托尔金与现代奇幻文学的生成
2023-06-08董玮
摘 要:英国当代著名作家J.R.R.托尔金的代表作《魔戒》自出版后就在文学领域产生了重大影响。这一方面是因为托尔金重新唤起了当代读者对中世纪早期文化的兴趣,另一方面则是这部作品为大量的作家提供了创作的灵感,并开创了“现代奇幻”这一新的文类。托尔金不仅为现代奇幻文学创作了崭新的种族和人物,《魔戒》中的情节与母题也在后来的现代奇幻小说中不断复现。更重要的是,《魔戒》从根本上更新了奇幻文学的时空观念,使“第二世界”成为这个文类的一项重要特征。
关键词:托尔金;《魔戒》;现代奇幻文学
英国著名作家J.R.R.托尔金的代表作《魔戒》自1954年面世起,就受到了读者和评论家两方面的关注。读者方面对《魔戒》的热情追捧经历了大半个世纪,依然经久不衰。而评论界对该小说的态度则相对来说比较复杂,从早期的怀疑和贬抑逐步转向了21世纪后的好评如潮。评论界转向背后的一个重要原因,就是托尔金的《魔戒》随着时间的推移,对西方文学体系产生了重大影响。
在文学评价的建构方面,国内已经有了一些比较成熟的研究成果。在《外国文学经典生成与传播研究》中,傅守祥教授就认为文学艺术作品,可以从共时的空间播散与纵向的历史绵延两个维度来进行评价[1]。其中的“历史绵延”,按照傅守祥教授的观点,除了指那些有能力穿越时间长河的文学常青树,还应当扩展到作品对后来的文学传统的滋养问题。也就是说,任何一个诞生于不断变更的文学传统的作品,最终都将重新汇集到文学传统的脉络之中。作品在回归文学传统之后,是否又为其后辈提供了充分的灵感——不论后辈是全盘继承还是全力反叛——也应该作为评价一部作品的重要依据。
目前评论界对托尔金文学影响力的共识,是认为托尔金开辟了英语文学史上的一个新文类——现代奇幻。实际上,随着20世纪60、70年代以托尔金、刘易斯作品等为代表的奇幻小说在欧美的流行,已经有不少学者把研究的目光投向了这个新的文类。只不过在20世纪90年代以前,大多数研究虽然注意到了托尔金的作品属于奇幻小说,但是对托尔金在这个领域的开创性和影响力,还有些遮遮掩掩。但是在1990年后,情况显然出现了翻天覆地的变化。1992年,布莱恩·阿特伯里的著作《奇幻小说的策略》率先提出托尔金的小说使后来的奇幻小说区别于其前辈,构成了一个新的文类[2]。2000年,汤姆·希陪在其名作《J.R.R.托尔金:世纪作家》中,专门论述了托尔金的创作方式对后来的奇幻文学产生的影响。2005年,杰瑞德·罗布德尔(Jared Lobdell)在著作《托尔金式奇幻文学的崛起》中,干脆把托尔金的继承者们——包括后来在世界享有盛誉的J.K.罗琳和厄休拉·勒奎恩——所创作的文学作品统称为“托尔金式奇幻文学”[3]。直接用作家来命名一个文类,是因为罗布德尔认为现代奇幻小说中的“朝圣模式”和“牧歌氛围”都与《魔戒》一脉相承。2012年,在剑桥大学出版的《奇幻文学评论集》中,有专文论述托尔金和现代奇幻之间的渊源关系[4]。不过撰写该文的学者爱德华·詹姆斯(Edward James)相比较之下比较保守。他认为是托尔金和刘易斯这一对牛津大学的好友联手推动了现代奇幻文学的产生。不过,上述研究的一个共性,是其探讨在很大程度上偏离了文本的轨道,总是在精神和理论层面进行讨论。笔者认为,理论的讨论固然重要,但是如果完全脱离文本本身,托尔金的文学影响则难有说服力。不过学者们的缺憾也实属情有可原。自《魔戒》和《纳尼亚传奇》一再再版之后,奇幻文学类型下产生的作品层出不穷。样本太多的结果,自然是选择样本的困难。因此学者们只好高屋建瓴、大而化之。在后面的论述中,笔者主要选择“哈利波特”系列小說、“龙枪”系列小说、“被遗忘的大陆”系列小说等几部影响较大的英美奇幻小说,通过其与托尔金文学作品的对比,研究《魔戒》是如何为后辈提供灵感的。上述三部小说,“龙枪”和“被遗忘的大陆”是托尔金的美国继承者的作品。《哈利波特》则和《魔戒》一样,同属于英国文学传统。不论是美国的继承者还是英国的后辈,都通过人物、母题等方式向托尔金表达了最高的敬意。
