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梅
2023-06-07薛超伟
大巴从国道拐进乡村公路,我看见了小时候的自己。乡村的路不总是笔直的,它们的走向要顺着山、顾着河,弯多了,就有了标志物,即使路和房子重新修过、建过,也能够认得一些。透过车窗,我看到幼时的我梳马尾辫,穿一件印满蒲公英的绿色外套,手里拎一个化肥袋,准备去干某件大事。她闷头走路,经过一棵树底下,头顶被什么东西挠了一下,一抬头,看到一条蛇垂挂下来,她吓得瘫软在地,不住尖叫。只一会儿,她的堂姐蕙心就跑过来,一把从树枝上扯下蛇,看了眼,跟她说,晓念别害怕,是条死蛇。她仍是怕。于是蕙心甩着死蛇,像鞭子一样在地上抽打几下,远远扔到田地里去了。蕙心拉她起来,问她提着化肥袋要去哪里。她摇头不说话。刚才的惊吓松动了她的决心,计划得延后了,于是她同蕙心回土楼去了。
我让师傅停车,下车跟在她们后面。跟了一段,我看见了那座土楼。我并不思念这里,但这里是来处,来处经过无数次的回望,比现在和未来都要清晰,我不刻意去想,可往事会出现在我眼前,出现在梦里。但我已经不害怕了。上个月,我在车间给实验材料进行退火操作,手背不小心碰到炉门,我把手伸到冷水下冲洗,抹了一点药,继续工作。烫伤的部分后来留了疤,同事替我心疼,又说我这人很可怕,镇静得像个没有痛觉神经的动物。我听后愣了一下,啊,是这样,我变成了这样一个人。我已经很久没有害怕的感觉了,那种钝钝的,压在心头、阻碍呼吸的害怕,不知道什么时候,像痂一样掉了。现在,当我看到从前的自己,很想告诉她,不要害怕,没有什么值得害怕的。她会听见吗?
蕙心的声音是蓝色的,我还没看到她,就听到她喊我:“阿妹!阿妹!”她从人群里跌出来,抱住我。她头上有一股甜腻的汗味,我说:“今天家里这么多客人,你也没洗头。”蕙心笑笑,帮我卸下背包,背在自己肩上,接过我手里的礼品袋。我提醒她里面有红包,别忘记拿出来。她点头,也不跟我客套。我打量她,她穿一件红蓝条纹卫衣,外面套着苗族风格的棉马甲。这是她喜欢的打扮,因为有很多颜色。蕙心看上去没有变化,仿佛三年前与我分开后,她就站在这里候着我。
土楼外站着很多乡人,准备迎关帝爷,都是熟面孔,但叫不出名字。他们冲我招呼:“回来啦?”我答应着,跟着蕙心往土楼走。土楼叫澄悦楼,名字写在大门的门楣上,现在字迹磨灭了,外人估计认不出来。村里人叫它圆寨,但我更愿意跟着外人叫它土楼。很早开始,它就不是我的家了。
中庭也有很多人,他们一边摆放供品,一边聊天。亲戚们到得早,我四处走动,跟他们问好。走了一圈,没看到小叔公,我问起他,大伯母说小叔公不来,每次一有热闹的事他就紧张,就不来,平时倒是会串门。我点点头,小叔公确实是这样的。他以前跟我们一起住在土楼,后来带着他那一支子孙搬到土楼外面去了。现在住在土楼的人不多,像小叔公那样还住在村里的都不算搬家了,更多的人搬去市区或者省内更远的城市。大家常说,搬走是好事,说明日子变好了,不再需要合力建一座楼,守一个家。也有一些人留在楼里,比方说大伯母和她的女儿蕙心。整个镇子的人口日益外流,但过年时大家还是会回来聚一聚。从大年初一到初七,附近几个村轮流“做热闹”。头一天用轿子把关帝像从庙里抬出来,后面跟着长长的队伍,敲锣打鼓,踩高跷,把关帝像一路护送到村里。第二天,下一个村又将关帝像抬去供奉。轮到我们这个村,一般是初五。澄悦楼是村里最大也是保存最完整的土楼,村里有什么仪式都选在这里举行。
长辈们在大伯母家里忙着布置酒席,我过去帮忙,他们说我是客人,让我去一边玩。我说大家都是客人。他们笑起来。我看到小姑也在这里,有点惊讶。那次窖池事故之后,大伯母跟她吵得很激烈,两个人不再往来。看来在我不知道的什么时候,二人已经和好。她们都是热热闹闹、认真生活的人,我为她们高兴。厨房里传来菜香,很熟悉的气味,我想起小时候在土楼里去各家串门解馋的日子。那时候小姑请我到她家吃饭,饭桌上有一道茶油鸭,饭吃到一半,小姑问我,你不吃皮啊?我以为小姑责怪我挑食,忙说吃的。小姑就夹了一块鸭肉,用指甲掐住皮撕下来,放到我碗里,等到碗里堆了四五块皮,我才明白,是小姑不吃鸭皮,又舍不得扔。我勉力把鸭皮全吃下肚。小姑那时候与周围人有一种格格不入的有趣,这么说不是指她后来就无趣了,而是换了一种有趣。这次小姑带了她老公来,我看了看,还是三年前那位,那么就可以称他为小姑父。我跟小姑聊了几句,她来电话了,走去接电话。她是生意人,正月初五就忙开了。
我让蕙心陪我上楼,看看这里有没有什么变化。半腐的楼梯踩一下就吱呀一声,木头会叹气,所有事物老了都会发出点声音。到了三楼,一眼望去,环廊结构让我感到短暂的晕眩。当初在土楼住久了,搬进城里的公寓房,看着笔直的走廊,也有一段时间不适应。我想起以前在村小读书,老师教我们认识圆,在黑板上画出一个大圆,跟我们介绍:圆没有棱角,边缘光滑,受力均匀。比方说这是我们的土楼,过去土楼除了用来居住以外,也用于防卫。我们造一个正圆的建筑,土匪来了,将一个点击溃,旁边的点可以迅速补上,没什么影响,这个圆还是圆。老师讲完后问我们,那么圆上的这一个个点是什么呢?回来后我把这个问题说给蕙心听。蕙心说,圆上的那些点就是我们自己,我们就是土楼的防卫。我说,你怎么知道?她说,因为我三年级的时候,跟阿妹你现在是同一个数学老师。我点点头。蕙心比我大两岁,我经历的事情,她大多是经历过的。
三楼有三十二间房,现在变得冷清许多,虽然楼下不断传来吵闹声,还是可以想象得出这里平时的模样。一间房住不住人,不用打开门就能知道,有一个简单的辨别方法,就是贴不贴春联。旧木门贴上大红色的春联,就变新了。环看整层楼,只有零散几个房间贴出了新的春联。正南的楼梯边上是小叔公的房间,贴着春联,褪色了。他以前住那间房的时候,常听大家上楼下楼的声音,久了,他都能知道是谁上来,是谁下去。我怕黑,晚上边上楼梯边喊小叔公,他从楼上应我一声,我的胆子就大一些,快步跑上楼。
从走廊探头望出去,先是看到铺瓦的檐头,每一层都有,防雨,也便于晒秋。过去,这里的廊道里都晾着衣服,碰上大晴天,各家会一起洗衣服,一起挂出来,没拧干的衣服同时滴水,环廊里都是雨声。我望向对面,屋顶上坐着两個小女孩,看不清模样,但我知道她们是谁,一个扎着马尾辫,一个散着头发,一个叫晓念,一个叫蕙心。很快,她们两个人就要被盛怒的长辈拎下去了,那一天是特别的一天,她们第一次透彻地了解到这个世界某些方面的真相。她们为什么要爬上屋顶?也可以不爬的,那么她们就可以晚熟一些。是扬波哥哥做了榜样。扬波哥哥是从他四楼的房间爬到屋顶上去的。本来那样的房间不该给小孩,但是爷爷年纪大了,不方便爬楼,跟扬波换了房间,扬波就住进了顶楼的房间。那间房的天花板有活门,可以通往屋顶,留这个活门是为了方便修屋顶。扬波哥哥常常像一根烟囱杵在屋顶,而那个叫晓念的小女孩看到了,会冲他喊:“扬波哥哥,你在那里做什么呀?”她喊他,他也不答,或许是没听见,或许是沉浸在自己的情绪表演里,需要维持一个相当孤独的姿态。但她每次见到他坐屋顶,就都喊一喊,这样她仿佛也参与了他在屋顶的事业,变得愉快起来。在中庭闲聊的长辈们说,扬波这么坐在高处,就是专等人来问他,问他一次不够,得七次九次,得哄到他舒服,他才肯下来。长辈们哄笑。
