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挺好(短篇小说)

2023-06-08王沛

当代小说 2023年5期

王沛

我将里脊切成粗细均匀的肉丝,放进碗里,用调料腌好,然后一边哼着鲍勃·迪伦的《答案在风中飘扬》,一边开始切小葱。周日上午,明媚的阳光洒在洗碗槽里,游移不定的光影宛如一簇水草。偶尔下一次厨,竟能真切地感受到短暂的安谧,甚至觉得整个世界被按下了暂停键,这让我颇感意外,因为我一向认为做饭是一件琐碎而枯燥的事,让人不胜其烦。或许这些平和的心绪与下厨无关,而是转瞬即逝的周日上午留给人的美妙印象。

平日里我很少做饭,今天心血来潮是因为早上躺在床上玩手机时,无意间看到一个鱼香肉丝的教学视频。看完视频,本想着中午点一份鱼香肉丝外卖,但无孔不入的大数据又给我推荐了好几个同类视频,看得我手心痒痒的。正好上午打算去超市采购生活用品,便买回了做鱼香肉丝的食材,重新踏进被我冷落数月的厨房。

油烧热后,正准备往锅里下肉,在这个关键时刻,手机响了。我愣了几秒,一时不知道是该先关火还是先下肉。

“在干吗呢?”电话里传来顾铭浑厚的声音。

“炒菜啊。”我把腌好的肉倒入锅中,右手拿起锅铲在锅里翻炒,左手举着手机。

“炒菜?”他满腹狐疑地重复道。

“是啊,有什么事快说。”肉丝在锅中嗞嗞作响,我把手机移至锅边,“听见响声没?”

“也没什么事,就是……晚上见面说吧。”

“行。”

像许多个一去不返的周日傍晚一样,我和顾铭坐在“天堂水吧”僻静的角落里,他喝波本威士忌,我喝柠檬汁。

“给你介绍个女孩吧。”顾铭啜了口威士忌,“我妹妹的朋友。”

“相亲?”

“别说得那么俗气,就是认识一下交个朋友,合适的话可以继续发展嘛。”

“我现在还没有那方面的打算。”

“等你有了打算,那不就成了事务性的相亲了?”

我掰着手指思考了一阵他的话,似乎有些道理。

“你喜欢什么样的女孩?”顾铭身子向前倾斜。

“安静内敛,性格温柔,表面看上去神经大条,内心却有着丰富细腻的情感。”我将杯子举到嘴边又放下,补充了一句,“最好像黛安·基顿那样的。”

“别做梦了,这年头能认识个知根知底的优质女性就不错了。听我妹说,那个女孩今年二十七岁,本地人,独生子女,长得也不赖,直爽开朗,办事果敢,非常有能力,是个女强人啊。”

“那可能不太适合我。”

“管他的,先认识了再说。”

就在两年前,我还热衷于结识各种各样的女孩,并与她们保持暧昧关系,但一过了三十岁,这股劲头就莫名其妙地消失了。就像上了初中便突然对四轮脚踏车失去了兴趣一样。二十多岁的那段日子里,我本有机会结婚成家的,那时候迈入婚姻的殿堂,对我来说就像喝下一瓶可乐一样简单,而一旦错过了最佳时期,世上就再没有比恋爱结婚更难的事了。如今的我变得既迟钝又敏感,既自卑又自负,尤其在感情方面,我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自我中心主义者。连我自己都对此嗤之以鼻,又怎么能指望别人喜欢呢?身边的熟人一个接一个地结婚了,这让我感到不可思议——他们怎么能如此轻易地完成终身大事呢?这未免对自己的人生太不负责任了。眼下,我的状况虽说不上多称心,但却没有不满意。一切顺其自然,既不伤害别人,也不被人伤害,这样再过上四十年也未尝不可。当然,要是有机会发生改变我也不抗拒。对于自己的人生,用一部伍迪·艾伦的电影来形容再贴切不过了——《怎样都行》。