一、《魔戒》人物对现代奇幻小说的影响
从一个最显而易见的方面来看,托尔金为后来的现代奇幻小说提供的,是一个崭新的种族——霍比特人,或曰半身人。纵观托尔金文学创作的历程,霍比特人是他的幻想中最晚诞生的种族。在1955年一封写给奥登的信件中,托尔金回忆了自己创作《霍比特人》的过程。那是20世纪30年代的某天早晨,他正坐在书桌前批阅学生的试卷。在一张答卷的空白部分,他写下了《霍比特人》著名的开头:“In a hole in the ground there lived a hobbit”。托尔金坦承,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会写下这句话[5]。这个不经意地从托尔金的潜意识中浮现出的半身人严格地来说并没有自己文学上的前辈。从身高上来说,霍比特人接近于传统民间传奇中的矮人。但是考虑到托尔金的世界中早就有矮人存在了,而且霍比特人的性格也并不固执古怪,而且身材上更瘦,可见霍比特人和矮人并没有亲缘关系。矮人王子梭林·橡木盾雇用比尔博的合同上,明确指出比尔博在团队中扮演的角色/担任的任务是飞贼[6]。他不需要其进行正面的拼杀,只需要偷偷摸摸刺探情报、在大家都束手无策的时候想点子就好。而在欧洲的民间传说中,专门负责偷东西的是被称作“小精灵”的生物。它们个子很小,有一对小翅膀,和霍比特人热衷于农业劳动的形象也相差甚远。这个缺少先辈的霍比特人不论是在《霍比特人》中还是在《魔戒》中都扮演了至关重要的角色,甚至说他们拯救了世界也并不为过。在托尔金之后的奇幻小说中,半身人的形象屡屡出现。在《冰风谷》中,半身人瑞吉斯不仅拥有棕色的卷发,而且还非常贪吃。他“毛绒绒的脚趾”[7]更是突出地显示了他身上的霍比特人血统。《龙枪编年史》中的泰斯也是和矮人差不多高的坎德人。无论有没有被赋予新的名字,所有半身人在后来的奇幻文学中职业似乎都被高度的类型化了:泰斯时常“不小心”顺走不属于自己的东西,而瑞吉斯则干脆成了盗贼工会的领导人。另外,半身人——和梅里、皮平一样——往往承担了故事中轻松逗趣和搞笑幽默的重任。他们身上那种旁人难以理解的好运似乎也成为这一类角色的重要特征之一。这就让读者在看到新文学中扮演了举足轻重的角色的半身人时,总是想到由托尔金创作的霍比特人先辈。
托尔金在人物上对后世的影响还不止于此。在《哈利波特与阿兹卡班的囚徒》中,哈利第一次看到了摄魂怪:“门口站着一个穿斗篷的身影,又高又大……他的脸完全藏在兜帽下。……接着,穿斗篷的家伙——不管是什么东西——慢慢地吸了一口长气,喉咙里发出咯咯的声音。一股刺骨的寒意席卷了他们。哈利觉得喘不过气来。那寒意渗进他的皮肤,侵入他的胸膛,进入他的心脏……哈利的眼睛往上一翻,什么也看不见了。”[8]黑色的斗篷、高大的身影、刺耳的声音,罗琳笔下的摄魂怪显然和托尔金笔下的戒灵非常相似。而即便只是远远地听到戒灵的呼号,也同样可以“吓得人血液冻结”[9]113。在第一次直面戒灵之后,弗罗多——和哈利·波特一样——坠入了昏迷。从现有的证据看,很难说罗琳是否在创作摄魂怪的时候有意识地借鉴了托尔金的戒灵形象,但是出生于1965年的J.K.罗琳,在成长过程中很可能接触过托尔金的作品。而罗琳本人也从未否认过托尔金对她的影响,甚至在“哈利·波特”中还出现了托尔金发明的如尼文。
