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曹的心病
2023-06-08冀成武
俺们几个老鬼,老曹、老常、老张和我,年龄相仿,经历相似,干了一辈子农村工作,陆续到站,从科级岗位退休。相约每周打几次牌,一下午谝嘴喝水打升级,职务是升不上去了,游戏里上上下下图个乐呵,小县城能熬到科级,也难得,人得知足。老常和老张是一家,我和老曹是固定搭子,我出牌随意,老曹却较真,有时张大眼睛瞅我。老常和老张就笑出声来。这几天升级是打不成了,三缺一,老曹的心病犯了,三人只好打打争上游,边出牌边聊天。
老张说:“前一段,我看老曹就不得劲,走不了几步就迈不开腿了,憋闷得喘不过气来,在市中医院住了半个月,症状也没缓解。”
老常说:“听说来,前几天到省城发现心脏主动脉上有7处堵塞,有的已堵了90%,去北京阜外医院搭桥去了。他这个病也有些年月了。”
我说:“少说也十年了,1997年就确诊为冠心病,大夫让住院,老曹不当回事,在医院输了两天液,就出院回家了。”
争上游也没啥意思,三个人不来劲,早早收摊,各回各家。一路上,老曹的事在我脑子里演起了电影。
老曹的童年是困苦的,两岁上父亲病故,成了没爹的孩子。没几年又遭遇分家,他祖母和大伯一家子把这孤儿寡母五口人硬生生给推了出去,这一家可咋难活来?短缺口粮的时日,大部分是靠他外祖父家接济。再欠缺时就凭母亲向街坊邻居借粮周转。往往是吃了上顿,下顿还不知该向谁家去借。老曹17岁初中毕业,回村当了12年农民,还在村主政了9年,他这段经历倒是比我们几个坎坷。再后来,到公社、乡镇,当干事,当书记,再到城里当局长,大家就基本没啥区别了。
老曹病愈归来,我们几个又聚了一次。这回老曹明显变了,矮矮的个头和清瘦的身材好像打了鸡血,说,鬼门关上走了一遭,更觉得人生短暂。咱们和土地打了一辈子交道,你看看现在,不少村庄就剩下老人和儿童了,好好的土地撂荒了,我看着心疼。想写一本书,把咱们60年来的农村工作、农民生活、农业发展写一写。这不明摆着心病才去,又添新病。
老张说:“写吧,只要你高兴。”
老常说:“身体要紧,慢慢来,不敢太劳累了。”
我这人嘴损,劝他:“老曹,不要命了?咱几个老伙计,活一天高兴一天,别做那个吃力不讨好的事了!”
老曹笑笑:“也是个乐趣,我试试吧。扑克你们再找个人手,以后我就不打了。”
看看,连牌也不打了,这个老曹真是何苦来哉,端着定阳城的碗,操着先农坛的心。出了趟远门,就不知道自己姓甚名谁了!
隔三差五,老常、老张常常爆料:老曹找人座谈来,找人核对资料来,忙着呢!一个初中生,写什么书,书是那么好写的!我倒是“老三届”的高中生,曾几何时也算县里机关数一数二的笔杆子,我都不敢写,老曹真不知道自己吃几碗干饭了!
第二年,老曹拿出了《农桑记》第一卷,让我过目,说要开座谈会。我大概翻了翻,挑出三五十处错别字,交给老张带去:“会议我就不参加了,最近头疼,代我给老曹捎句话,就说还行,让他注意身体。”
后来又写了二卷、三卷,我也懒得给他看,不想给他挑毛病了。听说老曹又病了,我对老张讲:“都是自找的,写书又写出心病来了。”老张说:“没想到老曹写上瘾了,听老常说,又开始写四卷、五卷,怕是一百多万字打不住。”哼哼,老人家咋说来,懒婆娘的裹脚布,又臭又长,能有个好?我心里嘀咕。
谁知老曹这一写就是十年,总算快写完了,听说他最近有点心衰。他虽然不听我的话,我也有些年没去他家了,他病了,老哥们总该去眊瞭一番。一进门,看到书桌前老曹背后垫着靠垫,胸前塞个暖宝。面对着两个巴掌那来大的平板电脑,手指像一支箭,在小小的屏幕上来回穿行。不会五笔也不会拼音,只能一笔一画地手写。老曹的腰更弯了,越发像个虾米。我一股子眼热,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老伙计,不易呀!”
老曹的书印出来了,送了我一套。我静下来看了一周,挑不出啥毛病,第一卷有点意思,二三卷略有波澜,四五卷出乎意料。是自传,是家史,是村史,是乡镇史,更是当地农业史。
憋不住和老张、老常交流。
老张说:“没想到,老曹能写得这么好,原先看初稿,光看见毛病,没瞅出好。这回毛病一除,露出好来了。”
老常说:“不光咱说好,咱县的老书记,还专门写来贺词。老吉,你给老书记写过材料,老汉可是眼高得很哪!”
老书记是我的伯乐,只夸过我一次。说话间,老书记的电话来了:“老吉,你狗小子这十几年做甚来?你看看人家老曹,当年赶不上你的脚后跟,现在连大学教授都惊呼了不起,你的笔杆子难道锈了?”骂得我出了一身水。
【作者簡介】冀成武,山西省作协会员,介休市作协副主席,曾获晋中文学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