扬波是蕙心的亲哥哥,她和蕙心总是跟着他到处跑。他会用竹子做手枪,用萝卜做提灯,是个好玩的人。但他总嫌弃她们两个,他说因为有她们跟着,束手束脚,他的伙伴就不愿意来邀他玩。但她跟蕙心不管,照样跟着他。有一次她与蕙心发现哥哥不知跑到哪里玩去了,没带上她们,她们就决定做一场只属于她们两个人的冒险,偷偷爬上了屋顶。起先中庭闲聊的几个长辈没发现她们俩,她们还刻意喊了几声,以引起底下人的注意。与她们期待的不符,没有人笑着议论她俩,而是派了一个男性长辈上来,赶她们下来,交给各自的父母教训。那天大伯母打了蕙心一顿,而晓念的妈妈没有打晓念,只是训斥她。她从妈妈的训斥中感觉到,她虽然跟蕙心做了一样的事,但犯的错不同。蕙心不能坐在屋顶,是因为蕙心是女人,来过初潮了。而她不能坐在屋顶,是因为作为一个小女孩,以及作为女人的预备,不应该对那样的高度有所向往。妈妈告诉她,女人是不净的,女人不能处在比男人高的位置,如果一个男人不小心从女人的胯下经过,会给家里招来不幸,那么,女人骑在最高的屋顶,就是对家里所有男性的不敬。妈妈这么跟她说的时候,她就全明白了。生命中有很多时候,她原本是开开心心的,只是做了一个举动,比如一脚跨过门边的耙子,突然耳边就会响起一声惊雷,土楼中的任意一个长辈会走过来大声呵斥她。原来那一切,不是跨这个动作的问题,也不是耙子的问题,而是因为她的性别。她的性别跨过了耙子这个工具代表的性别,对面那个性别就整个地受到了侮辱。那天妈妈边骂边讲,晓念忍着伤心,想着妈妈骂一骂就过去了,可妈妈一直骂到她哭为止。妈妈觉得哭是忏悔,即便忏悔得不够真诚,在形式上也有一种停顿感,是生命里的一次停顿,哭得越伤心,顿得越沉,挫进时间的缝隙,变成一个疤,之后,就不敢了。那回妈妈直接告诉她这个事实,妈妈把这样一套历久弥新的理论传授给她,所有她曾经不能理解的事,就都能理解了。她是个只有十岁的小孩,哭得大声,但心底有一丝开心,就好像洗了很久的污渍换了种洗涤剂后一下子洗干净了。她原谅了自己,不是她一个人的错,是身为女人的错。女人是不能太开心的,开心到爬屋顶就更不能够了。从此她要学着尽量不让开心露出来,把它当作自己的一条尾巴。
那时她小,只会怪自己生成了女儿身,而怪不到别人身上,更不会去怪扬波哥哥。她用小半天就想通了,产生那样的局面,不是她的错,自然也不是扬波哥哥的错。她可以继续喜欢他,让他带着她们四处胡闹。她也明白了为什么跟男孩子一起玩会更尽兴,因为假如她们有什么越轨的行为,可以推卸给他,扬波哥哥也愿意承担。男孩子皮实是真的,他被打得一边嚎一边满楼乱窜,但过后没多久,他就又笑嘻嘻了。她羡慕他的自由,跟他待在一起,也能分到一点。壶清溪是他们常去的地方,放学后路过,就在溪边磨蹭一段时间,要等晚霞四溢才肯回家。不上课的日子也去,打水漂,看夕阳,什么都做,什么都不做。溪边原有一座徐公亭,古时一位徐姓乡绅出钱造的,造完亭子,又在边上种了棵树。徐公亭早就没了,那处岸头还是叫徐公亭,而“徐公树”依然活着,树身粗壮,叶片墨绿,四季都繁密。扬波哥哥经常在那棵树下撒尿,他尿完才下溪玩水,他有理由的,说不希望脏了溪水。有一次他就被一个长辈当场逮到了。长辈告诉他们,这棵树有灵,能荫庇众生,曾有一位高人预言,若徐公树死,全天下的人都会死。长辈讲时很严肃,她跟蕙心听得有些惶恐。蕙心就此成了扬波哥哥的监督员,他一站到树下,蕙心就赶他,他走远一点,到小路边,撒到人家墙根。徐公树死,天下人都会死。现在想来,这无疑是恐吓小孩子的话。为了方便,造出一个禁忌,是他们的惯用手法。这样的传言,终将在乡村消失。但以前她们是愿意去相信那些禁忌的,所以有一段时间,她特别希望徐公树死掉。
中庭有小孩的声音,追逐、尖叫。他们会在长辈眼皮底下用激烈的情绪表达自我,跟我们那时候不一样。有个小孩一直在哭闹,我倚着栏杆听了一会儿,原来是他不愿意在这里的厕所上大号,嫌脏。土楼里不设卫生间,大门外的六间矮房组成一个公共廁所,另外,每个卧室通常会备一只马桶。哭闹的小孩最后被大人拎出土楼去了,不知道最后是怎样一个解决方案。中庭陆续摆出几十张小供桌,桌上是堆着食物的篮、屉、桶、盘。多用黄红两色,堆叠在一起有些好看。棕色的则是青梅酒,这里盛产青梅,几乎家家都会自制青梅酒。东首,大红的帐幕搭起来了,是供奉关帝爷的地方。再过一会儿,关帝爷就要抬到土楼里来。
一个老人抱着小婴儿站在帐幕旁边,孩子伸手够面前的旗子,老人逗他,他快够到了,老人就往后退一步,孩子就急,老人再往前一步,旗子又近了,那孩子看有希望,又眉开眼笑。如此反复,一老一小乐在其中。
我认出老人是谁,喊了他一声“冠林伯”。他抬头寻,看到我,反应了几秒,不自然地咧了咧嘴。
我说:“冠林伯记得我吗?”
“晓念回来啦?好几年没见着你了。”
“嗯,回来一趟,看看长辈,看看您,您还健健康康的,我放心了。”
“回来好,多回来看看。大家都念叨你。”冠林伯同我说着话,一边就抱着他的孙儿慢慢踱远了。他怕我,我不怕他,跟小时候颠倒过来。我回头找蕙心,想告诉她这事,发现她已走远。她的意思是让我跟上她,不要跟冠林伯说话。
以前,蕙心的房间在我的房间对面,每次找她玩,跑一个半圆就行,木地板砰砰响。蕙心找我时动静也大,远远地就喊阿妹,冬天的时候,我听到她的喊声,预先跳下床给她开门,再躲回被窝,以免她进门就把冰凉的手溜进我的怀里。我走进蕙心的房间。她房间的布局没变,只是原先的挂衣架没了,换成了一个三门衣柜,最里边的马桶,遮上了帘子。
“以前你撒尿,我就站旁边跟你聊天。现在防谁呢?”我说。
“跟小时候不一样了,要有大人样嘛。”蕙心笑说。
我站窗边看了看外面,枇杷树还在,那些屋子的外观不太一样了,可能是新刷了外墙,翻盖了屋顶。审视面前的空框,实在称不上是窗,不过是外墙上的孔洞。战时可以从这里观察敌情,把枪口从孔洞伸出去。
蕙心说:“那时你可喜欢躲在窗口看了。”
我说:“是呀,怪得很,明明风景就在外面,下去看就是了,可是躲在这里偷偷看,就觉得特别有趣。”
我离开窗,对蕙心说:“村里这几座土楼,以后会改成景点吧?上蛟乡的都改了。”
蕙心说:“可能吧,听人说起过,我不喜欢。”