《魔戒》中的精灵女王加拉德瑞尔成为了奇幻小说中另一类经典形象的原型:睿智的女性领导人。虽然穿着白衣的神秘女子早在中世纪传奇中就屡屡现身。但是在托尔金之前的作品中,这一类形象却往往是某种自然精神的代表。加拉德瑞尔当然也是某种自然精神的代表。精灵三戒中的“南雅”——水之戒——就戴在加拉德瑞尔的手上。但值得注意的是,加拉德瑞尔同时还是精灵城市洛斯罗瑞恩的统治者和管理者,同时也是知识和历史的见证人和传承者。不论是作为城市的管理者还是知识的传承者,类似的充满知识和理性的女性角色显然和中世纪传奇背道而驰。只有在面对主魔戒的时候,加拉德瑞尔才罕见地表现出其身上美丽与恐怖合为一体的特征。与加拉德瑞尔相似的睿智而理性的女性统治者的形象,在后来的奇幻文学中比比皆是。在《冰风谷》中,银月城——被遗忘的大陆上的知识重镇——的领主就是一位女性精灵艾拉斯卓。艾拉斯卓第一次登场,是在一片星光之下:“她的头发闪着银光,闪耀的眼睛在永驻青春的光彩中蕴涵了多年的经验和智慧。她很高,比崔斯特还要高,亭亭玉立,穿着一件最好的丝绸做成的长袍,戴着一顶镶满宝石的金冠。”[10]加拉德瑞尔同样也身材高大。她一身纯白色的长袍,一头深金色的秀发,而且也和星光具有某种神秘联系[9]443。这样看来,艾拉斯卓简直就是加拉德瑞尔的翻版。不过从始至终,艾拉斯卓始终是一个充满了智慧和理性的角色,身上并没有加拉德瑞尔偶尔表现出的恐怖。精灵女王的恐怖被分给了女尸妖阿嘉莎。她能够投射出幻影,误导对手。加拉德瑞尔的水镜呈现的也很可能是幻影。
除了像《冰风谷》和《哈利·波特与阿兹卡班的囚徒》这样,在不经意间折射出《魔戒》中人物的影子以外,还有的作品甚至在某种程度上复制了托尔金的文学创作。汤姆·希陪曾以《沙娜拉之剑》为例,说明了托尔金的文学创作对20世纪70年代文学创作的影响。《沙娜拉之剑》出版于1977年,当时正是出版商对“托尔金式的奇幻小说深信不疑”的年代[11]319。特里·布鲁克斯(Terry Brooks)抓住了这个机遇,以至于“沙娜拉系列”直到20多年后还在不断有新作品诞生。但是这部作品显然是对托尔金作品的全面模仿,尤其是在人物设置方面。在《魔戒》中,不同种族组成了九人的护戒同盟。在《沙娜拉之剑》中,则是八人组成的冒险队伍。其中,德鲁伊亚拉农(Allanon)是全队的精神导师,对应着甘道夫;矮人亨德尔(Hendel)对应的显然是金雳;两个年轻人——中心人物——对应的是护戒同盟中的四个霍比特人;两个精灵,其中一个显然对应的是莱戈拉斯;还有两个人类,显然对应的是阿拉贡和波洛米尔。甚至连咕噜这个护戒同盟的“编外成员”在《沙娜拉之剑》中也有对应的形象:一个被沙娜拉之剑诱惑了的守护精灵。希陪甚至断言,此作品中寻找护身符——而不是毁灭它——是其与《魔戒》唯一的不同之处。[11]320实际上,矮人、精灵、人类等不同种族组队冒险,的确是托尔金留下的一個文学传统。即便是像《冰风谷》和《龙枪编年史》这样冒险队的成员不完全是复制托尔金的设置的作品,至少也是多种种族和角色的相互配合完成冒险。而且冒险小队通常不是稳定的,时时面临着分崩离析的危险。“哈利·波特”系列相对来说比较特殊:赫敏、罗恩和哈利,虽然有的是纯血统,有的是泥巴种,但是总的来说三人在种族上至少没有差别——都是人类的孩子。但即便如此,与其说三人是个性化的形象,不如说他们分别代表着文学作品中的三种不同的人物类型:赫敏代表的是书呆子;罗恩负责搞笑和语出惊人;哈利虽然不十分用功,但是天资聪颖。实际上,这也恰是托尔金文学的一个重要特征:托尔金从来不关心某一个人物的特殊性。他创造的都是能够代表一个类别的类型化人物。对托尔金来说,情节的推进要大于人物的塑造。这也影响了后来的现代奇幻小说。
