匠活以外的事,其中,最重要的一件事,是他许诺说等我将来出师的时候,他就带着我去浪世界。
我知道,“浪世界”就是闯世界的意思。我猛然间就有了游世界、走天下的感觉。与此同时,我还延伸出了“周游列国”的那种古代贤哲式的使命感和崇高感。那时候,我幼小的心灵充滿了洁白的幻想和期待。我期望自己勤劳而结实的双手叩开千家万户的大门,并为健壮的男人和迷人的女人们造出大量的漂亮的房子和木床。
那时的周游梦想与现在流行歌曲中的“走四方”和“梦已经醒来,天亮就出发”的轻飘飘感觉截然不同。那完全是肃穆的、端正的、执着和认真负责的精神状态和高贵情感。那是一种巨大的神圣和崇高的品质,是关于美的世界的无尽期盼呀!仿佛只要愿意,只要用力,只要张开双臂,我就能够拥抱到一个活灵活现、实实在在、五彩斑斓的美丽世界!
可是,经过时间的河水冲击和飘荡之后,我和师傅刘德财都把路走歪了——刘师傅快60岁的人了,一直也没走出过山村半步,更谈不上去浪世界了!我虽说浪过一些地方,但仅限于不大的区域。更不幸的是,我一直都没能当上真正的木匠,而且很可能这一生也当不成了!所以,也只好照着这样的歪路继续走下去!
妹妹八九岁的时候,父亲在门前种一棵树——毛桐树。这是陕南地区生长速度最快的一种树。父亲说,等这棵树长大的时候,我的妹妹也长大了。他就把这棵树放倒,给她做嫁妆。
一天夜里,突然刮起一阵狂风,小小毛桐树被拦腰刮断。几天后,毛桐树的断裂处又顽强地长出嫩芽。父亲心疼了好久,任由嫩芽从伤口结疤处往上长。
5年后,这棵歪脖子的毛桐树长大了。高大雄伟,傲岸无比,需要赶快放倒,否则就会木质空疏,影响做衣柜及木箱的质量。而这时妹妹偏偏一直没谈好对象。父亲说:“连对象都没得,这陪嫁做不成。”于是,这根硕大的歪脖子毛桐树就一直空长在那里。虽说身子后来长直了不少,但该歪的地方咋样都是歪的。
再后来,我漂亮的妹妹远嫁到城里去了,彩电、冰箱替代了木柜木箱之类的嫁妆。父亲就把这棵毛桐树放倒了。我回家时,看到放倒的毛桐树被锯成三截堆置在院子里。父亲说:“没啥大用处了,将来当楼板用。”父亲的话里透露出明显的失落。
显然,这根毛桐树长歪了,而且一开始就因目标的单一性而长错了方向。甚至父亲老早就种错了树,他对这棵树的价值的判断有误——尽管父亲一腔仁慈及爱心。也可以说,在有关女儿嫁妆这件事的道路上,我敬爱的父亲走错了好多年。
更为年轻的时候,我有一个好朋友叫刘德忠。我们常在一起畅谈人生理想和生活感受。那时的我们多么青春呀!意气风发,雄心万丈,一副指点江山、唯我独尊的架势。刘德忠说,他的人生目标是做一名新闻记者,终日打抱不平,伸张正义。而我则实际得多:开间餐馆或书店,边经营边读书。这样既有精神食粮,又能衣食无忧。多年后,我成为一家媒体的记者,到乌鲁木齐市北门一家羊肉泡馍馆采访一位身残志坚的小老板时,我的心猛地一沉。天哪,这不是刘德忠吗?
