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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头

2023-06-08王选

回族文学 2023年3期
关键词:大头

王选

大头大头,吃喝不愁。

大头坐在医药超市门口蓝色铁椅上。铁椅有五六个座位,漆皮剥落,歪歪扭扭,坑坑洼洼,摆在台阶上。许是被单位淘汰掉,丢在马路边,有人搬到医药超市门口,用来闲坐。医药超市倒是乐意,靠着这铁椅,聚拢人气。有老人买完药,坐下来,闲聊一阵儿,也或者,闲聊毕了,想起药瓶子空了,进去买一瓶。于是,铁椅上,经常挤满人,手里提着塑料袋,要么装着药,要么装着菜。

大头就挤在老人们中间。大头的头有多大,没有背篓大,但跟个篮球差不多。头大也就罢了,还不圆,坑坑洼洼,洋芋一般。特别是额头前倾,屋檐一般伸出来,为眉毛以下的部分遮风挡雨。大头个儿矮,不到一米六。常年穿一件黑色拉鏈衫,拉链敞开,耷拉在两侧,像他折了的翅膀。大头站起来后,才能看到他有点驼背,衣服被撑起,如驼峰,于是走路腰杆子也伸不直。

挤在人堆里,大头有种被淹没的感觉,只有一颗脑袋晃荡着,像气球在风中飘。下午的阳光,正好挂在墙上,橘黄色的光,映在每一个人的脸上、胸口、手背、膝盖、脚面,像一张老旧泛黄的照片,也挂在墙上。大头坐着,先是听老人们扯家务事,听到一知半解处,他开始给老人们讲道理。挥着手,不停比画着,嗓门提得很高,生怕别人不听,而脑袋摇晃得更欢快了。他似乎讲得很有道理,似乎又毫无道理,因为他嗓门大,把发表不同意见的人压了下去。本来人老了,说话也没几分力气,只好听着。有人拍拍屁股,揉打着坐麻的腿,嘟囔着走了。但更多的人还是听着,听他发表意见,反正是消磨时间,听听也无妨。当然,也有赞同的,不时插一句,对,对对。讲完道理,他把老人们的药一个个掏出来,给大家讲药的功效、用量、副作用,这个大家倒是爱听,毕竟和切身的病有关,不敢大意,况且医药超市的小姑娘叽里咕噜讲了一大堆,都没听清,大头讲得慢,而且反复讲,甚至咬烂嚼碎地讲。至于他讲的合适不,大家也迷迷糊糊,反正他高声大嗓,喋喋不休,讲得嘴角上挂满白沫子。讲完药,他就开始讲国际国内形势,老人们不看手机,不听广播,电视权在孙子手中,所以对国际国内形势一概不知,就只能靠大头传送资讯了。大头讲兴正浓,喷着唾沫星子,从阿富汗局势扯到美国大选,从日本地震绕到非洲干旱,从新冠肺炎谈及巴以冲突。当然,还有国内的南方水灾、凉山大火、东北工业振兴,甚至四川三星堆考古、云南大象迁徙,以及这座城市的项目建设、藉河跳水自杀、青菜价格上涨、某某路下水道堵塞等,他都一一道来,不紧不慢,说得津津有味,听者则全神贯注,满是新奇。最关键的是,大头不光讲事件本身,还会说清来龙去脉,并进行抽丝剥茧般点评,最后抛出自己的观点。这就高明了。每次讲毕,大家都心满意足,受益匪浅,齐声道,对对对,是这么个理,是这么个理。晚上回去,饭后无事,就可以给老伴儿喧了,那时定会洋洋得意。

有人问,大头,你咋懂这么多,你就念了个三年级啊。大头把衣衫一甩,神气十足,说,人家齐白石正儿八经没上过一天学,你咋不说呢。那人哑然,不知如何作答,灰溜溜的。

天色渐晚,半天时间,又在扑闪之间,灰飞烟灭了。夕阳扯着丝,在楼缝间,一寸寸下沉了。人们起身,陆续回家,不忘说一句,大头,讲得真好。大头揩掉挂在上嘴唇的鼻涕,答了句,瞎说。然后一一打招呼,李爷,慢走,回见了您;张爷,您也慢走;马婆婆,您下台阶看着点,别踩空了,回见了您。大头竟然满嘴京味。