二、《魔戒》情节
与母题对现代奇幻小说的影响
大多数现代奇幻小说从《魔戒》中受到的启发,不会像《沙娜拉之剑》这样表现得如此明显。目前评论家已经讨论过的《魔戒》对后续作品的启发主要集中在两个方面。布莱恩·阿特伯里认为托尔金在某种程度上开创了现代奇幻文学的固定模式。以至于时至今日,大部分奇幻小说的情节发展是可以被预测到的。阿特伯里甚至总结出了一套现代奇幻小说的固定公式:制作一个模糊的中世纪世界。在这个世界中有一个危机,其通常引起生态上的某种失衡。在危机背后加入一个一个纯粹的邪恶角色……在世界中填满神话性的生物和非人类的种族……在上述内容中,加入一个天真而普通的英雄。他往往是先知所预言的救世主。给他一个搞笑的仆从。这个仆从能够时不时地解救他并且对情节进行一些评价。最后,把上述所有内容不停地搅拌,直到汤汁变得浓稠[2]10。在阿特伯里的总结中,显然“中世纪特征”、“天真的英雄”、“搞笑的仆从”是直接来源于托尔金的文学创作。该总结的最后一句话“直到汤汁变得浓稠”显然也是对托尔金文学思想——所有文学作品都是不同传统在一口坩埚中炖出来的新汤——的进一步生发。学者讨论的托尔金文学遗产的另一个方面,集中在语言上。汤姆·希陪注意到,托尔金在某种程度上“更新”了冒险小说的语言。在《魔戒》之后,诸如“gangrel”“eyot”“dour-handed”这样对现代读者相当陌生的词汇开始普遍出现在现代奇幻小说中[11]322。同时,后辈作家对托尔金的继承很大程度上沦为了对人名、地名的构词方式的简单复制。希陪还认为,对于这些充满了托尔金色彩的词汇的运用,很可能不是后辈作家的有意为之,而是一种难以控制的对托尔金的重读,以至于它们已经被充分的内化[11]322。表面上看,阿特伯里和希陪关注的托尔金文学遗产似乎是文学的两个方面,但实际上把二者的观点结合在一起,会发现其中一个更为关键的事实——无论是语言还是情节,托尔金为后来的现代奇幻小说提供的,实际上是某种特定的精神氛围。
不论是阿特伯里提出的“中世纪”,还是希陪提出的“托尔金式的词汇”,二者的来源都是一致的。和文学上的前辈作家——如沃尔特·司各特、乔治·麦克唐纳不同——托尔金的中洲世界是十分明确地塑造了一个符合中世纪早期社会观念的空间。这主要是因为托尔金本人对英国中世纪早期的文化情有独钟。托尔金一定没有想到,他的继承者们不约而同地在作品中重塑了英国中世纪早期这样一个特殊的时间段,即现代奇幻小说与北欧文化传统更为亲密。“被遗忘的大陆”上最著名的英雄崔斯特,在离开幽暗地域进入地表示之后选择定居在冰风谷。这个地方有终年覆盖白雪的高山,贫瘠的荒原和冬天会完全冻住的湖泊。为数不多的几个市镇——除了布林·山得外——要么只有木栅栏做成的简陋“城墙”,要么就干脆整个城镇暴露在荒原面前。这样的自然环境显然不属于美国,也不属于英国的腹地。城镇的形象更接近中世纪早期盎格鲁-撒克逊人初到不列颠的几个定居点。即便在“哈利·波特”系列这个北欧文化痕迹相对最不明显的小说中,马福尔家族——皮肤白皙,淡金色的头发——的形象也十分接近日耳曼人。虽然在托尔金之前,已经有一些作家开始关注零散的北欧文化,但是的确是在托尔金之后,北欧文化才大规模地进入到流行小说中,甚至成为了流行小说中的某种主流。直到最近几年在全世界都非常流行的《冰与火之歌》中,居于王国北境的史塔克家族,亦表現出其与北欧文化之间的传承关系。