他坐在轮椅上,平静而凄凉地说起自己的经历——
应征入伍后,他一直在新疆某特务连进行多种侦察训练。1984年赴西南参加对越自卫反击战,因踩上地雷而炸飞双腿。回疆后,利用退伍费和抚恤金开了这家餐馆,生意还算红火。
我无言以对。因为,我们都把路走偏了,准确地说,是我走到了他的路上,而他走到了我的路上来了——我们都通过对方实现了自己的目标。或者说,把自己当初的最大愿望拱手让给了对方。是谁在摆弄我和刘德忠的命运呢?我们再也回不到各自当初想走的路上去了。所以,就索性走下去,走到底,任凭道路愈走愈歪。
人和其他物种
按理说,人也是一种极其脆弱的动物。人活一口气,一口气上不来,一个人也就活完了。
可现在还面临着许多让人束手无策的疾病,如癌症、艾滋病,甚至连感冒这样司空见惯的疾病,一旦泛滥起来也会要人命。1918年,一场名为“西班牙流感”的大流感席卷全球。全世界有三分之一的人口感染,2000多万人因此死亡。
可是,人们一方面强烈呼唤美好健康和平的世界的同时,一方面又任凭欲望泛滥。相互殘杀、大肆破坏环境、灭绝异类……致使自身生存环境受到严重威胁。眼下,地球上的大量物种正在灭绝。据说,仅芬兰一个国家,目前就有15OO多种动植物濒临灭绝。这个数字占该国物种总数的十分之一。调查数据表明,水貂、鹬等184种动物在芬兰已近绝迹,北极狐、白头翁、金蟋蟀等249种动植物几近灭绝。就连以前随处可见的麻雀、乌鸦和布谷鸟,也因数量急剧减少而被划入需要采取措施保护的物种范围。另据消息说,不久前,墨西哥佩特内斯海滩上,有80条抹香鲸搁浅,其中60条已经死亡。抹香鲸是世界上最大的有齿鲸,喜欢在温热的海水中生儿育女。可现在,这种长达20多米、重约50吨的巨大动物,也不想活或活不成了。那么,相对渺小得多的人类还会兴致勃勃和蛮横无理地生活多久呢!
这实在是个需要很多人来共同关注的大事情。
一般来说,狼是一种令人憎恶的动物,总是以一种凶残、贪婪的形象出现在我们幼小的心灵及教科书中。只要一提起狼,几乎每个人都会产生一种不快的印象。直到今天,在新疆的很多地区,每年入冬时节都要组织规模巨大的打狼队,浩浩荡荡开进天山、阿勒泰山的纵深地带,痛歼大灰狼。
但作家贾平凹却不这么认为。他说,人是在与狼的斗争中成为人的。狼的消失使人陷入了惶恐、孤独、衰弱和卑鄙,乃至死亡的境地。怀念狼是怀念着勃发的生命,怀念英雄,怀念世界的平衡。
贾平凹认为,正因为狼是以一种凶残的形象存在于人的印象中,也恰恰是狼最具有民间性,宜于隐喻和象征。为此,他创作了长篇小说《怀念狼》。小说结尾处,当雄耳川的镇民近乎疯狂地捕杀完残存的那几只野狼之后,他们就开始向自己的对立面变化,变成了“人狼”,一种喜欢攻击陌生人的动物。
贾平凹坚持说,人的生存不能没有狼。一旦狼从人的视野中消失,狼就会在人的心中存在。这部小说肯定是隐喻和象征性的。隐喻和象征是人的思维的一部分,最易呈现文学的意义。
卡尔维诺说:“准确是最优美的文字。”《怀念狼》中,贾平凹一反《高老庄》在语言与结构中的繁复庞杂,整部作品简练、清晰、准确和有力,成为他新的文学高度。
当野狼这种曾经威风八面的动物几近灭绝的时候,捕狼队的队员却都得了一种奇怪的病,似乎正在不断地萎缩。我们甚至可以认为,在这个地方,人正在和狼一同消亡。人在毁灭了狼的同时,也在大幅度地毁坏自己——尽管毁灭的方式、时间及程度不同,尽管自以为聪明的人们也许永远也不会承认这一点!
显然,人同样是一种异常孤独的动物。孤独地消灭异类,因孤独而恐惧,因恐惧而更加孤独。我们多么无知呀!我们不知道——人是需要对立面的。
贾平凹说:可今日,伴随着我们的是什么呢?是驯化了的狗与猫这样的宠物,还有便是古老的苍蝇、蚊子、老鼠和虱子。我认同佛法中关于运用心的科学,通过修行,完成个人的转化和对事物究竟的本质认识和说法。人活着的意义就是做自己的转化,如把虫子变成了蝴蝶,把种子变成了大树。
不管怎么说,对异类也好,对同类(甚至自己)也好,我们必须有一个清醒的认识,必须珍惜属于我们的共同的环境,谁也不能过于残忍和霸道。否则,他必然受到环境的无情报复。
我们理应清楚,鹬、北极孤、白头翁或狼,它们和我们一样需要晒太阳及呼吸新鲜空气,它们也渴望吃饱肚子和享受应有的生存自由。它们也因害怕死亡而十分看重自己的生命。
那时候,恐龙是多么威猛而骄傲的动物呀!陆海空全面驰骋,无所不能。它们牢固地统治了地球极长的时间。可谁曾想到,突然之间,它们就都变成了今天的化石标本。这就是恐龙,恐龙的最终命运。那么,有谁敢大声说,自己一定会比恐龙活得更长久和更牢靠呢!