“怎么不喜欢呢?改成景区,有补贴,大家日子也能好过一点。”
“现在就够好了。”
我坐在蕙心身边,仔细看她,我看不出她哪里有变化,但她的容貌更像大伯母,而不是蕙心了。她守在我们出生的地方,时间好像重一些,因为往事层叠在此处,会以数倍的分量压在人身上。她这身棉马甲,十多岁时就见她穿着了,苗族风格的,两只口袋上面各缝一只鸮,色彩拥挤出来。对蕙心来说,什么都是够用的。是,棉马甲对她来说也足够好看。
在这房间里,我们曾说过很多话。土楼没有隔音可言,以前我们关上门,还要蒙上被子,才肯把心底的事说出来。大人有一茬秘密,小孩也会制造自己的秘密,并且保存至今。记得有一晚,小姑给大家讲了鬼故事,晓念很害怕,不敢一个人睡,就去蕙心的房间睡。睡前她跟蕙心玩闹,互相挠痒痒,蕙心伸手掀她秋衣,她感觉到肚子上面一阵冰冷,让人疑心是蛇。她身体本能地蜷缩起来,去挡那蛇,蛇攀到了她的胸部,到她的乳头,她感到痒,痒里有冷,有沉闷的害怕。她从蕙心的手里挣脱出来,把秋衣拉下去,问蕙心在干什么。蕙心说:“都这样啊,很舒服的。”她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都这样。是谁都这样?是谁很舒服?她对这样的表述有印象。土楼里那群小孩聚在一起,有时候会讲一种“大人的话题”,讨论“大人的声音”,那种声音通常在夜晚响起,代表恩爱。以福东表哥为首,其余男孩附和,想象和传言彼此佐证。他们喜欢讲这种话题,以证明自己的聪慧,也为了证明自己在世上无所忌惮。那时她虽有本能的不适,也跟着笑,同样是为了加入大家的自我证明之中,其实她什么都不知道。她与蕙心没聊过这些话题,事实上她们没聊过与身体有关的话題,因为那对女人来说是禁忌。奶奶教导,女孩的内裤不能挂在外面,只能在自己的房间阴干。她照做,有时候晾出了霉臭,也只能将就穿上。既然身体是不净的,那么霉臭也是匹配的,身体与内裤互相体谅就好。她印象中只有小姑不管不顾,把内裤公然地晾在檐下,甚至让它们过夜,鲜艳地悬在土楼的夜风中。小姑有那么多奇怪的行为,因此被男孩子们编排了很多笑话,被长辈们称为疯子。而她想做一个正常人,希望获得长辈的喜爱,她按照规章处理自己的言语和身体。所以她对蕙心能做出的回应就是,当作一切没有发生过,也不再跟蕙心同睡。直到她也遇到了类似的事,她才慢慢明白蕙心曾经遭遇过什么。再后来她跟随父母搬走,隔得远了,她与蕙心不再说话。秘密是不能通过信使传递的,电子信使也不行。于是,她们几乎也不说话了。
我有时候想起蕙心,会在手机上看一眼她的动态。我知道她跟着大伯母卖饼,知道她跟人订过婚,又解除了婚约。我不知道那些事的细节,不知道她卖饼是几点起,几点收摊,不同季节的作息是否一样,有没有烫伤过。我曾想在她的动态底下跟她开个玩笑,说我每天也跟炉子打交道,又觉得挺没劲。玩笑没说出口,担心也寄存着,沉默时倒有几点真诚,说出来,就客套了。她也偷看我的,偶尔她会给我发一句话,有时说完又撤回。我也不问她撤回了什么。
现在我们又坐在一起。我讲我这些年的事,大学读完了,后来还考了研,我的专业是材料学,就是研究不同材料的结构、性质等等。我故意学很硬的知识,就是通常意义上那种,女孩子学了,别人就觉得你很难嫁的东西。毕业后去了苏州一家工厂做技术员,研发新材料,工艺流程是先配料,铸造成坯料,再一步步加工为成品。蕙心问我,女孩子做这些工作,挺难吧?我说还好,有些活儿是由工人师傅来干的,比方说操作拉矫机,但我们要全程盯着。同期进厂的一个女同事,跟工人们处得很好,她善于示弱,他们也愿意帮她忙,比如退火时,替她看炉子、取材料。说实话,我也想过要不要学她那样,让自己每天轻松一些,还是放弃了。不是我清高,确实是学不会。但我学会了不去诋毁她,不去嫉妒她,我跟她关系挺好。我很满意现在的生活,有不错的工资,存了些钱,舍得给自己花钱了,看一次牙花上千块钱也心安理得。蕙心问我能挣多少。我说一个月拿到手一万五。她看着我,眨眨眼睛,在我背上拍了一下,说,行啊,陈晓念。我询问她的近况。她说她现在做饼跟大伯母一样娴熟,以后她可以在西口支个摊,离她妈妈远点,不用互相抢生意。蕙心可能不喜欢聊自己,没几句就转到别的事情上去了。她起身打开衣柜,给我看她的收藏,一块玉,一件她得铺垫好久才肯拿出来的针织镂空裙。我举着裙子在她身上比,夸她,她嘿嘿笑,用哼歌来掩饰,都是我们以前的歌,我捡她一句歌词的尾音续上,一起哼。
楼下喧哗起来。有人喊:“门口的把路让出来。”我跟蕙心起身走到一楼。关帝像已经被抬进土楼,在红色帐幕下供奉,帐幕前立起两只大香烛,比人高,可以烧一整天。穿着蓝色长褂的一位阿公带着村民祈福。全场安静下来,阿公说一句,大家说一句。我们这里各行各业的人都信奉关帝爷,关帝爷不仅是保护神,还是财神,什么都管得到。记得以前在这个环节,我妈很积极,跪坐在供桌前面,跟着阿公的唱词念。今年她没来,因为爸爸脚上有痛风,这几天突然不能走路,她得照顾他。她派我做家里的代表,我答应下来。现在我比小时候听话。人与人之间突然亲昵起来,有时候没什么原因,只不过是其中至少有一方变老了。以及,我敢听话了,我知道我的听话伤害不到我。
祈福结束,村民们把供奉的食物拿回去,跟热菜一起摆成一桌。我们帮着大伯母把供物移到饭桌上。放酒杯的时候,我注意到桌上的酒水是啤酒、黄酒和葡萄酒,三张桌子上都没有青梅酒,青梅是禁忌,这点没变。我们围着圆桌坐下,谁喝什么酒,用什么酒杯,分配到位。蕙心去厨房帮忙,我给她留了座位。桌上摆着蚝煎、封肉、炒杂锦等菜,都是我们镇的特色,大家斟酒、夹菜,夸赞大伯母的手艺。大伯母笑吟吟地出来,又上了道白灼小管,招呼大家多吃点。小管就是一种小鱿鱼,切块前后都呈管状,白灼后就能吃了。我喜欢蘸芥末、醋来吃,第一口刺激,等劲儿过去后,又能回味鱿鱼肉的甘美。表妹不习惯芥末,呛到流眼泪,旁边的表弟说她不行,两个人打了一轮嘴仗,激起了一桌人的胜负欲,大家都挑战芥末。正好上了苦瓜汤,用汤去解嘴里的辣味,又添一层苦,满桌的人哈气、咧嘴,很欢乐。我知道这种欢乐是暂时的。果然不久之后他们就聊起了他们认为需要讨论的正经话题,婚姻、子女教育、家族的未来等。坐在一起,必须要谈点什么,必须给此时此刻做下标记,必须不能虚度,必须展示一些上下级关系,必须施一些恩,受一些惠。小姑父叫我拿一瓶啤酒给他。我离开座位,从他身边经过,拿来两瓶啤酒,摆在他面前,坐回座位。福东表哥用筷子帮他打开瓶盖,对我说:“帮长辈拿酒,顺手把瓶盖打开,这是礼貌。”
“诶,没事,自家人。”小姑父摆摆手。
“自家人才得说,免得她以后吃亏。”表哥说。
“晓念是大学生,不讲究这些的。”小姑说,“晓念,在外面有没有交男朋友?”