除了为现代奇幻小说营造整体氛围,《魔戒》对后来的奇幻文学作家的另一个影响,是为其提供了大量的母题。目前这方面的研究非常少。主要原因是奇幻文学中的情节和主题,究竟是来自于托尔金还是来自于更古老的文学传统,要分辨非常困难。母题作为文学作品中较小的构成成分,本身就有在历史中延续的性质。但是通过对《魔戒》和后续奇幻小说的梳理,我们还是可以发现有一部分母题的确是托尔金的原创,并且后来又反复出现在现代奇幻小说中。“下坠”是托尔金作品中一个非常引人注目的母题。从《霍比特人》到《魔戒》,大量有关挖掘和下坠的情节反复出现。《霍比特人》中,矮人夜宿山间,被一群从山洞后方裂开的口子中跳出的半兽人抓到了深深的山腹中。比尔博也是由此才意外坠入了大山的最深处,在那里偶遇咕噜,得到了魔戒。如果说在《霍比特人》中,“下坠”的母题同时具有厄运和意外的收获两方面的意蕴的话,那么到了《魔戒》中,这一母题就只剩下厄运了。甘道夫坠入墨瑞亚的深渊是《魔戒》中最有名的一个关于“下坠”和“地狱”的情节。不过,若按照弗莱的观点,“下坠”和“地狱”的联系在西方文学传统中古已有之,并非托尔金所独创。托尔金所做的,是把“下坠”和矮人、和矮人对挖掘的欲望联系在了一起。《魔戒》中的矮人王国墨瑞亚之所以被废弃的一个重要原因就在于矮人不断地向下挖掘,无意中惊醒了被称作“都灵的克星”的炎魔。希洛布挖掘的黑暗恶臭的隧道和巢穴是“下坠”的一种变型。而希洛布正是无法遏制的饕餮欲望的化身。《冰风谷》直接借用了托尔金“下坠”的母题。小说主角之一的矮人王布鲁诺,终其一生都梦想能够回到那个早已被抛弃的矮人王国——秘银厅。且不提布鲁诺寻找秘银厅入口的过程和梭林寻找孤山入口如出一辙,布鲁诺的先辈为了寻求珍贵的秘银向下挖掘太深,惊醒了黑暗之龙烁影,并最终被烁影屠杀殆尽,只有少数年轻的矮人得以逃生。这一情节显然是托尔金笔下的墨瑞亚和孤山的合体。因为欲望而挖掘,最终导致惊醒邪恶和王国毁灭,确是来自于托尔金的文学传统。“龙枪”系列中魔法师雷斯林的经历,也是“下坠”母题在美国文学中的进一步生发。不过,不同于甘道夫的陨落所带来的阴沉和灰暗,布鲁诺最后几乎是以一个英雄的姿态,浑身燃烧着熊熊烈火跟龙同归于尽的。这在某种程度上来说,消解了托尔金传统中的黑暗气氛,使《冰风谷》更符合现代年轻读者的品味。除了下坠的母题之外,不能提及名字的大敌、疯狂的柳树、贪婪的蜘蛛、晦暗的森林等等母题和情节都反复出现在后续作品之中。甚至J.K.罗琳为伏地魔设计的魂器也在某种程度上对应着索隆的魔戒:正如魔戒部分地包含着索隆的力量,魂器也承载了伏地魔支离破碎的灵魂。只要寻回魔戒,索隆就可以东山再起。而只要魂器还在,伏地魔就不可能被真正的毁灭。
三、《魔戒》对现代奇幻小说时空观的更新
爱德华·詹姆斯在梳理了奇幻小说发展历程的基础上,发现了一个非常有意思的现实:1955年以后,奇幻小说的作家不需要再对自己世界的由来进行进一步的解释。[2]65在托尔金之前,奇幻作家们往往需要在小说开头对小说中看似不可能的世界的来源进行解释。做梦和无名旅人的故事是两种最常见的解释途经。而在托尔金之后,奇幻小说已经彻底改变了策略,在不进行任何解释的前提下,对“第二世界”直接进行详尽的描绘。对于文学中的第二世界,托尔金是进行过理论上的探讨的。在《论仙境故事》中,托尔金曾经就如何让第二世界真实可信以及第二世界的必要性等问题进行过详细的论述。托尔金首先明确:“Fairy-story在英语中的指向,不是仙女或精灵,而是生活着仙女或精灵的那片土地。”