人类应当在世界或亚洲的中心地带建造一座巨型雕塑。像狮身人面像那样建——一半是恐龙,一半是人!
勇敢的心
秘鲁的巴尔加斯·略萨在他的《中国套盒》中,谈到了一只“垂头的长颈怪兽”。这是一种奇异的动物,脖子很长,头部垂地。而“垂地”的根本目的在于——从足部开始吞食自己,直到吃光自己。
这种动物的行为同日本作家安部公房的小说《红茧》极其相似:对于一个红线缠绕而成的人来说,每过一天,线就拆掉一圈,直到用日子完全拆掉自己。
略萨所说的那垂头的长颈怪兽,最早出现在福楼拜的长篇小说《圣安东的诱惑》中,是圣安东面前的神话动物,也就是后来博尔赫斯在《幻想动物学手册》里进行再创造的那个神话动物。略萨说这件事的目的,是想借这个神话动物故事,来比喻小说家从自身汲取营养的行为。即是说,从非肉体意义上讲,小说家其实是在不断地挖掘自己——自己的经验和感受,“为着编造故事而寻找机会”。
在略萨看来,世界上第一个这样做的人就是法国的普鲁斯特。他是真正头部垂地的長颈怪兽式的作家——“有谁能比这位《追忆似水年华》的消极建设者更能从自身吸收营养并且获得最佳结果呢?”
他恰如一位工作非常仔细的考古学家,在自己记忆的角落里翻动个不停,对自己生活中的波折、家庭、家乡风光、朋友、社会关系、可坦白与不可坦白的欲望、快乐和烦恼等,进行了不朽的艺术加工。与此同时,他还对人类精神在珍藏、鉴别、埋藏、挖掘、组合、分解、修饰、扭曲记忆力,从逝去的年华中阻留下来的大量形象的繁重工作中的神秘而敏锐的动向,进行艺术再创造……他用那个反省的方法探究历史,把自己生存中相当常规的事件改造成华丽的地毯,令人眼花缭乱地表现了人类的处境。
在中国大地上,在我们身旁,我们同样看到了大量的这种“垂头的长颈怪兽”似的作家。
路遥就是这样的一位作家。有人说他是写小说写死的,准确地说是累死的。一部《平凡的世界》耗光了他的心血和精气神,致使他英年早逝。他在不长的岁月里,一口一口吞噬了自己。海子也在高速吞噬中毁掉了自己。还有不久前离世的西部诗人昌耀等。他们都在自我吞噬中耗尽了自己,是东方的垂头的长颈怪兽。无论成就大小,他们都是的。
只是我很奇怪,他们为何都是如此短命呢?如此快速地吃光自己,迅速使自己的生命消失在中国的烟尘之中!
也许生命的长短并不是衡量艺术价值及高度的标准,更不是唯一尺度,有时甚至与价值无关。但谁不希望自己有效而长久地活着呢!谁不希望我们的真正的作家们长命呢!
《庄子·大宗师》中说:“泉涸,鱼相与处于陆,相口句以湿,相濡以沫。”意思是说,泉水干涸了,鱼就吐唾沫来相互沾湿和救助。
相濡以沫——这是我最喜欢的汉语成语之一。同“相依为命”相似,具有一种感天动地的精神力量。仿佛是一种关于爱的诚恳邀请,是生命与生命的本真观照。每次提到相濡以沫,就使人心里不由得一颤,并情不自禁地想到了情感、呼吸、爱、美、纯洁、神圣等具有平静的深情的字眼。透过这个成语典故,我发现我突然对鱼类另眼相看了。因为,我猛然间看到了它们最动人的部分,看到了那种辽阔而厚重的深情,以及令人动容的蓬勃向上的生命颜色。
鱼且如此,人当如何?