顾铭把女孩的微信发给了我。何敏君,不知为何,听名字就感觉不是我的菜。对方大概同我的感受一样。我对加陌生人微信这件事,怀有极大的恐惧心理,特别是对方通过之后,开场白总是让我头疼不已,无论说什么都感到浑身不自在,身上像有蚂蟥在蠕动。“你好,我是高成林。”“你好,何敏君。”然后呢?绞尽脑汁想出无聊的话题,为缓解尴尬而面无表情地打出“哈哈哈”的笑声,配上几张万能的表情包,这样的聊天简直是一种折磨,却成了互联网时代人们从相识到相知的必经之路。为了延宕这一令人窘迫时刻的到来,直到晚上睡觉前我才向她发送好友申请,并备注了姓名和添加好友的原因,随后关掉了手机的无线网络连接,调好明早的闹钟,睡了过去。这样的做法看上去像掩耳盗铃,却能让我睡得心安。

起床时已经添加好友成功了,看时间她是在早上六点三十九分通过我的好友申请的,还留下了几句“昨晚睡得早。”“你怎么这么晚还没睡?”之类的话。话题由她开启,聊天就变得简单多了,接着她的话说下去就好了,这对于躲在手机屏幕背后的我来讲,还是能应付自如的。一整天我们就这样在工作的闲暇里东拉西扯。让我没想到的是,我们的聊天竟出奇顺畅,这一半归功于她,一半归功于互联网。如果没有网络,我认识的女孩大概會少五分之四。她的公司和我上班的地方就隔着两条街,都在高新区,我们约好星期三下班后到附近的商业广场一起吃晚饭。大学时代,和新认识的女孩共进晚餐怎么也得一个月后吧,高度发达的互联网时代,一切都太快了,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多认识一些人,运气足够好的话,爱情就会来敲门,因为无论人生还是爱情,归根结底还是运气在主导。即便大多数时候留下的是绵延的伤感和徒劳的虚无,但汹涌而来的大数据很快就会让所有情愫全部更新换代。

星期三傍晚,淅淅沥沥的小雨下个不停,我打着伞站在商场入口处等她。不一会儿便远远地看见了她——凭直觉确定是她。她上身穿了一件绿色卫衣,黑色瑜伽裤包裹着纤细的双腿,白色棉袜的袜筒在小腿处十分醒目。她也认出了我,并向我挥手示意。我们去了一家日料店,等待上菜时,我才看清她的脸。她长着一张鹅蛋脸,五官称得上漂亮,尤其是那双鲜灵的眼睛,流露出活泼敏锐的目光。虽然打扮得很年轻,像刚毕业的大学生,说话方式却很老成练达,席间谈话内容和节奏完全在她的掌控之中。任何人只要和她说过几句话,都不会否认她是个逻辑清晰、思维敏捷、社交能力出众的女孩,这样的人在公司里定然是八面玲珑、左右逢源的。而我却偏偏对这样的女孩不太有好感。我中意那种腼腆矜持的女孩,和不熟悉的男子说话会强装镇定,由于紧张而脸颊泛红,甚至语无伦次,躲避对方的目光,习惯性地微微低着头,脸上现出茫然的表情……这些在我看来都很可爱。世上有形形色色的审美观,何敏君的魅力让我钦佩,却没让我心动。面对这样的女孩,你永远也不会知道她对你的看法。吃完饭我付了账,走出餐厅,她当即转了一半的饭钱给我。我们在地铁站分道扬镳,各自汇入茫茫人海。

顾铭发来消息问我进展怎么样,我说我和她根本不是同一个世界的人。他又问对方的态度如何,这种事我哪知道呢?他说晚上让顾菲(他的妹妹)去探探口风,我说算了,我们可能不合适。但他铁了心一样要打破砂锅问到底,我也就不再多说什么。为了不显得太过冷漠,我也问了几个与何敏君相关的问题。比如,她各方面都很优秀,是非常受欢迎的类型,为什么没有谈恋爱呢?顾铭解释道她的工作环境中全是女性,几乎接触不到男人,所以才拜托顾菲给她介绍合适的对象,要不然哪会轮到我?经他这样一说,我感觉自己仿佛捡了天大的便宜似的。更出乎意料的是,何敏君告诉顾菲,她对我的印象是“挺好”,这让我有点受宠若惊。顾铭一副激动万分的样子,打字的速度突然快了许多,他劝我赶紧趁热打铁,平时多找她聊聊天,周末约她出来散步看电影,如果她没有明显的抵触情绪,这件事就十拿九稳了。

“哪件事?”我问道。

“终身大事。”他说。

“哪有这么简单?”