[4]113也就是说,托尔金真正关心的,是仙境故事所发生的空间问题。正如作为第一创造者的上帝创造了真实的世界,小说作者应该把自己看作一个“第二创作者(sub-creator)”[12]。他的任务就是创作一个足以让读者相信的“第二世界”。这个“第二世界”,在充满了想象性的同时,还要能表现一种现实的延续性。托尔金明确表示,自己希望找到一个词,既能代表作为第二创造的艺术,同时又能包蕴表达中的陌生化和惊奇效果。托尔金认为,这个词就应该是“奇幻(Fantasy)”,“它也是仙境故事的核心特征”[4]112。对于第二世界存在的合理性,托尔金进行过明确的说明:它能使人暂时地逃避现实,获得某种疗愈和安慰[4]151。为了达到这种读者明知其为不可能,但是依然受到吸引,在艺术的层面上承认其真实性的表达效果,托尔金分别从时间和空间两个角度入手,创造了浪漫深邃的中洲世界。正是出于这个目的,托尔金在《魔戒》和《霍比特人》中,都配备了相当详尽的地图。从这个意义上来说,托尔金不仅在创作上开创了现代奇幻小说的文学传统,同时也在理论层面对现代奇幻小说进行了探索。
早在古埃及时期,人类文学中就开始出现地图。经历了但丁的《神曲》到班扬的《天路历程》,文学作品中的地图往往具有指引或引导的功能。在较近代的作品如《金银岛》和《海底两万里》中,地图的功能出现了转变——从原本的指引转变成对人的好奇心的召唤。但是从没有地图在功能上和托尔金的地图类似——帮助读者跨越想象和现实的边界,加强作品的内在一致性,扩大作品的魅惑效果。于是,在托尔金之后,“地图几乎成为了幻想类型文学的‘标准配置”[13]。现代奇幻小说中的地图是如此地普遍,以至于像“哈利·波特”这样根本不需要地图的作品中,都强行配上了地图。
“哈利·波特”系列故事发生的空间相当小,基本上是围绕着魔法学校霍格沃兹及其周边展开的。故事地点有限,再加上主角极少需要长途跋涉,地图对“哈利·波特”系列的读者来说,根本就不是必需品。而罗琳坚持这样做的原因,很可能是因为地图已经成了现代奇幻小说的一种身份标识。不过,托尔金的后辈们费尽心机绘制地图,其目的和托尔金可能并不完全一致。在托尔金那里,地图是营造第二世界的“魅惑性”的重要工具。但是随着不需要解释的第二世界的泛滥,不论是作者还是读者都不再需要地图的帮助来完成自己的幻想。地图在小说中的持续出现,可能是出于其他更现实的考虑。其中一个重要原因,在于地图为奇幻小说的作者的进一步想象提供了某种依据。地图代表的是一个难以穷尽的、相对稳定的空间。只要这个空间存在,幻想故事就可以源源不断地持续下去。“龙枪”系列小说面世已经30余年,至今还看不到故事穷尽的迹象。“被遗忘的大陆”系列也不遑多让。冰风谷位于大陆的北端。随着英雄冒险的不断展开,在南方、东方和西方都出现了新的城市和新的人物。关于“被遗忘的大陆”的地图不断扩展,幻想的空间被不断填充,英雄的冒险也永不停歇。只要还没有达到想象性地图的边界,第二世界的内在一致性就可以一直保持下去。
从时间的角度入手,是现代奇幻小说扩展故事的第二种常见手段。托尔金赋予中洲世界以深邃的历史,目的是营造一种类似于《贝奥武甫》这样的历史感。比起在台前表演的英雄,托尔金显然对英雄背后的历史和世界更感兴趣。正是为了让自己的第二世界更加“现实”,托尔金才终其一生都在不断填补其时间上的缺口。对于现代奇幻小说作家来说,已经少有作家愿意去不断编织世界的深度和广度。他们对于幻想世界历史的演绎,实际上是在为新故事寻找演出的舞台。正如上文所述,J.K.罗琳的魔法世界所涉及的空间相当有限。在“哈利·波特”系列之后,如何才能寻找新故事发生的契机成为罗琳要思考的首要问题。不同于同辈不断扩展幻想世界的地图,罗琳把眼光投向了历史。于是就有了《神奇动物在哪里》。表面上故事的起源是每一户巫师家庭都有的一本《神奇动物在哪里》,实际上故事讲述的是出生于1897年的神奇动物学家斯卡曼德。