日前听到这样一个故事——
一对喜欢攀岩的中年夫妻,不幸一同跌入荆棘密布的山谷。遍体鳞伤的妻子醒来时,发现自己的腿已摔断,痛得动弹不得,近旁的丈夫则仍在昏迷中。她急切地呼唤着丈夫的名字,想搬开卡住他的两块巨石,但没有成功。这是一个荒无人烟的地方。她绝望了,但很快振作起来。因为,她的手感觉到丈夫的心脏还在跳动。她连忙替他包扎好几处流血的伤口,然后把他的头揽在怀里,面颊紧贴上去,一声又声呼唤着……许久之后,丈夫的喉结蠕动了一下:“水……水……”可身边滴水未见呀,她急得连嘴唇都咬破了。她忽然有了办法:咬破自己的食指,并放进丈夫嘴里,让他吮吸她滴血的手指。疼痛中,她抓起身旁的一株青草塞进嘴里。牙关紧闭时,一丝草汁令她惊喜万分。她开始不断地咀嚼青草、树叶,储备生命的能量。因为她知道,只有自己坚持下去,丈夫才有生还的希望。当食指再也吮不出血时,她又毫不犹豫地咬破中指,放到丈夫嘴里。两天后,一位老猎人救了他们。
我们可以给这个故事起个名字——相濡以血。
或许,在当时那种特定的环境中,任何一对恩爱夫妻都会相拥相扶,相依为命的。但无论如何,这个故事还是深深感动了我。我相信诸多的心灵尚未完全麻木的人们也会为此感动的。这种情境可以造就出高质量的情爱,可以使男女感情经受住一种特殊的考验。同时,可以创造生命奇迹。或者说,无论是人和人及鱼和鱼,就本质而言,其生命意识和情感表达方式等没有严格的区别。
鱼能做到的事,人也能做到。在这里,鱼和人同时表现得如此真挚而深情——同样的勇敢和无私,同样的感天动地和高尚。
天鹅是一种高贵的动物。它的高贵并不是因其能够高飞,也不是因为它们洁白如雪的羽毛和生得俊秀妩媚的样子,而是由于它们忠贞而刚烈的爱情态度。一对天鹅中的一方受伤后,另一方就会寸步不离地守护在它身旁,直到康复后共同飞行,嬉戏,生儿育女。
倘若伤者伤势严重并不幸死去,那么,另一只天鹅也就活不成了。无论雌雄,它都会咬断自己的脖子,义无反顾地追寻另一只而去。在这一方面,其他任何动物都比不上它们。牛、马、猪、狗、羊——甚至人,都是天鹅纯粹而忠烈的爱情观面前的败将。
如果人类情侣中的一方故去,另一方最多能做到的只是守身,寡居或鳏居。这已经是最高境界的操守者了,是深为人们敬重的,是要立贞节牌坊的。好死,反正不如赖活!
中国历史上,最有名的能够体现天鹅精神的人是祝英台。所以,《梁山伯与祝英台》就成了千古绝唱。西方也有这样的人,那就是莎翁笔下的《罗密欧与朱丽叶》。可问题在于,祝英台是在嫁人路过梁山伯的坟墓时,顺便去叩拜心上人的,并不是真正的为了殉情而去的。她在坟墓的石头裂开一条大缝时,才跳将进去。从一定程度上说,或多或少有一些被动色彩。当然,这一丝疑问并不影响他们的故事流传千年。从内心深处而言,人类是迫切呼唤真正意义上的完美爱情的,需要天鹅式的(或祝英台式的)悲壮忠贞的爱,热火朝天,无所畏惧,从一而终!
正因为人们自愧比不上天鹅,所以就把天鹅奉若天使,毕恭毕敬,厚爱有加。
在天山以南的巴音布鲁克草原天鹅湖周围,每年有20多万只天鹅在那里享受欢乐而幸福的时光。想想看,那实在是一块有情感的地方。访问天鹅湖就是访问幸福,是访问一种高贵的精神气息和美。
澳大利亚有一种鸟,它一生只唱一次歌。这种歌声比世界上所有生灵的歌声都优美动听。从离开巢穴那一刻起,它就在寻找荆棘树,直到如愿以偿,才歇息下来。然后,它把自己的身体扎进最长最尖的荆棘上,便在那荒蛮的枝条之间放开了歌喉。它唱出了世间最美好动人的歌曲。那是使云雀和夜莺都黯然失色的歌声呀!奄奄一息的时刻,它超脱了自身的痛苦,也超越了自我及世界。曲终而命竭。
然而,整个世界都在静静地听着。上天也在苍穹中微笑。是呀,似乎所有最美好的东西,都只能用深痛巨伤来换取!