大头起身,拉好拉链,扯展衣襟,该回家了。他的一天也结束了。

他就是这么个“热心人”。

有时,他不想讲,嘴干巴没劲,就会钻到象棋摊前。象棋摊有两三个,都在大松树下。地上摆着棋盘,下得久了,棋边开裂,棋面包浆,红漆黑漆也掉差不多了。棋摊两侧,摆两副马叉,起初,也是两个人下,但下着下着,四周就围满了人,一层摞一层,层层叠叠。棋摊上,伸着七八只手指拨,每走一步,都要引起一阵喧闹,有叫喊者,有咒骂者,有嘲笑者,有叹息者,真是为一步棋操碎了心,伤透了神。而真正下棋的人,早已被压在围观人身子下,不见踪影,只有一只手胡乱比画着,想重新夺回下棋的主动权,已无能为力了,只能喘着粗气,看一大帮陌生人在替自己,跟另一大帮陌生人下。大头从这个棋摊窜到那个棋摊,又从那个棋摊折到另一个棋摊。因为头大,人又挤得密密实实,大头进不去,只能在外面干着急,抓心挠肝的,这么热火的场面,他怎么能不参与其中呢。他一会儿蹦跶着,试图通过人们的头顶看到棋盘,但那驼背明显影响着他的弹跳。他一会儿试图从人们的腿缝里塞进脑袋,但腿都挤得很紧,根本容纳不下他的脑袋。他像一只狗头蜂,围着人堆不停打转。

终于有人接了电话,那一头是女人的骂声:我以为你出啥事了,准备报警呢。那人出来买面条,结果一头钻进棋摊子,半个钟头过去,水开了,一家人还在等面条。那人意犹未尽从人堆里硬是挤了出来,大头趁着一瞬间的空隙,塞了进去。他的上半身进去了,但下半身还在外面,人堆再一挤,他双脚离地,直接悬了起来。在人们的喧闹中,他伸出胳膊,也在棋摊上指指点点,他努力提高嗓门,但还是被淹没了。他看中了一步棋,但人家不那样下,他心急火燎,伸手一把抢过棋子,准备自己下,结果人家一看是大头,在他手上一巴掌,夺过棋子,照自己的棋路落了子,大头郁闷透顶,骂骂咧咧,唉声叹气。有人在他脑袋上拍了一巴掌,骂道,你个大头,你懂个啥,挤进来凑什么热闹。他使劲拧过脖子,看到了头顶密密实实的脸,皱巴巴的脸,黑乎乎的脸,神色紧张的脸,目光浑浊的脸,起伏荡漾的脸,虚幻陌生的脸,如一口口锅一样,黑压压罩下来。他还看到,一根枯萎的松针,悠悠然,落了下来,似乎在缝补这被喧闹撕裂的空气。

在棋摊上,很多时候,都没有他的立足之地,等到人少时,他要凑过去下一盘,人家开始收摊了。他蹲下,帮着人家收拾棋子,又指教了一番那几步棋该如何走,又说,一炮在中宫,鸳鸯马去攻;一车河上立,中卒向前冲;引车塞象眼,炮在后相从;一马换二象,其势必英雄。那人歪着脑袋,瞅着大头,疑惑地问,这你也懂啊?看不出来啊。大头抖抖背,抱拳道,哪里哪里,承让承让。大头竟然满嘴书生味。

在其他日子里,大头还是当着“热心人”。他不想去铁椅上坐着,也挤不进棋摊时,他就管理下午摆地摊的人。

每到下午四五点,小区门口,人行道上,陆陆续续就来了摆地摊的人。人们顺地铺一块化肥袋,摆上要卖的东西,又扯一个塑料袋,塞屁股底下,顺势一坐。袋子上,有洋芋、胡萝卜、大葱、白菜、菠菜、洋葱、芫荽、卷心菜、茄子、辣椒……有些是附近山上村里人自己种的,留过吃的,带下来,换点零花钱。当然,有些可能是批发的。也有卖水果的,用三轮车拉来,车停一边,抱下箱子,放成一溜,有苹果、梨、香蕉、西瓜、圣女果、猕猴桃等,這些水果,除了苹果、梨,是本地的,其余的都是从水果市场进的货。当然,也有卖老年毛衫、鞋子、打底裤的,撑个铁架子,上面挂好衣物,等人挑选。也有卖两元货的,各种小玩意儿,全是两元,摆了满地。吃食自然也少不了,关东煮、麻辣烫、酸辣粉、烤面筋、面皮凉粉、炒河粉、炒米线……都是推一个铁皮车,两层,上层是菜品、锅灶,下层是煤气罐、水等,有人要,打开火,热油,下菜,爆炒,调料,装盒,带走。一份炒河粉八元,一碗面皮五元,一碗酸辣粉七元,一串烤面筋两元五。这方寸之地,每到下午至傍晚,总是分外热闹,烟火升腾,人来人往,各取所需。

大头不知从哪里找来了一顶城管帽子,旧了,头太大,戴不进去,一边撕了口子。他扣在头上,依然进不去,架在头顶,晃晃悠悠,最后找了白绳子,固定在帽子两端,系在下巴处,稳固了不少。他拉起拉链,一本正经,开始管理摆摊子的人了。