“还没有。”我说。
“该找一个了,我知道你们年轻人现在都不喜欢结婚,所以早点催你,给你提个醒。”小姑说。
“你是家里独生女,其实不该在外面的。阿兴也真敢让你一个人在外面,早晚要后悔。”大姑说。
“舅在银行工作,不然可以多生一个。”表哥说。
“他以前有想法,想着晋升,看看现在,还是个小主任,当初还不如出来呢。”大姑说。
“表哥,你不应该当着我的面说我爸,我万一理解错了,回去转述给他听,他再理解错,那最后的意思就跟你的意思很不一样了,就挺不好的,有时候误会就是这么产生的。”我说。
表哥笑着指指我,大姑看我一眼。
他们通常不议论男性长辈,我爸是个例外,因为我爸性格温和,不会因为什么事情生气。妈妈对他有诸多不满和怨怼,他也不回嘴。我们住土楼时,他工作日住在单位宿舍,一周回家一次,每次回来都会给我带礼物,他通常会换花样,有时也犯懒,犯懒就带牛肉片回来给我。我不喜欢吃牛肉片,容易塞牙,第二天就牙疼,牙疼带动头疼。但我还是会把它们吃光,我不想让他觉得自己是不了解女儿的人,我也不希望对我好的人变少。取悦一个长辈,尤其是男性的长辈,比学课文要难,课文背下来就行,背下他们的喜怒却没用。我可以将妈妈的咒骂当作一条毒毛虫,但男性长辈的训斥是菜花蛇,它很平常,甚至无毒,却会冷不丁从树上垂挂下来。我被蛇吓过几次,再也看不了蛇形的东西,连带着也害怕黄鳝和鳗鱼。爸爸没有菜花蛇。我以前时常疑惑,爸爸是怎么跟土楼里其他男性长輩区别开来的?他的性格是随爷爷还是奶奶?或许是奶奶,但也完全不同。奶奶原先对我和蔼,有一天开始就变了。那天我受到大伯的训斥之后,站在厨房里抹眼泪,奶奶远远走过来,我知道是奶奶,就故意哭得放纵一点,想得到奶奶的安慰。结果奶奶拽住我胳膊,把我拉到走廊上,边打边骂,鬼找你了?站灶台边哭什么?灶君怪罪怎么办?你还能吃上饭吗?你还有力气哭吗?我不知道奶奶为什么突然变成那样,过了很多年才明白,那是一种权力的表演,不是不喜欢我,我并不重要,他们是在向他们的儿子,也就是我的爸爸施压。长辈们有小孩所不知道的秘密,小孩作为家族的成员,必须承受那些与自己无关的秘密的重量。
表妹喊我,我抬头看,是小姑父的酒杯伸了过来,我与他碰杯。
他说:“本地找一个嘛,知根知底的。我们给你物色,有学问的,周正的,精壮的,条件都帮你满足。”
我说:“我妈让我找一个愿意入赘的男人,不然我以后入不了族谱。所以我得慢慢找。”
“哦哟。”小姑对桌上众人说,“我嫂子想得周到的。”
大家纷纷附和,小姑父不说话了,举起酒杯,跟我大姑父碰杯。我跟小姑碰了一杯,表哥说:“晓念要喝完。”
小姑说:“我没劝酒,你这观众倒是来劲。”
表哥笑笑,他喝酒上脸,有一种憨态。小姑不上脸,这体质在生意场上有优势。我也不上脸,因为我从来不多喝。我抿一口,冲小姑点点头。其实我有很多话想跟小姑说,说给撕鸭皮给我吃的那个小姑,只是那时我还小,没有组织好语言,现在我可以说了,她却没工夫听。这是很自然的事,谁都一样,我也不能抱怨。
小姑大我十几岁,算是土楼女孩子们的大姐头。我们小时候也就只是在一起玩,其余时间都身处各自的孤岛,并未形成联盟。那时候,长辈们闲下来就坐在中庭,我们进出门都要接受他们的检阅,土楼里稍微发生一点什么,他们都知道。可能正因为瞒不过,小姑做什么都轰轰烈烈的,有不如意的,从不憋着。比如有一天她提着马桶下楼,将它洗干净,当着我爷爷的面,用斧子把马桶劈了,又从小叔公的木头堆里挑出几块合用的,与马桶结合做成了小桌子,当作梳妆台。她受够了卧室里的臭味,宁可夜里跑到土楼外面去上厕所,人家城里人就不在睡房摆马桶。爷爷骂她有病,把自己当大小姐了,一天到晚尽是挑剔,做一些无用的事,也不看看城里人什么条件,你什么条件。小姑说,条件不好就不能挑剔了吗?越苦越要挑剔,我就剩挑剔了呀。我要自己选,我身边的所有东西,都得是我自己选出来的。小姑跟爷爷吵,我躲在走廊里偷听,小姑的这些话,听起来让我有点紧张,又有点愉悦。我逐渐知道,辈分决定了很多东西。如果是我们跟爷爷这样吵,长辈会一起来教训我们,但如果换作小姑,他们却只是劝架而已。这也给了我一点启示,时间会赋予人力量,他们只不过是被时间充了很多气的气球而已。有一阵子小姑的目标是嫁给城里人,她为此有过很多折腾,甚至同已婚者纠缠。她最终也没有嫁到城里去,倒不是她找不到,而是她发现没有必要了。她那几年总是到处跑,做了些生意,接触了很多信息,又认识了各行各业的人。做生意重要的一点是打信息差,进入千禧年,她发现城乡间的信息差正逐渐被抹平,即便还有,她也不需要为了那点便利嫁到城里去,故乡有她的家族,这才是她的优势,留在家乡更能赚钱。厂房便宜,人力方面可以请一些小辈,原料也可以跟村人收购,保持长期合作,省下一笔开支。她买下一排砖房,改成厂房,挖腌制池,做青梅生意,做得挺成功。她仍是继续找老公,换了好几个。她把婚姻当成工具,像是一种招聘活动,而不是将婚姻视为成全女人灵魂的某种东西。她一直是那个被长辈称为疯子的女人,但是她懂得了隐藏,也获得了世俗意义的成功,所以再没有人说她了。
蕙心从厨房端菜出来,冷清了一会儿的饭桌又热闹起来,大家将话题迁移到她身上。表哥说,蕙心没读高中,也没正式工作,早该嫁人了,蕙心这条件,可以把择偶范围放宽到有缺陷的人身上,不是指真的找一个残疾人,咱们家蕙心也没必要找残疾人。就是比方说,脑筋转不过来的呀,这种人也听话,到时候蕙心嫁过去,还能照应到娘家这边。蕙心听着,脸上很平静,甚至生出一点笑意来。蕙心的感受是可以被忽略的,一直以来都是如此。他们便出谋划策,给她推演出一整个未来,比他们在饭桌上给这个县所做的规划还要长远。
大家说了一轮,表哥又说:“有人跟我讲,你家那个阿妹,跟人阿忠订婚了,结果每次吃饭都一动不动地盯着阿忠看,像盯着电视。阿忠就发火了呀,你盯我干什么?你家阿妹就笑说,你拿筷子的样子,跟村里长辈吸旱烟一样。她瞧不上阿忠拿筷子的样子,后来干脆把婚退了。你家阿妹,别看她笑眯眯很好讲话的样子,有性格的。”
表哥说:“女人有性格,在我那个朋友圈里是骂人的话。”
大姑父说:“我本来不该多嘴,年轻人的话题老头子搅和什么,但我看你们小辈现在成这样了,真的看不过眼。那阿忠长得鼻子是鼻子,眼是眼,办事也有条理,你爷爷要是在,肯定很满意。结果因为什么筷子旱烟的,就把他赶跑了,这没道理,不成体统。”
我说:“姑丈,我们要这么想,蕙心都不能忍受那人拿筷子的样子,自然不能忍受别的更大的缺点,怎么可以跟他结婚呢?”
小姑说:“有道理的。”
大姑父说:“你小姑评价有道理,那我们就认为有点道理,好吧?但是如果女人与男人在一起要讲道理,那女人是讲不过男人的。女人跟小孩子一样,没有道理可讲。那没有道理了,她就靠脾气决胜负了,每天就指责你拿筷子不行啊,或者不回家啊,不干家务啊。女人的脾气都是桂花树旁搭茅房,一阵香一阵臭的。”
酒席上的人都笑起来,大姑瞪大姑父一眼。
小姑父说:“姐夫文采真好,这歇后语不会是自己造出来的吧?没听过。”
“澄悦楼有书香传统,祖上有人做过大官。”大姑父转向大姑说,“咱爸也是读书人,讲起古来很有趣,引经据典的,你也遗传到了。我这属于耳濡目染。”
大姑说:“现在找补没用了。”
大姑父说:“我自罚一杯。”
我看了眼蕙心,她没看我,在吃一块大封肉,好像是抽出时间吃的,如果又有人要对她生发出一些感慨,她好像就得立刻放下筷子去垂听。
大姑说:“蕙心,大家开开玩笑,你不能当玩笑。姑丈和表哥说这些,都没说到重点,重点是什么你自己也知道。你的情况跟别人的情况不一样,我们说你得赶紧找一个,不能挑三拣四,不是真说你这个人怎么样,你这个人非常好,姑从小看着你,没见过比你更懂事的孩子。你没有靠山你知道吧。姑这话就说一次,你得听进去。”
“蕙心有自己的考虑,或许她就跟大娘一起这样过一辈子,也挺好,是不是?”我说。
“造孽,你可别说这种不吉利的话。”大姑说。
蕙心抬起头说:“晓念说出了我心里话,我就是这么想的。”
表哥把筷子往桌上一拍:“大舅要是还在,能被你气死过去。”
表哥说的话更不吉利,但没有人纠正他,也没有人为蕙心帮腔。他们乐于把气氛变得冰冷,让受审者陷入自我忏悔,这是我们从小习惯的场景。
我说:“蕙心的事,得让蕙心自己处理,她知道自己的情况。”
表哥说:“她就处理不来。澄悦楼里就没有谁独自处理一件事的说法,都是群策群力。我们祠堂里那些祖先,拧成一股绳,才能一代代将这楼守下来,才有这么多子子孙孙,我们才能过上现在这样的好日子。”
我说:“那表哥的意思是随便跟一个人结婚?到时候过得不好怎么办?你会站出来为我们说话吗?也会高谈阔论,献计献策吗?”