这是澳大利亚女作家考琳·麦卡洛讲过的一个传说故事。第一次听到这个故事的时候,我心里一惊,甚至觉得难以置信。但我却越来越喜欢这个故事了。
它具有这个时代中日渐稀少的专注和耐心,具有一种古典而高贵的悲剧美。从诞生到离开家庭开始,它就在寻找一种放歌的可能。它只唱一次歌——一生一次。而这种歌声,必须是在牺牲生命并经受巨大苦痛的同时完成的。没有了痛苦,就没有了这么好听的歌声。没有了歌声,这种痛苦也就了无意义!就这样,它用一种惊人的坚毅勇敢及生命作为代价,换得了一生中唯一的放歌机会,并把生命和青春的能量推向极致,进而完成了自己。
我们似乎很难从人类中寻找到与之相对应的一个典型的人间故事,但又似乎在人群中不断重复出现着荆棘鸟一般的绝妙故事。如果可能的话,我甚至可以从身边的人群中叫出至少三个这样的人的名字来。
在我看来,这种故事体现了一种动人的精神态度,体现了无私无畏的勇敢的心。这是彻底的献身精神。为了心中的美好追求和愿望,为了那唯一的歌声,为了自己的梦想,为了使世界上一切生灵的精神质量提升一个层次,同时也为了心中的那盏灯,为了让世界多一种惊人的美……它把迷人的身体,扎到长刺上!
其实,这个故事和我梦中的反复出现的一个故事极其相似。有人向我开枪,不断地开。突然,一粒要命的子弹以慢镜头的方式射向我。而我是固定的,像被钉在十字架上似的,丝毫也动弹不得。我只能坐以待毙——无奈而无助地等待那粒夺命子弹飞临。
可是,就在这粒子弹高度清晰地击中我要害的瞬间,人群中一位妙龄女子飞身而起,用身体挡住了子弹。这就是我在醒着的时候常常说到的可以替我挡子弹的女人。
子弹射中这位女子肉体的时刻,她发出一声尖锐而漫长的大叫——哎……呀!那么真切朴素,同时又是那么凄厉感人。这时候,我就想到了荆棘鸟的那种歌声。
这是两种完全相同的歌声。有时分别出现,而大多数时候,这两种歌声是重叠的。
于是,我看清了一种纯洁而纯粹的美,看清了这世界里最本质而高尚的部分。它时常不被人发现和重视,但却一直存在——一直坚实而强大地存在。
活着就是爱
这是一位除了爱之外便一无所有的女人。
她一生都在行动。握住一个又一个无家可归者和临终者的手,全身心救助穷人、病人、孤儿和孤独者。她通过自己高贵的心灵和每一个爱的行动,改变了我们对生命的看法,同时使我们不得不回头重新审视起人类这一群体动物的存在方式。
她就是著名的“仁慈天使”特雷莎修女。
四川人民出版社“心灵精品”丛书,首次翻译出版了她的谈话、祷文和书信集《活着就是爱》。编者连续给该书增印了两个同样内容的插页,以强化读者的视觉感受。原因是扉页中有特雷莎修女硕大的侧身头像。
这是怎样动人的面容啊——时间刻刀一般改变了她脸上的颜色及布局,深而长的皱纹使上下嘴唇几乎抽搐着并在了一起……但她却是那样地圣洁和高贵,目光里透射出一种坚毅、仁慈而澄澈的光芒。仿佛期待着晚归的孩子,也仿佛正要呼唤你好听的名字,并准备赠送你满把的阳光和好心情。
特雷莎是天下穷人和弱者共同的母亲。
她认为,孤独也是一种饥饿——“除了贫穷和饥饿,世界上最大的问题是孤独和冷漠。”而根治孤独和冷漠的最好药方,就是爱。
1910年,特蕾莎生于南斯拉夫境内的一个阿尔巴尼亚族农家。12岁时感悟到自己的天职是帮助穷人,从此决定了她被称为“活圣人”的一生。17岁发初愿到爱尔兰劳莱德修女院学习,后到印度大吉岭受训,27岁发终身愿成为修女,后到印度加尔各答的圣玛利亚女校教授歷史和地理。两年后,正式成立仁爱传教修女会,竭力服侍穷苦者。