“就是这么简单。”

“我们没有任何感情基础,她也不是我喜欢的类型啊。”

“感情可以用时间来培养,喜欢的类型也不会一成不变。这世上又有多少人最终能和自己心中描绘的完美形象共度余生呢?我初中时期就迷恋上了王祖贤,现在的女朋友和她也不沾边啊。”

“这根本不是一回事嘛。”

“我表达的大概意思你明白就行,具体如何抉择,还是要遵循你的心。”

我还未看清我那颗被迷雾笼罩的心,便已经稀里糊涂地与何敏君约会了。就我而言,我没有任何可以失去的东西,无非消耗一些感情和时间罢了。在迄今为止三十二年的人生中,我一直在大肆挥霍这些宝贵的财富,现在,再多浪费一点也无所谓。

周六下午,我和何敏君去逛了人民公园,还在人工湖里划了一个小时的船。和她在一起最大的好处就是不会冷场,她拥有高昂的热情和源源不断的话题,在她的濡染下,我的话也渐渐多了起来。徜徉在春日午后波光粼粼的湖面,周围环绕着悠悠荡荡的游船,不时拂过一阵暖融融的微风,对面坐着的女子绿鬓朱颜、神采奕奕,身处这般暇逸的环境之中,我心中生出了别样的惬意,浑身酥酥软软,像要融化了似的。我们将船停在湖心,任其随波东飘西荡,在这段时间里,我们从西藏的纳木措聊到了霍格沃茨的大礼堂,又从布兰妮·斯皮尔斯的专辑聊到宫保鸡丁的做法,等船靠岸时,平日寡言少语的我早已口干舌燥了。我买了两瓶苏打水,和她继续在公园里漫无目的地游荡,到了一处人声鼎沸的回廊,何敏君告诉我,这是公园里最热闹的地方——相亲角。

回廊很长,每两根石柱之间都系着几条麻绳,绳子上挂满了A4纸和硬纸板,上面详细地介绍了这座城市中许许多多单身男女的基本信息和联系方式。长时间守在这里的尽是些中年人,手里同样拿着自己子女的简介牌,希望从熙来攘往的游人中物色到合适的人。尽管在我看来这与守株待兔无异,但说不定缘分到了,兔子自然会撞上来,而且有时候还不止一只。

“有没有发现适合你的人?”何敏君开玩笑似的问道。

“没有。你呢?”

“我都没仔细看。”她突然扬起手,指着一页A4纸,“这女生的条件很不错啊。”

纸张上方印着“寻缘”两个大字,下面写道:

女,出生于1987年3月,未婚,身高1.68米;医学院毕业,硕士学历,市内某三甲医院工作,收入稳定,有房有车;为人真诚善良,性格随和,容貌姣好;父母退休,身体健康无负担。寻男,28至34岁,身高1.75米以上,学历本科以上,工作稳定(最好在体制内),诚实稳重,有责任心、上进心,无不良嗜好。联系电话:135……

“可惜我只有一米七四,工作也不在体制内。”我以充满遗憾的口吻说道。

“你还真的在认真考虑啊。”她白了我一眼,“人家在这里列出的只是最低门槛,就算你全部满足也还要看其他方面的条件。”

“这就是她还在这里找相亲对象的原因。”

“唉。”她喟叹一声,“说不定几年后我也和她一样。”

这回轮到我白她一眼了。

逛完一圈,时间尚早,我们又去看了一场电影——肯尼斯·罗纳根导演的《海边的曼彻斯特》。由于中午只吃了两块面包,又走了不少路,电影没放映多久,饥饿感就在我的胃里一阵一阵地翻涌。暮光迷离的时刻,我们从电影院来到街头,去事先预定好的意大利餐厅吃晚饭。这家餐厅是顾铭推荐给我的,味道环境俱佳,考究的装潢充满中产阶级情调。用餐期间,婉转动人的钢琴旋律倏然飘落于耳畔的瞬间,胸中会莫名地升起一股生活美满、事业有成的错觉,这种奇妙的感觉在看见账单的那一刻才彻底化为乌有。何敏君搶着付了账,她说电影票是我买的,晚饭理所应当由她来请。可晚餐的花费却比看电影的花费高出一大截。我在微信上将一部分钱转给了她,她不仅没收,还把我奚落了一顿,说我斤斤计较,像个小女人。我正欲反驳几句,还未说出口,她就岔开了话题,转而对红酒炖牛肉这道菜侃侃而谈。