蔬菜往门口挪一下,不要挡路。

水果,把一箱收了,都没地下脚了。

你那衣裳架子,放台阶上,这不就把空当儿留出来了。

还有卖吃食的,脚底下扔个硬纸板,把油隔住,要不地上弄得脏兮兮的。

后来,他不知从哪搞来一根擀面杖,缠上红布,胶带一粘,当起了指挥棒。他有模有样,举着棒子,指东指西,骂骂咧咧。现场的秩序并没有因为他的管理而有所整齐,反而更加杂乱。但他乐此不疲,从这边跑到那边,用脚踢踢这,又跑到那边,用棒戳戳那,总是嫌这嫌那,到处不如他意。认识的人,知道他在维持秩序,管理现场,不知道的人,以为他真是个城管呢,但细看,又显得怪异,帽子架在头顶,如鸡冠子,再忙活一阵儿,或许他都要急得鸣叫了。有人问,这干啥的?另一人指指后山,意思是后山上的,又指指脑门,意思是大脑不够用。摆摊的人,明显烦他,但又不好发作,以防大头真的犟起来,六亲不认,就草率了。只好由着他指拨,当然,只是嘴里应承,手里没动,还笑着说,大头,辛苦啊,吃根香蕉,歇会儿。大头好不容易解开绳子,摘下帽子,擦了额头的汗,说,没得关系,为人民服务。那人把香蕉递来,大头接过,塞进衣兜,又很正经地说,哎呀,不能拿群众一针一线啊。那人说,这又不是针线。大头点点头,道,也是也是。说完,又忙活起来了。

在好多日子里,大头都在这片街道上,或闲聊,或看棋,或管理。当然,也会有一些其他事。比如,有个给老人们以上保健课为名,实则推销产品骗钱的店面,他混进去,在人家讲得正出神入化时,他站起来说出了骗人的真相,人家把他推了出来。有一天,把他叫到废弃的砖墙后,狠狠揍了一顿。他就再不敢去了。比如,他也去附近一所小学门口,等学生放学后,凑到校门口拍画片的学生跟前,跟他们玩。他拍画片玩得好,空手套白狼,不一会儿,把人家画片全赢了来,人家要,他不给,人家哭着叫了家长来,把他骂了一顿。于是,他也不再去校门口了。在千篇一律的日子中,偶尔,他会和补鞋的老头闲说一会儿。偶尔,他从地上捡两片枯黄的梧桐叶,拿在手中,翻来覆去地看。也偶尔,他坐在台阶上,发呆,或抬头看着天,天阴着,灰云如瓦片,铺满天空,不知名的鸟飞走以后,天,就要下雨了。下雨了,大头还呆坐着,人们不知道他在想什么。补鞋匠喊他,大头,回啊。他回过神来,说,我头大,能遮住。雨,越下越大,大头的脸上、身上,都湿了。

时间一长,附近的人都认识了大头,而大头也成了这街道的一部分。似乎老年人、药片、象棋、摊子和大头,一起织成了日子的网,罩在每一个人头顶上,缺一不可。而有了大头,这里的日子似乎多了几分意味,否则,干巴巴的光景,真是乏味而漫长,难以消磨。

直到有一天,人们发现大头好久没有出现了。有人问,大头最近咋不见了?有人恍然,说,咦,是啊,大头真的不见了啊。人们不知道大头干什么去了,也不知大头出了什么事。但大头真的没有再来过。人们唏嘘着,感慨着,怀念着,提起了大头的往事。大头快三十岁了,和母亲相依为命,母亲在后山养几只羊,靠送羊奶维持生计。小时候,大头的头不大,后来得了怪病,医院看不好,母亲在大山里一寺庙中求得偏方,按方子取了药,给大头吃了一段时间,病未治愈,结果头越来越大,背都驼了。而大头的父亲呢,有人说年轻时爬火车掉下去摔死了,也有人说跟上其他女人远走高飞了,还有说大头压根就没有父亲。大头对于有没有父亲,从未问过母亲,也无所谓。他和母亲担心,他的头越来越大,最后,会不会像西瓜一样,撑不住,大得裂开了。那可怎么办啊?好在,大头的头,长着长着,就停止生长了。小时候,人们叫他大头宝。他一口一口应着。长大了,人们直接叫他大头,把宝字去了。他也答应,他本来就是大头。人们不知道大头的真名叫什么,大头也忘了他的真名叫什么。

人们常说,大头大头,吃喝不愁。人们刚要这么说时,想起大头好久没有来了,或许,再也不会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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