在特雷莎看来,要想服侍穷人,自己首先得变成穷人。基于这个原因,她放弃了舒适的修女和教师生活,穿上穷人的衣服,甚至连手表也去掉,一头扎进贫民窟、难民营和各种各样的传染病人之中,时间长达50年。
她创建的组织有4亿多资产。世界上最有钱的公司都乐意捐款给她;她的手下有7000多名正式成员,还有千百万追随者和义务工作者分布在100多个国家;她认识众多的总统、国王、传媒巨头和企业巨子,并受到他们由衷地仰慕和爱戴……可是,她住的地方,唯一的电器是一部电话。她穿的衣服总共只有3套,且自己洗换。她打赤脚,或只穿凉鞋,没有袜子……她把一切都献给了穷人和无家可归者——她只为天下受苦受难的人活着。她没有留给自己一分钱,也不去挣钱和募捐。
她不是一般的慈善家。因为她的目的不仅仅为穷人和鳏寡孤独者提供衣食住处,也不是仅为病人和受难者提供医疗服务,而是要给一切人带去爱,让他们感到活着的尊严和温暖,感到爱的光芒及力量。为此,她甚至愿意向这些人下跪!
1979年,诺贝尔和平奖委员会从56位候选人中选出她。
授奖公报说:“她的事业有一个重要的特点:尊重人的个性、尊重人的天赋价值。那些最孤独的人、处境最悲惨的人,得到了她真诚的关怀和照料。这种情操发自她对人的尊重,完全没有居高施舍的姿态。”
公报高度评价:“她个人成功地弥合了富国与穷国之间的鸿沟。她以尊重人类尊严的观念,在两者间架设了一座桥梁。”
而特雷莎修女的答词是这样的:“这项荣誉,我个人不配领受。今天,我是代表世界上的穷人、病人和孤独的人,来接受这项奖金的。”很自然,这笔巨额奖金全部归穷人们拥有了。她还请求取消授奖宴会,把省下来的7100美元赠给了她领导的仁爱修会。
印度伟大女儿奖、美国总统自由勋章、卡内基奖、史怀泽奖……全球至少80多个国家的元首及国际组织,都向她颁发了崇高的奖项。
1964年,她把罗马教皇赠她的一辆白色林肯牌轿车卖了,建了一座麻风病医院;1992年,美国哥伦布骑士团刚将“喜乐与希望”奖授给她,她便四处打探并出售奖牌,救助穷人……她细心地从灾民腐烂的伤口中捡出蛆虫;亲切地抚摸麻风病人的残肢;和善地握住临终者的手,以便让他感到人类的关怀和爱……全世界的人都被感动了!
1969年,人们自发成立了“特雷莎嬷嬷合作者国际协会”。现有会员数十万人,全力支持仁慈天使特蕾莎。
“怀大爱心,做小事情”。特雷莎尊重每个个体的生命。她说:“我只能在同一时间内将圣餐分给一个人,只是一个、一个、一个。”
她对修女们说:“每次只从一个人开始,一个一个地开始。”
她说:“开始时,试试对你家中的孩子、丈夫和妻子说一些亲切的话,要帮助那些在你群体中、工作上或学校里需要帮助的人,做一些美妙的事情。”
耶稣临死时,在十字架上说了最后一句话:“我渴!”特雷莎永远记住了这句话。在她看来,人在受苦受难时,除生理之渴外,最大的饥渴是来自人类自身的爱和关怀的饥渴,是一种精神饥渴。于是她一直行动着,给那些需要帮助的人带去爱和关怀。她从未讲解过什么是爱,但却用行动阐释了爱的全部涵义。她做的事情太美丽了,美丽得使所有的语言都失去了光泽,使我们今天仍活着的人感到羞愧。
我们可以假装人间已没有悲剧,病人在减少,甚至也不多看一眼饿死的人,照样心安理得地大吃大喝。但我们——每一个人却无法无视爱。从内心深处讲,我们是多么需要特雷莎呀!可以说,特雷莎及其兄弟姐妹们所付出的爱,为人类间的相处之道注入了一股清新剂。他们告诉我们一种另类的爱——不求自己的益处的爱!