一个月后,在初夏第一缕阳光的见证下,我结束了五年零九个月的单身生涯,开始与何敏君正式交往。随着年龄的增长,恋爱于我,早已失去了青春时期的激情与神秘。不知何敏君是如何看待这段关系的,但我隐约感到,即使最终雨断云销,我们谁也不至于伤心欲绝。许多年前,我还对爱情抱有不切实际的幻想,深信殉国是最伟大的死法,而殉情则是最浪漫的死法。经历了漫长岁月中许多段长长短短的恋情以及互联网潜移默化的洗礼之后,我的思想也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现在如果谁再为爱情郁郁寡欢、黯然神伤,我便不动声色地把他们归纳进“十足的傻瓜”这一类名单中。

何敏君高中时代的朋友张馨过生日,她叫我周六陪她一起去。我本不爱参加这类社交活动,但碍于我们刚交往不久,不好直接拒绝,就答应了下来。那天下午我们在KTV里唱歌,总共八个人,五女三男,戴黑色棒球帽的男子和我一样,是某个女孩带来的对象,其余六人是相识已久的朋友。唱完一首周杰伦的《东风破》,我找了个黑暗的角落坐下,看着这群快活的年轻人,我感觉自己更老了。何敏君也坐了过来,头靠在我肩上,问我:“怎么不去点歌?”我说:“想听你们唱。”她朝我粲然一笑:“想听什么歌?”“什么都行。”她唱了两首梁静茹的歌,和朋友聊了一会儿天,随后就一直坐在我旁边,给我讲他们高中时期令人怀恋的往事。

在KTV待到晚上六点,我们去了一家火锅店。席间服务员搬来两箱啤酒,开了几瓶放在桌上。张馨为我们倒酒。

“我酒精过敏,就不喝了。”我将酒杯往后挪了挪。

“没事,先满上嘛。”坐我左侧的男子又将我的杯子推了出去。

一起举杯祝张馨生日快乐时,我举起了茶杯,大家一饮而尽后放下杯子,戴黑色棒球帽的男子小声嘀咕着什么,似乎是“哪有男人不会喝酒?”之类的话。我装作没听见,不予理睬。在锅中捞了几次菜后,他拿起酒瓶往自己杯里倒酒,然后端起酒杯准备向在座的人轮流敬酒。他先和张馨喝了一杯,然后按顺时针敬酒。轮到我时,我仍然举起茶杯。他执意要我喝酒,还说喝酒脸红的人更能喝,坐我身旁的男子也来劝酒,说:“少喝一点也没关系。”我摇了摇头,放下茶杯,局面陷入了僵持状态。这时,何敏君端起了我的酒杯,说由她来代我喝。对方犹豫了两秒,说:“让女士代喝不太合适吧?”何敏君很坚决地说:“没什么不合适,你不一定比我能喝。”他们喝完后,何敏君再度添满酒杯,说是替我敬他,于是两人又喝了一杯。桌上的气氛有些尴尬沉闷,不过很快被几句玩笑话化解了。

送何敏君回家的路上,我问她:“头晕不晕,有没有醉意?”她爽朗地笑了,说她喝啤酒很难喝醉。我问她:“喝醉过吗?”她思索片刻,说:“大学毕业吃散伙饭时醉过一次,那晚全班都醉了。”我告诉她:“其实我大学时也喝酒,后来在网上看见一篇论文,说喝酒脸红是由于体内缺少乙醛脱氢酶,从而难以分解酒精产生的乙醛,导致患胃癌的风险增加,自那以后,我就没喝过酒了。”

“不喝最好,酒不是什么好东西。”

“那以后遇上今天这种情况怎么办?”