我意识到自己的音调逐渐在变高。我本来准备将这一切视為玩笑,用他们习惯的语言体系讲些场面话,欢欢喜喜地结束一场聚会,可我没忍住。我为蕙心说话,显得很勇敢,但我是惭愧的。离开这张桌子后,我可以立刻坐大巴回去,而蕙心还在这里,是她在承受一切。我只是一块瓦片,从屋顶上掉下来,碎了,大家吓一跳,扫掉碎瓦片,这一天不会与其它日子有什么不一样。
表哥说:“说实话,就是嫁出去后过不下去再回来,也比现在让人看笑话好。晓念,你不一样,你可以自私,你不能让别人跟着你一起自私。像你说的,蕙心有蕙心的生活,蕙心没你的条件。”
“福东,是菜不符合口味吗?只顾讲,不顾吃了。”不知什么时候,大伯母出现在饭桌边,给我们端上了一道菜头粿。
表哥停止他的讲演,笑着说:“哪里呀大姨,菜都让这帮人抢光了,好吃着呢。”
“那就好,你们多吃点。”大伯母转向蕙心,“端个菜,端哪里去了,杵在这半天,我说盘子怎么不够。”
大伯母拍了蕙心后脑勺,我们听到一声闷响。蕙心二十九岁,还被打头,她们母女的相处模式似乎一直没变。一桌人安静下来,我拉蕙心去隔壁桌敬酒,边走边揉她后脑勺。她说,我妈不是真打,就是做做样子。我说,我也不是真揉,这样我心里好过一点。蕙心笑。
敬酒时,我通常会从一个熟悉的大长辈开始,向旁边延伸,我扫了那两张桌子一眼,没看到小叔公,于是就从三叔开始。蕙心打头,说祝福语、敬酒,我跟在她旁边,凑一份子。他们起哄,干了干了。蕙心听话喝完,旁边有人接二连三给她倒上。我说,少喝点。她说,没事的。有人说,晓念,你一杯酒要打一圈啊?我不理会。
敬到下一桌,我看到冠林伯正坐着喝黄酒,喝得眼睛微眯。我同蕙心敬完他,蕙心走去敬下一位,我站在冠林伯身边没走,蕙心眼神询问我要干什么,我冲她眨眨眼。
我对冠林伯说:“荠伯,您多喝点呀。往后么就是享福了,不用操心太多事。”
有长辈说:“这孩子没礼貌。荠伯是你该叫的吗?”
另有长辈笑说:“我们叫荠哥,她衍生出一个荠伯。”
冠林伯说:“你们取的绰号么,传到小辈那里去了。”
他们说说笑笑,打量我,看我会表演出什么来。我跟他们聊了几句,他们的脸上有干枯的皱褶,时间一度将他们的皮囊撑得饱满,后来气泄漏出来,他们又瘪下去。我看到一个小女孩从我旁边跑过,跑到土楼大门外,她一路往壶清溪的方向跑。还没到壶清溪,她停在小路边一户人家门口,喊着,冠林伯伯,你在家吗?等待的时候,她蹲在院子里的大铁笼前看里头的番鸭,有几只番鸭胸脯一片白毛,其余部分都呈黑色。她想起番鸭的胸脯肉好吃,这处白毛是它们的自我标榜吗?冠林伯开门出来,说,晓念来玩啦?她应着。走进屋,她发现家里只有冠林伯一个人,伯母带着孩子去串亲戚了。冠林伯听录音机里的潮剧,她坐旁边一起听。他给她讲,叮叮咚咚的是月琴,咿咿呀呀的是椰胡,又把故事讲给她听,现在唱的一段是整部戏的高潮,苏六娘以死拒婚。她听到好多乐器掺杂在一起,好多唱词交织在一起,很欢快,听不明白,只觉得拒婚是件热闹的事。听完潮剧,冠林伯关掉录音机,问她想不想吃油角。她摇摇头。他说,细妹仔,想吃还摇头。她吐吐舌头,笑起来。他到灶台准备材料,在脸盆里揉搓面粉,揉好后让面醒发十分钟,接着用擀面杖将面团碾成面皮,放在案板上。他拿一只小碗倒扣在面皮上,压一压,一张角子皮就被压出来了。她在旁边看,说她也要玩,冠林伯就让她来压模,他去准备馅料。一会儿,冠林伯叫她帮忙拿一下花生,他腾不开手。她搬来凳子,站上去,踮起脚,才从橱柜的上层找到一袋花生,踮脚的时候,衣服缩上去,感觉肚皮凉凉的。馅料炒完后,开始包角子,她知道角子跟饺子差不多,只是油角要下油锅里,炸至金黄,很好吃。冠林伯炸完油角,将它们捞到盘子里,热腾腾的,问她要趁热吃,还是放凉了吃,凉了更脆。她说吃热的,一筷子放进嘴里,哈着气,舌头左右腾挪,被均匀地烫到。他让她慢点吃,盯着她看。
蕙心拉我,让我回座位,不要在这里闹。我摇头。
我说:“荠伯,这盘小管好吃,蘸点醋,下酒很合适。”
有长辈说:“别荠伯长荠伯短了,难听死。”
我说:“叫荠伯,亲昵一点嘛。荠伯不会怪罪的吧?”
冠林伯面朝众人说:“晓念跟我亲侄女一样,有什么怪罪的。”
另有长辈笑说:“晓念,你知道荠伯是什么意思吗?”
我说:“知道,你们叫荠哥嘛,这个荠字,我们都以为是荠菜的荠,其实不是,是病字头底下一个齐,这个字表示矮小,现在不常用。但是想成是薺菜,也是挺合适的,很形象嘛。”
他们又一阵哄笑,说晓念不愧是咱澄悦楼的孩子,文化程度高。冠林伯的脸色被酒气掩盖,看不出是什么情绪。他坐着也比其他人矮半个头,因为身高问题,他总被人嘲笑,他们给他取的绰号不止这一个,但只有这一个留下来了。我小时候同情过被长辈们嘲弄的冠林伯,觉得他与我处境相似,便在心理上与他亲近一些。那件事情发生后,我再也不敢有那样轻易的同情了。就因为他属于对面那一个性别,永远有人身处他的下位,他可以享用前人制造的图腾与禁忌,可以轻易地凌驾她人。即使他是他们瞧不起的男人,也属于他们中的一员,即使他排在队伍的末尾,还有另一支队伍处在他身后。我成长过程中,逐渐明白一件事,长辈们都知道冠林伯是什么德行,他们的嘲讽不单只针对他的外表,也是针对他的品性。他们总是知道,所有的事情却仍然发生了。
一会儿工夫,油角吃完,晓念身上热乎乎的。冠林伯坐在藤椅里,张开双臂,让她过去,他要抱抱她。除了爸爸,从没有哪个长辈说要抱她,她感觉不习惯,但还是听话,走过去,让他把自己提起来,放到他腿上。冠林伯环住她,摸摸她的棉衣,说,你的棉衣短了,妈妈没给你买新的呀。她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衣服,她很喜欢这件,绿色的,上面有很多蒲公英。她说,不短,还能穿,爸爸去年买给我的新衣,他每次回家,都给我带礼物呢。他说,你在长身体,对你这副身体来说,去年的新衣就不是新衣了。他摸摸她的脸,捏捏她的脖子,说,家里没让你吃饱饭吗?刚才你站在凳子上,伯伯看到你肚子瘪进去,肋骨戳出来,看着心疼。她说,不是呀,我都有吃饱。他闻了闻她的头发,说,很久没洗头发了吧,阿兴和林娟怎么回事,不让你吃饱,也不帮你洗头发。她的脸红了,说,冠林伯伯,我头上很臭吗?他说,不臭。他埋头到她头发里,深深闻了一下。他说,伯伯帮你洗头吧,女孩子要干干净净的。她说,不用了冠林伯伯,妈妈会帮我洗的。他说,细妹仔总是摇头,要学会点头知道吧,你都说不要,他们就不给你,该给的也不给你。她犹豫了一下,点点头。
我问:“荠伯,你还有养番鸭吗?你家番鸭好吃的。”
他说:“养着呢,怎么不养?”