这种爱是一种释放。它将人从要求、责任甚至是自我的框框内释放出来。这也许就是我们已经说的过多的“无私奉献”吧!
实质上,当要付出爱的人既没有要求,也没有自我的时候,爱对他们来说,从根本上就没有“滥用”这个概念了。爱真正纯洁无瑕起来,也更加宽厚博大持久起来。
1997年,特雷莎的去世,甚至比英国王妃戴安娜的葬礼带来了更大的世界震动。许多国家为她举行国葬,全国哀悼两天,总统取消官方活动,纷纷发表吊唁演说,为这位“仁慈天使”感到悲痛。联合国教科文组织专门发表声明,向她致敬。罗马教廷专门举行弥撒追思……人類失去了一位永远美丽的圣女。
特雷莎修女的最大贡献,是她将关怀和爱带到人类最黑暗的角落。
特雷莎修女只活了87岁!
整个雪原都在欢迎我
在滑雪场,以及比滑雪场更高的地方,多少事都在往日发生,多少事都发生得像模像样。而此刻,这里什么都没有了。只有被踩平的雪道,以及漫山遍野的雪。
我躺在山顶。在雪中。平静地注望苍茫大地。像注望我的生活。这里到处是埋藏的阴影。还有阴影里的黎明。躺在雪中看雪,有点像在阳光里看太阳,或者像在女人的体内看女人。所有的景象是清晰而迷离的,有一种眩晕的美,也有一种典型的温暖和无措,甚至有一种甜美的满足和喜悦。当然,更多的是一种安闲和恬淡。是一种简单的伟大。
周围安静极了。我双手捧起一堆雪,却什么都没有想。
雪很快融化了,变成刺骨的冷。冷变成痛。尖锐的揪心的痛。我听到自己口中发出嘶嘶的声音,并不住地甩动手臂。像用力甩掉疼痛。与此同时,我却又一次捧起一堆雪——以一种痛掩盖另一种痛,却引发了更大的痛。我看见自己疼痛地跳起蹦子,像一个撒欢的毛驴,更像一渠翻跟头的水。
来回疼痛好几分钟,就突然不痛了。我想,我的皮肤或骨头一定适应了这些雪和雪在掌心里融化时的样子。这是一双有能力和威力的手。它轻易就可以用冷制服冷。
滑道也那么安静地躺在那里。像靠在山脉上的一把多年未用的宝刀。只能独自品味往昔的繁华和眼前的孤寂。
滑道肯定没有想到正在山头端详着它的我。它必定也不在乎我,就像我不再在乎它一样。我觉得,它冷清清地躺在山坡上的样子并不好看。
我站起来,背着双手在山顶的平台上走了走。我感到一种少有的快慰。觉得整个雪原都是我的。都在欢迎我。都在按照一种清洁的道路走向我。一粒一粒的雪拍动小手,并伸出头颅,向天空仰起天真地笑。
我分明是愉快的。我感到通体透亮,有一缕细微的幸福隐隐地抓住我,并照耀我,使我成为一个饱满而青春的人。就像幼年曾看到过的一种金光四射的像章一样。我分明看到了周遭横飞的光芒。看到细致而健康的空气的颜色。
这时候,我异常期望能有一个意中人款款而来。她深情地走向我。在这漫天大雪中,大模大样地接受我的吻。
太阳的血,还有正午的火,使城市污流遍地。
乌鲁木齐啊,你夹杂在这庞大的水汽之中,在水汽之中晃动笨重的身躯。你就那么无辜地晾在天山之下,无声地接受额尔齐斯河的抵达和倾诉。乌鲁木齐携带着苍茫的心,携带着无法排遣的心事。从上午走向正午。
这时,我开始沿着弯弯曲曲而窄小的山道下山。那是马拉爬犁的道路。那些滑雪的人就是经此被拉上山冈,再由这个地方滑行而去的。
我大吼一声。尔后,静静等待越走越远的回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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