“有我在啊。”这句话很是让我感动。

“我也不想让你多喝。”

“那我们都不喝,我也酒精过敏。”

到了她家楼下,我们轻轻拥抱在一起,她呼出的气息中还残存着淡淡的酒味。在夏夜朦胧的月光中,我吻了她的嘴唇。

夏末秋初,何敏君搬进了我的公寓,我们同居了。她带来很多行李,各式各样的物件满满当当地塞了几大箱,花了一个下午才全部收拾完。此外,在她的影响下,厨房受到了应有的重视,使用频率陡然上升。“我们不可能吃一辈子外卖吧,又贵又不健康。”她如是说道。她的话不无道理,我只好随声附和,耐心地等待她的后续安排。而后,她列出一张购物清单,上面包括厨具、调料、食材等物,我们下班后从超市采购回来,分门别类地整理好,从此便开启了厨房的新纪元。工作日,除了午饭在公司吃,其余两顿我们都在家自己做,周末会出去改善伙食,这是必不可少的。早餐吃得很简单,通常是鸡蛋、火腿、面包、牛奶或者燕麦,由我来准备。晚餐则较为丰盛,一荤一素一汤,她下厨,我洗碗。不久之后,出于责任感和进取心,我时不时自告奋勇地包揽晚餐。这期间我的厨艺突飞猛进。为了炒好一个菜,我会在网上搜索各种教学视频,并综合他们的做法,设计出一套最适合自己的炒菜流程,虽然偶尔会出点小差错,但大多数时候做出的饭菜都能得到何敏君的认可。当她夹一筷子菜放入口中,缓缓点头称赞的时候,我心里喜滋滋的,像上学时得到老师的表扬一样。

常言道,距离产生美。两个人在一起生活久了,无论多么契合,都难免会产生摩擦,甚至厌倦,进而导致亲密关系的破裂。同何敏君朝夕相处的日子里,我们之间也不可避免地发生过大大小小的矛盾。有时候我暗自思忖,要是我的女朋友不像她这样强势、精明、固执,那该有多好。她如同菲茨杰拉德描绘的那些初入社交界、身着缀连流苏的华丽礼服流连于各类舞会的摩登女郎,而我像村上春树笔下寡言少语、形单影只地徘徊在城市冰冷的楼宇间的社会边缘人物,无论从哪个角度看,我们俩的匹配度都很低,就像将两件毫不相干的物品——譬如铅笔和香蕉——硬生生地凑成一对。想要在琐碎的生活中做到融洽相处,就必须熟练运用伪装和隐忍这两件至关重要的法宝,如此,自然也会失去一些弥足珍贵的东西。

事实上,我们并非每晚都能对坐在那张大理石餐桌旁一边吃饭一边侃侃而谈,并非能意兴盎然地享用每个来之不易的周末时光。她加班很频繁,经常九点之后才下班,而我下午五点准时离开办公室,从不多待一秒。我劝过她几次,让她把做不完的事往后推一推,没必要非得赶在一天之内完成,这是不合理的,实在不行,带回家做也可以。但她说这是她的习惯,改不了,而且一旦回到家里,就没心思再工作了。在这座生她养她的城市里,她有数不清的朋友——儿时的玩伴、学校的同学、新结交的同事等等,几乎每个周末都有人约她出去,或是逛街,或是看画展、打麻将、听演唱会……她也会叫我同去,但比起和一群素不相识的女孩共处,我更愿意一个人待在家里看书看电影。有一回,她一大早就和朋友去博物馆看苏轼主题文物特展,下午两点,我打电话问她是否回来吃晚饭,她说回来吃。鉴于我们有几天晚上没坐在一起吃饭了,加之又是时间充裕的周六,我打算使出浑身解数做一顿丰盛的大餐,给她一个惊喜。四点不到我就着手准备了,从冰箱取出肉解冻、改刀,一丝不苟地切好配菜,调制好几种料汁,并在网上为她下单了一瓶芬格富葡萄酒。最后一道菜——土豆炖牛腩的香气溢满厨房时,她突然来电说晚上要和朋友去一家新开的粤菜馆,不回来吃了。放下电话,我怔怔地盯着砂锅上方升腾的热气,仿佛那是我出窍的灵魂。我独自坐在餐桌前,细嚼慢咽地吃着这些蜡块般的食物,大口大口地往胃里灌葡萄酒,最后菜没吃多少,酒倒喝了大半瓶。很快我的脸颊变得又红又烫,头也昏昏沉沉的,没收拾桌子就去床上躺下了。虽然头晕,却怎么也睡不着,心脏扑通扑通跳动的声响一直在耳畔回荡。不知过了多久,我迷迷糊糊听见钥匙开门的动静,听见收拾碗筷的声音,听见水龙头哗哗的水声,听见她蹑手蹑脚走进卧室,躺在我身旁。接着,黑暗中传来一阵低缓断续的抽泣,持续了两分钟左右,她翻了个身,房间又恢复了死一般的寂静。这是我第一次听见她哭。她没有错,我也没有错,但我们都受到了伤害,白白耗费了最真挚的感情。