我说:“看来荠伯没有找到更好的营生。”
“老头子么,还有什么营生。哪像你们年轻人。”
“我记得有一只白脖子上都是黑点的番鸭咬过我,不知道现在还能不能认出它来。”
“咬你那只早就投胎八百次了。”有长辈说。他们都笑起来。
“我手臂上的疤还在,它轻轻松松投胎去了,挺不公平的。”我说。
晓念俯身对着水池,有一只手在她头发里揉搓,另一只手扶着她的身体,外套脱下来了,她有些凉意。肥皂的气味跟家里的不一样,闻不惯,不好闻。她自己洗头的时候,会把头发捏成球形,或者叠上去,再松手,靠重力让它舒展开来,妈妈帮她洗头,她也可以玩一会儿,至多挨一下骂。但眼下她一动不动,她希望自己在冠林伯面前是一个乖巧的形象。她知道长辈们的行为习惯,训斥过你,你就变成可训斥的人了,就好像他们有一个名单,把你从这一列挪到了另一列。她想着事情,感觉有人在挠她痒痒,是停在她身上的那只手在爬行。手从她头发里爬出来,慢慢匍匐到脖子,又进入她衣服里,在她背部摩挲。她躲了一下,伸手到背上去挡,那手停了,离开她的身体。冠林伯说,脖子也要洗的,不然跟戴了项圈一样,冲一下吧。他从脸盆里舀来温水,浇到她头上,用手揉了揉,那手又从头发上滑下来,滑到她衣服里,这次到了她身前。她说,冠林伯伯,我难受。他说,得冲干净,又淋了一瓢水到她头上,水从她的两颊涌过来,漫过她的鼻子,她呛到了,打了个寒战。更多的水进入气管,她剧烈咳嗽,感觉自己快淹死了。她抬起头,头上的水流下来,在她的秋衣上漫延,她很冷,抱着身体,同时想挣脱开那只手。手掐住了她的肩胛骨,好像她的肩胛骨是一柄把手,于是她被固定住了,动弹不得,咳嗽都被笼住。咳嗽冲撞不出来,她闷咳着。她不知道自己的身体上有那么多的抓手,供手把持、停留。她身上长出了一万只手,它们在她的任何部位,它们在她的所有部位。她听到啰音,她背后的那个人喉咙里好像灌满了痰,无止境的啰音传遍了她的躯体。他的鼻子里响起了鼓风机的声音,他好像变成了别的东西,他正在变成一座灶台,灶台里有火和鼓风机,灶台里还有灶君,要尊敬灶君,尊敬他们所有人,不能反抗。那手伸到了身上她自己没有伸过的地方,手上还长出了手,手伸得很远,她被拉长了。她好像一只鸭子,被放完血,在滚烫的水里除掉全身的毛,皮肤上密密麻麻全是疙瘩,刀尖划过疙瘩,身体内部呈现出来,肠、胗、肝、心都摆出来放在盆里,她变得事无巨细,到处都是。尔后,她被风干。吹风机吹了很久,她才反应过来,有人在给她吹头发,身上重新暖起来,棉衣也穿回来,她被包裹着,回到熟悉的暖意中。他说,时候不早了,你回家吧,不然妈妈要骂了。他走到院子,从大铁笼里抓出一只番鸭,用细绳捆绑,让她拎着。她忘了伸手,呆呆望着他,他握住她的手,让她提着番鸭。她问怎么提。他说,绑上了,抓翅膀就行。她说,它会痛吧。他笑说,你管它痛不痛。她想,也是,她管得了什么呢。她拎着鸭子往家走,慢慢走,再也走不快了,她不懂自己身上发生了什么,但她感到很难过。她走到家,妈妈看到她拎着一只番鸭回来,很高兴。她问妈妈,冠林伯为什么送我番鸭啊?她尝试着给这个话题起一个头,妈妈如果问起来,她可以慢慢加以描述。妈妈说,不是送你的,这是大人之间的人情往来,以后妈妈还得还回去。她听了之后点点头,不说了。
我伸手搭在冠林伯的肩膀上,虽然隔着衣服,那种触感也让我一阵厌恶,我忍着。我说:“荠伯很慷慨的,那么大的番鸭,随便就送人了。荠伯你的番鸭都送人了,你还有赚头吗?”
冠林伯说:“晓念可真是俏舌头。说好了送你,带回家让爸妈尝尝老家自养的番鸭,你就不要声张嘛。其他侄女听了,要怪我偏心的。”
“小时候你一直关照我,我记着的。”我说,“那时候我都不告诉其他人,蕙心也不告诉,偷偷去吃你做的油角。”
“油角就能收买侄女啊?早说,我做萝卜粄很好吃的。”三叔这么说。接着桌上又是一阵笑,大家此起彼伏夸耀自己的手艺。
我說:“刚才看到荠伯抱着一个娃娃,是绍清的小孩吧,男孩女孩呀?”
冠林伯说:“是个细妹仔。”
我说:“荠伯,你怎么会有孙女?”
长辈们看着我,也没人起哄了,似乎终于明白眼前这个细妹仔是故意想让人难堪。
三叔说:“喝二两猫尿,在这作什么怪相!”
旁边人打圆场:“晓念这么大了,怎么还不会讲话。”
冠林伯说:“晓念,你看伯伯这么大年纪了,说难听点,没脸没皮了,你对伯伯有什么批评就直说吧,说出来,大家听着,也替你做一个见证,帮你评评理,我做伯伯的也好改正。”
我看着他,原本预想的是一点点去激怒他,让他忍不住拍桌子,摔杯骂我,甚至动手,都行,那样我就可以把事情摊开来说。即使没说成,事后他们也会去揣测,去议论,去臧否人物,把事情揉捏成乡村里一个不大不小的传言,以愉悦自己。那么到时候他就无所遁形了,他会由荠哥变成一摊更恶劣的什么东西,那是对他一个很小的惩罚。然而即便是这样的惩罚也没有实施成功。他没有像我预想的那样发怒,他坐在那里,慢条斯理地抿酒,听我说话,同我们说话,他有一张猪肝色的脸,是酒精让他如此羞涩,与我无关。是,他们几千几万年地生存下来,怎么会被三言两语击倒。他们看着我,看着这个站在舞台中央,忘了台词的女人,他们脸上挂回了若有若无的笑。他们很容易就能笑起来。我们,或者至少我和蕙心,如果想要发笑就需要一个很充分的理由。我站在这里,无可如何。
我说:“我的意思是,荠伯这么年轻,都有孙女了,真好。我们做晚辈的,要赶紧接班,让咱们这个家族人丁兴旺,红红火火的。”
“说得好,喝酒喝酒。”边上的长辈喊,催大家举杯。
一桌人干了一杯,我被蕙心挽着胳膊拽走了,回到座位。表哥试探着询问我跟冠林伯有什么过节,我没接话。他们多少都有听说过一些冠林伯的事情,他们将那些行为称为“癖好”,视为不可外泄的秘史。他们知道所有的事。即便如此,他们也要我们给予他尊敬,他们维护着那样一种秩序。
“姐,你是吃错药了吗?”表妹轻声问我。
我捏她的脸,她躲我。她会感到惊奇,说明她没有类似我和蕙心的经历,我真心希望她们都有这样的惊奇。
“大家吃呀,大娘做的好菜。别放凉了。”我这么说着,伸手夹菜。至少要吃饱吧。
散席后,撤掉酒桌,土楼里开始舞狮表演,还有一队人马在大门外的空地上打五步拳,那些从小在城里生活的小孩没怎么见过,围着表演者们跳啊闹啊。就有大人逗他们,留在这里学舞狮好不好?别回去了。他们胡乱答应着,谁也不当真,但都很高兴。傍晚还会搭出一个简易戏台,请人来唱潮剧。这些都是我们从小见惯的活动,小时候我跟蕙心、扬波三个人经常会趁着这份热闹溜出去玩,整个村庄都比平日冷清,我们在路上闲逛,无拘无束,等回来时,热闹还在,那么热闹和清净都被我们占有。
