撒 米
2023-06-08许仙
许仙
外公走在我五岁那年初夏。
夜里露水还大得像下过雨,凌晨三点出殡,还得穿上两用衫。送葬时人人腰里系一根粗粗的稻草绳。刚走出院子,有人的稻草绳就掉了。一路走,稻草绳掉了一路,到五十米开外的河埠头时,只有我腰里还系得牢牢的。我妈就大惊小怪:“你个小人呀,系得这么牢做啥?这草绳要掉得越快越好。”我哪晓得呀!只为系着暖和。我妈忙解开我打的死结,假装一个不留神,草绳自个儿掉了。
外公上山,走的是水路。从他家背后的河埠头启程,要走三十多里水路。路况顺畅,上午八点多才能摇到王步山前。月亮被天狗咬去一口,缺了一块,但依旧亮堂。银箔似的河水、高耸的芦苇丛、停泊的水泥船和忙碌的亲人,都清晰可见;由近及远的田野、树和人家,也依稀可辨。但此刻的人世间,只有黑和白,总归是和白天两样的。夜里有白天不可能有的东西出没,是人都害怕,因为活人看不见它,它却能轻易伤害到人。
我妈是长女,在由她带领的妹和弟媳妇们的齐声哭号中,船离岸,向西而行,行不多久,她们的哭声就戛然而止。之后,大舅向桥上抛撒“买路钱”时,她们才哭两声。船头上,最累的是二舅,他肩顶住戳到河底的撑篙,一步步将船往前推;最忙的是我爸,从麻袋里一把把地抓米,撒向河两边的芦苇丛,以及岸树在河上的阴影。二十世纪六十年代末,家家都穷,那袋米,其实是只掺了三碗米的黄沙,当真是骗骗鬼的。船舱中央搁着沉重漆黑的棺材,棺材两边的小凳上各坐一个大人,大人双腿间夹个小孩儿。小孩儿喜欢站,手扶冰凉的棺材,一路东张西望。我就奇了怪了,我爸这是在干吗?
船在月光普照的夜色中行进,就像行进在另一个世界,感觉是全新的。头上一轮孤月,四野白茫茫的,河面上水汽氤氳,看上去河道开阔了许多。二舅伫立船头,左撑一篙,右撑一篙,就怕船行偏了,搁浅了。天地间唯有二舅的篙声,和着我爸撒出的米落在植物叶上的沙沙声,这两样声音又孤寂又执着。走了个把钟头,船到张神殿横河,河道更开阔了。我看到前方远远地有一团黑影过来。等行近了,才看清楚是和我们一样的丧船,船舱中央搁口沉重漆黑的棺材,棺材两边挤满了披麻戴孝的大人和小孩儿,船头上有人撑篙,有人撒“买路钱”,也有人在撒米,像我爸那样……但是奇了怪了,怎么没有篙声和撒米声呢?
两船交会时,我们并没有慢下来。
他们也是。
我忙指给我妈看:“妈,你看,船……”
“哪里呀?”我妈问。
“喏!那个人朝我们撒……”米明明撒到了我们船上,但我感觉不到有。
我妈就责怪道:“你在说啥呀?神神道道的。”
我张大嘴,盯着这条几乎与我们的船一模一样的船,它匆匆地与我们擦肩而过,小心翼翼地驶向我们来的方向,消失在阴森而又白亮的水雾中。妈妈竟然没看到,但我哪里肯甘心呀?问这个,问那个,他们都说没有看到。他们也奇了怪了,怀疑我是看到不该看到的东西了,说我的草绳一直系得牢牢的,大概是孽结解开得迟的缘故吧……
船停泊在王步山前的码头时,太阳都老高了。外公的墓造在半山腰上,葬礼必须在中午十二点前结束。走在最前面的是抬棺材的,其次是哭丧的,最后才是小孩儿,队伍拉得很长。那天也不知怎的,我和二娘家的大儿子春林,跟着队伍也能跟掉了。前后无人,我就慌了,上山的路分岔众多,不知哪条小路才是正道……我们一路往上爬,不敢轻易拐到小路上。我们一直找到山顶上也没找到大人,春林吓哭了。我张望了半天,发现半山腰上的人,才急忙拉他往下走。回到半山腰,碰到出来找我们的小舅,我就哇地哭开了。小舅说我们要是翻过山,就是另一个地方了,我们就再也回不了家了。
结果,我们还没有到外公墓前,他们就都下山来了。
两年后的秋天,三伯得了急病,送到杭州医院不久就走了。两个堂兄用钢丝车从城里拉他回来,经过我家,吃了饭急忙赶路。我参加了三伯的葬礼。一样的出殡仪式,一样的王步山,我都懂了:稻草绳要走出院子就掉,孽结解得快,来年就平安;夜间阴气重,撒米驱鬼,可保一路顺风。这次我没出任何差错,但不知怎么的,他们又说起我两年前的糗事,我觉得很冤。要么那是一条阴间的船,鬼也一样怕人,所以他们才撒米?要么是我的幻觉,天亮后我留意过,棺材盖上干干净净的。
多少年后,我成了唯物主义者,但那次经历始终是个不解的谜。大人都说,那时我小,在船上睡着了做梦,把梦境当真了。
[责任编辑 易小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