春来秋去,时节如流,我们不知度过了多少个此类令人心碎的夜晚,有好几次我们都站在了悬崖边上,只要一阵微风吹过,便会立即掉进万丈深渊,可偏偏那时候空气仿佛停止了流动,这是交了好运呢还是厄运?谁也说不清。生活不会给我们太多时间沉浸在这种渺小微茫的悲伤中,更别提去追溯其源头了。一双无形的巨手推着我们马不停蹄地向前。我们上班下班,穿梭在人潮汹涌的地铁站中,我们洗衣做饭,拥着彼此温暖柔软的肉体交媾,我们用幸福的彩帛层层遮掩住那些裸露在外的疮疤,用心与心之间擦出的火花照亮岑寂的黑夜。我们走啊走,时而齐头并进,时而前后接踵,途经萧索的街道,涉过及胸的湍流,横穿幽暗的森林,翻越崴嵬的险峰。一路上经历了千磨百折,丢弃了一些与生俱来的重要东西,终于走到了庄严肃穆、光彩耀目的婚姻圣殿门前。

拍完婚纱照的那个晚上,我把困乏的身子沉进沙发里,面无表情地望着前方,连转动眼珠的力气都没有。我的目光飘飘然落在茶几上的天鹅状陶瓷果盘中,这只白润光洁的果盘还是她刚搬来不久后买的,转眼间一年多过去,它依然一尘不染、锃亮如新,岁月不能奈何它,却在我们——它的主人身上镌刻下一道道难以磨灭的印痕。我们的关系也曾如它的躯体一样纯净,现在却已千端万绪,剪不断理还乱地盘绕在一起。

“摆了一天Pose,累了吧?”何敏君关切地问道,声音中略带倦意。

“不累。”我象征性地动了动脑袋,“这才刚开始呢。”

“唉,你的意思是结婚就是受苦受累?”

“我可没说。不过嘛,结婚成家,生儿育女,在这个动荡不安的世界上抚养儿女,直到他们长大,这可是一个人的极限啊。”

“那人的极限也太低了吧。”

“至少是我的极限,”我歪着脖子觑了她一眼,“也是卡夫卡的极限。”

“人生就是不断挑战极限的过程,你迟早会突破极限的。”

“突破极限后会怎么样呢?”

“我也不知道。”

我们停止了交谈,舒展四肢,懒洋洋地靠在沙发上,安适的沉默笼罩着房间。半晌之后,我清了清嗓子,将头转向她,郑重其事地说:“想跟你商量个事。”

“你说。”

“我们可以旅行结婚吗?”

“旅行結婚?”她一脸茫然。

“不用举办婚礼。我们可以去苏梅岛、北海道,或者马尔代夫……”

“什么?”她大喊一声,像被推了一下似的,忽地从沙发上弹起来,“绝对不行!我从小就幻想自己婚礼的场景,这么重要的仪式怎么能没有呢?你怎么会有这种荒谬的想法?”

“你别激动,我只是随口问问,我们当然是要办婚宴的。”我赶紧解释道。

“吓我一跳!”她捏了一下我的胳膊,“我还以为你认真的。”

沉默卷土重来,我闭上眼,沉入到自己的心灵深处,思考一个看似关键实则无足轻重的问题:我到底爱她吗?我在湖底一般冥蒙的心中四处游荡,搜寻答案,结果却一无所获。“爱”这个字太深刻,太沉重了,或许早已沦没在淤泥之下,可这又有什么关系呢?我徐徐扫视整个房间,感觉目之所及的一切都挺好,这就足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