蕙心在厨房里清洗碗筷,我跟她说想去溪边走走,看看徐公树。蕙心说,不看表演吗?我说,就那样,没什么稀奇的,我很快回来。蕙心说,那你小心啊。我答应着,走到大门外,绕墙走到东首,东首也有一座土楼,圆屋顶和圆屋顶挨得很近,享有四条共同的切线。空地上几个孩子在玩鞭炮,他们找来玻璃瓶和铝罐子,把鞭炮往里面塞,这是孩子的天性,手上有鞭炮就要想着法子往哪里塞,让它们徒然地炸响在空中好像是一种浪费。我想起这块空地以前是小叔公放木头堆的地方。那木头堆起初放在中庭,小小一垛,是修缮土楼剩下的一些木材,小叔公有一天指挥他的儿女也就是我的堂叔堂姑们把那些木材运到土楼东首的空地去,他说这样就腾出中庭的空间了,看着清净,走动时脚下也轻巧。而且两座土楼之间的空隙正好是一个很好的通风道,很适合木材干燥保存。他又去买了一些木头,运回后跟原先那些木材存在一起。慢慢地,旧的木头被新的木头带着,都变成他的了。我的姑婶伯叔们找我爷爷谈这事,觉得小叔公不厚道,他要木头可以,应该让他在经济上做出一些补偿。爷爷说算了,大家都是一家人,为了那点木头不值得。他们只好作罢,但私下在饭桌上谈起时多有不满,不避我们这些小孩,以为我们不懂。我记得他们说爷爷从小惯着小叔公。这个说法让我产生一种小叔公也与我们一般大的错觉,虽然那时候他实际已经五十出头。那木头堆后来越长越大,小叔公干脆在木头堆上面搭了个南北贯通的屋架子,覆上遮雨布。他存这么多木头,因为他要在村里别处新建一座土楼,将他的一支迁进去。大人们议论说,小叔公想在族谱上留下浓重一笔,建楼的人都有这待遇。我觉得不是,在我看来他跟别的长辈不一样,他没有因为哪一条奇怪的规矩责骂过我们,他或许对族谱什么的也不感兴趣。所以,有没有可能,小叔公就是想建一座楼,楼只是楼而已?他买一些涂料,给木材做防腐防虫。小叔公总叫蕙心帮忙涂防腐,不叫我,我还为此酸溜溜的,小孩子都希望有谁对自己偏心,尤其在澄悦楼里,有一个男性长辈能够和蔼地对待我们,简直不可思议。即使没什么事需要干,小叔公常常也要过去看一看木头堆,摸一摸木材,他为这个木头堆付出了很多心血。但偏偏有一年冬天,木头堆着火了。也差不多是今天这样的日子,大家都到祠堂里祭祖,这边却着火了,等火扑灭时,木材已经烧掉了大半。我始终记得小叔公对着那一堆残木痛哭的样子。没有人能弄清楚火是怎么着起来的,也许是小孩打鞭炮引燃了木头,大家都这么说。那之后小叔公也非常厌恶鞭炮一类的东西,小孩不能在他身边打鞭炮,让他听到也不行,他会严厉训斥。但终究不是定论,那场火灾变成了土楼的一桩悬案。火灾之后,他端一把藤椅放在土楼外的空地,终日镇守残存的木头堆。不知是剩下的木头不够建一座土楼,还是他心境发生了变化,他们一家最后盖了砖瓦房。他搬家后,院子里没有木头堆,只搭着丝瓜架,他仍是在院子里守着。
一只蝴蝶烟花呼啸着从我头顶飞过,小孩子们跟着跑过去,吵吵闹闹。村里的路二十年没怎么变过,弯弯绕绕,石子路和土路,上坡和下坡。拐到村里的主干道,这条路我是最熟的,上学、放学或去哪里玩,都从这里走。去壶清溪也走这条路。
我远远地就看到了徐公树,比壶清溪更醒目,徐公树不仅活着,而且是一副生命力旺盛的样子。走近后站在树荫里抬头看,算得上遮天蔽日。它是一棵榕树,长得很尽兴,枝干肆意地膨胀开去,交错着,纠缠着,乱七八糟着,把自己的根也露在地上,让根参与呼吸,此岸它还长不够,要伸到对岸去。那时扬波趴在徐公树的一根枝条上,双腿悬在水面上。因为倒映了天和云,溪水让人觉得很宽阔,觉得它不限于此,或许暗暗地连通着大海。
我听着壶清溪,它的声音冰凉,冰凉的东西总是坚硬。冬天,万物都是坚硬的。我想起碳化钨,它制成的切割刀可以切割钢和铝,但它又很脆,掉到地上可能就碎了。反过来讲,它虽然很脆,却很坚硬。我总会想到碳化钨,或许我想到它的时候,是想到一种比喻。我踢了踢榕树的根须,听到一声结实的反馈。曾经晓念提着化肥袋来到这里,化肥袋里是除草剂,她在树底下撒了好几回除草剂。徐公树死,天下人都死。有一段时间她很想毒死徐公树,扬波哥哥死后,她又感到后悔,觉得也许这一切跟她对徐公树的亵渎有关。现在我帮她确认了,徐公树还活着,这很好。
我看到晓念跟着蕙心和扬波跑过去,她最慢,边跑边喊,你们等等我呀。此时她十一岁,蕙心十三岁,扬波十四岁,三人有一个很明显的身高差,大的两个已经是少年了,她还是个小小孩,于是得到了格外的迁就。扬波会做一种萝卜灯,到自家菜地里拔一根白萝卜,在中间挖出一个空心,把蜡烛嵌进去,傍晚的时候点燃,可以延续溪水里的霞光,也可以照亮回家的路。她常会把萝卜灯带回家挂着,下次出去还能用,而且它挂在那里,她就能想象它亮着,它有亮起来的可能,有些夜晚心里会少一些不安。等到灯褪成了萝卜干,她会再求扬波帮她做一个。其实她自己也学会了,但让扬波来做,她们三个就又一起完成了某件事,那样的感觉很好。他们夏秋去山上摘果子。山上有很多野果子,也生长着有主的荔枝林和青梅林,果子成熟的季節,他们上树吃到饱。主人家一般不管他们这些零星小贼,看见也是训斥一声,只要不故意掰折树枝就成。有不易上去的大树,她就跟蕙心在底下待着,让扬波独自攀爬,他往下扔果子,她们掀起衣服兜住。山上四季都有野花,他们大多认不得,认得胶糖花,很臭,远看像一棵棵花菜长在树上,近看有点奇特,像镂空过的纸花。他们还认得一种散沫花,她与蕙心总跟它打交道,摘下散沫花,磨成粉末,兑水做出指甲油,比买来的指甲油要好,没有刺鼻的气味。她们给扬波涂指甲油,他有时候也接受,但当天就要洗掉。她喜欢帮蕙心涂,自己不在手上涂,要是被妈妈看见,会骂:“你骚不骚啊?”蕙心的妈妈则喜欢在生死的问题上做文章,常骂蕙心“骨头在打鼓”。而晓念把散沫花的汁液涂在脚趾甲上,穿着袜子,谁都看不见,但她知道她的脚趾甲涂有颜色,就比没有颜色的时候高兴一点。
田间也有玩头,其实田间更空旷,可以望去很远。夏夜,田野跟星空关联在一起,萤火虫闪烁,星空也闪烁,像天地间的呼吸,也像幽古的暗号。白天,散养的鸡在田埂上走,而鸭子喜欢在水田里,泾渭分明。扬波驱赶或发出怪声吓唬鸡鸭,蕙心让他不要欺负它们。扬波说,你吃它们,却不愿意欺负它们。蕙心说,你不能又吃它们,又欺负它们。
三个人在一块的日子很好,好到她难过,她知道所有好的东西都不会长久。她总是给自己做心理建设,蕙心和扬波什么时候烦她了,不跟她玩了,也是有可能的。有些夜晚,他们玩那些需要借助黑暗的游戏,比如走环廊,遮住眼睛,扶着栏杆绕环廊走一圈,看能不能走到出发时的那扇门。有几次她摘下遮眼布,发现扬波和蕙心不见了。他们不像别的哥哥姐姐那样,玩着玩着就顾自回家去,一定还在某处,所以她会尽力去找到他们两个,他们一般是躲在楼梯间或者躲在二楼的某间储物室,讲着悄悄话。她问他们为什么要躲起来。他们说,我们在讲事情。她问,讲什么事情?他们说,以后告诉你。她是相信“以后”的,但她又害怕这个“以后”,害怕扬波哥哥哪天变成那样一种男人,那种虽然不再在路边撒尿,但却以那个器官为荣的男人,那种会呵斥屋顶上的女人,不单是屋顶,走楼梯时站得比他高也不行的男人。她想,扬波哥哥长大后,也会变成那么需要被尊重的男大人吗?这个问题常常想,常常想。有一天,这个问题没有了。