现代奇幻小说家在时间和空间上的拓展,一方面是消费作用的结果,另一方面也可以被视作对托尔金文学创作的一种“反叛”。或许他们始终希望能够在不断的拓展中寻找到一些能够超越托尔金为奇幻小说设立的条条框框的灵感来源。例如艾拉斯卓和崔斯特的结合,以及黑暗精灵社会中越来越多的反叛者,很可能是对托尔金善恶二元论世界的一种抵抗。但截至目前为止,“有效的抵抗”似乎还比较少。最近在世界范围内大火的《冰与火之歌》的作者乔治·马丁似乎做出了一些有益的探索。不同于托尔金笔下善良的角色不会轻易死亡,在《冰与火之歌》的世界中,角色出人意料的死亡却是常事。读者是在一种心惊胆战的状态下进行阅读,因为他们无法知道下一个要死的角色究竟是谁。某种程度上来说,这打破了托尔金笔下人物善良/邪恶的简单对立。但问题是,乔治·马丁曾经坦言,人物随意性的死亡,来源于甘道夫的死。“它(《指环王》)是如此的让人身临其境。托尔金仿佛就在写着历史故事。”“然后,甘道夫死了!我无法解释这对于一个13岁男孩的影响。你不能杀死甘道夫!”[14]另外,白色的冰原狼、北境领主史塔克家族的族语“凛冬将至”,隐约显示出维斯特洛大陆和中洲世界的神秘联系。《魔戒》中曾两次提到“1311年的严酷寒冬,那时白色的狼群越过了结冰的白兰地河,入侵夏尔”[9]361。这本不是《魔戒》中的关键情节,却意外地启发了维斯特洛大陆的诞生。不过,考虑到《冰与火之歌》还未完结,乔治·马丁最终究竟能否跳出托尔金为现代奇幻小说设立的规定,言之尚早。
四、结语
托尔金在文学创作方面,为现代奇幻小说提供了人物类型、母题和结构。同时,托尔金还为现代奇幻小说理清了概念和定义。称托尔金为现代奇幻小说的创建者恐怕并不为过。从现有的情况看,现代奇幻小说虽然产生过数个现象级的作家和作品,但其中真正引起评论界重视的却只有J.K.罗琳、乔治·马丁和托尔金本人。不过,从世界范围内读者和观众对现代奇幻小说的追捧上来看,这个新文类究竟能否成为足以撼动现有文学批评的强者,并非完全不值得期待。从《魔戒》诞生后被接受的过程看,这部杰出的作品和托尔金本人,始终处于向经典化不断迈进的过程中。
注释:
①对于该新文类的名称,目前学界还有一些争议。本文采用了运用较广的一个名称:Modern Fantasy。
②哈利·波特出生于1980年。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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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施暢.地图术:从幻想文学到故事世界[J].文学评论,2019(2):43.
[14]笛音.《权力的游戏》原著作者乔治马丁表示:是甘道夫的“死”启发他把主要角色一个个写[EB/OL].[2018-08-12].https://www.ali213.net/news/html/2018-8/376863.html.
作者简介:董玮,云南师范大学华文学院副教授,南京师范大学比较文学与世界文学博士研究生。研究方向:英国当代文学与文化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