有一段时间,土楼里频繁有人离开,先是小姑、大姑、三叔搬走,随后是奶奶过世,过了半年,爷爷也走了。大伯和我爸也动了搬迁的念头,两人喝酒时总会聊到这件事,他们已经尽了对上一辈的赡养责任,要考虑子女甚至是孙辈的生活环境了。那时我爸调到支行做主任,工资有较大幅度的上调,他周末会带我去城里玩,顺便找中介看看房子,我对每一套房子都很满意,这样的反馈让他更积极地筹备买房。大伯在乡水利站工作,没有太多存款,而且如果搬去城里,水利站的工作肯定是要辞掉的,他有些着急。爷爷生前敦促他的子孙好好学习,将来做官,以承祖上遗福,他的三个儿子都算是做了官,比较令他满意。既然爷爷不在了,大伯就打算把公职辞了经商去。他四处打听赚钱门路,听说县政府扶持各乡的青梅产业,他就想到了小姑。小姑以前的青梅加工生意做得挺好,积累了一定资金,后来去城里跟人合伙做房产投资,有来钱更快的门路,就不做这种辛苦的产业了。大伯找小姑商量,小姑让他尽管把厂房拿去用,大伯说那他不客气,先用着,等赚了钱,会补上租金的。大伯到厂房里看了一圈,那些腌制池里还淤积着废液,他打算先清理干净腌制池,其它事之后再慢慢安排。他用水泵把池里的腌制液抽出来,爬到底下,清理池底的青梅。青梅很多,膨胀、松脱,一颗颗好像在池底沉了几百年,大部分核肉分离,捞起来黏糊糊的。那天中午饭点过去许久,他还没回家,我的堂哥扬波去厂房里找他,看到他躺在池底不动,喊他没有反应,急忙跳下腌制池去救父亲,很快也晕倒在池底。等到家人发现时,两人都已身亡。事后调查,是废弃的腌制池里产生了氰化物、甲烷等多种有毒气体,致人窒息死亡。
事情发生后,蕙心很平静,看不出难过,即使她内心难过,旁人也不知道,那一切就都是完好的。蕙心维持着那样一种完好的状态。我跟她说话,她不提大伯和扬波哥哥,与他们有关的一切都没有了。我要问扬波哥哥的问题,想对他说的话,也没有了。有一天妈妈摇摇头说,蕙心这孩子憋出病来了,母女俩这辈子可怎么办。我也跟着想,蕙心以后怎么办呀。带着这种近乎自怜的同情,我在土楼又住了半年,后来跟着爸妈搬到城里。
那时我念初三,转到县里的中学,住宿舍,夜里不敢睡觉,整夜整夜失眠,有时候,天亮的时候会看到从上铺垂下一条蛇对我吐芯子,我大叫醒来,才发现是梦。我交了男朋友,有些夜晚偷跑到他的宿舍睡觉,他们宿舍一共八个人,那些男生讲义气,为我们保密。慢慢地,我不再害怕黑夜,不用去他宿舍睡了,跟他提了分手。之后也喜欢过几个男生,给其中一个写情书:我喜欢你,如果你愿意跟我在一起,我可以跟你过夜。我以为这样的承诺对这个年龄段的男生会有吸引力,但他没有回复我,只是把情书传遍了整个年级。有其他班级的人专程来看我,指指点点,也有人趁我走路时从后面飞奔过来拍我屁股,又跑走。我不是很在意,甚至有一种凌虐自己的快感。那个当过我男朋友的男生来找我,让我不要自暴自弃,他以为是他害我这样。他说这次模拟考成绩不错,他爸爸奖励他两千块钱,他在考虑买手机还是电动摩托,买电动摩托的话,假期可以带我出去散心。我说不用考虑我,你买手机吧。第二天他骑着电动摩托来找我。我说,你烦不烦?不要烦我了好不好?他用手背揩眼泪,此后没有再找过我。
明明我是个很愿意讨好别人的人,却并不为此感到难过,我体会到年幼时在扬波哥哥身上见到的那种自由。那种叫自由的东西,男人生下来就有,女人却需要变成荡妇才能得到。我想起我那时很小,涂了指甲油,妈妈会骂我骚,她甚至不是骂我骚,她问我骚不骚,意思是让我自己裁断。我不知道她为什么要这么对我,只觉得自己要藏,把开心得意和所谓的骚都藏起来。后来我才慢慢明白,她那样骂我其实是一种自我指涉。住在土楼的时候,每隔一段时间她就去隔壁村找她的朋友,时间一般是周一下午。为了避免土楼里其他人议论,她宣称带我去冠林伯家玩。周一下午三点,我放学回来,她把我带到冠林伯家,自己只待一会儿,就到旁边一个巷子里找她朋友去了。冠林伯是我爸的堂兄弟,他有三个孩子,这些小孩对我有敌意,不带我玩。我缠着他们问问题,这个弹珠为什么是彩色的,那个是单色的呀。他们有展示才学的机会,就觉得我不那么讨厌了。我们有时玩累了就去看大铁笼里的番鸭,对着它们叫嚷,番鸭也不断扑腾,隔着笼子示威。不能把手伸进笼子,我被咬过,我记住那只番鸭的模样,等下次它们出来放风的时候,我会踢它一脚。
搬到城里后,妈妈继续跟她的朋友见面,有时他还会送她回家,我撞见过两次。我觉得爸爸是知道的,但他什么都不说。有些人为了感情可以无底线地迁就,这样只会叫人厌恶。但我站在我爸这边,像蕙心说的,你不能又吃鸡鸭,又欺负它们,对人也是一个道理。那天我跟妈妈吵了一架,她像一贯的那样对我进行人格贬低。她骂我的时候,需要微微抬头看我,她已经比我矮了,还不知道这样抬着头会降低詈骂的伤害。我甚至走神了。我想起“荠哥”,这是小叔公取的外号,也是他告诉我“荠”的本字是怎么写的,这个字眼帮助我在很多时候抵抗心底的恐惧感。恐惧不只是冠林伯在场的时候才有,而是变成了持久的幻觉,以至于第一次来月经的时候,我大哭。第一次垫卫生巾,我想起所有的训诫,想起她们说女人是不净的,并产生了认同感,这个道理是奶奶和妈妈告诉我的,是她们的奶奶和妈妈告诉她们的,怎么会出错呢?走神的时候我还想到妈妈这辈子都干了什么事啊,爷爷奶奶在的时候她跟他们斗争,还要跟土楼里的其他姑姑婶婶斗争,把自己的女儿当作遮掩的工具,见她所谓的朋友。正因为她经常带我去冠林伯家,我才对他产生了错误的信任。如果告诉她在我身上发生过什么,她会有什么反应?她可能有愧疚,但她为了摆脱那种愧疚,会第一时间撇清自己的责任,然后继续羞辱我,妄图用那种羞辱覆盖我本来的羞辱。我也不会告诉爸爸,他知道后会伤心,但以他的性格,也做不了什么。
我说:“妈妈,你的事我都知道。”
妈妈停止对我的训斥,愣了一会儿,问我:“什么事?”
我说:“你的朋友,你们是什么关系,要我说出来吗?”
“你胡说什么?”
“十岁的时候我就知道了,你来冠林伯家接我的时候,看上去总是很高兴,回家路上还承诺给我买东西。我不要,我要了,就是接受你的贿赂了。”
“你懂什么?”
“你要么就离婚,要么就跟我爸好好过,现在这样算什么?”
“不是你想的那么简单。你知道你爸是怎样的人吗?”
“他是怎样的人?他干什么了?”
妈妈突然变得歇斯底里:“就因为他什么都干不了,他很早就什么都干不了了。我也是女人,难道我只能当一个照顾男人和小孩的老妈子吗?”
屋里安静下来。我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了。
后来我又去跟爸爸谈了这件事,爸爸平淡的表情让我明白,他确实是早就知道的。我跟他说,以前土楼里的小孩会悄悄讲大人的事情,由于大家的房间总跟自己爸妈的房间在同一纵向面上,加上土楼隔音不好,所以能听到夜里爸妈的声音。他们问我有没有听过,我说有,虽然不知道是什么,先合群再说。爸爸在家的夜晚,我会听一听天花板上面的声音,听了一些日子,都没有什么动静。那是什么样一种动静呢?有一天我干脆去问妈妈,为什么你们晚上没有声音,你们是不是不恩爱?我跟爸爸敞开讲,往事变得明晰。谈到最后,我问他:“爸爸,妈妈这么对你,你怎么不打她骂她?你对妈妈好,是因为软弱吗?对我好,也是因为软弱吗?”
他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只是跟我说了一段话:爸爸以前挣得少,考虑的是一家人能不能吃饱穿暖,别的没有多想。搬到城里后,大家生活都不一样,有了比较,就想着我女儿能不能在她爸爸和妈妈这种生活的基础上更进一步,活得更好,活成一个不需要伤害别人,不需要依靠别人,也能让自己快乐的人。爸爸和妈妈够不到那样的生活,要靠你努力。你也要体谅妈妈,她受了很多委屈,所以她有时需要发泄。爸爸这一代人,小时候能吃饱就不错了,从来没什么玩具,怎么玩呢,自己做铁圈,在地上滚着玩,你妈妈就是那个在地上滚铁圈滚一分钟,也要被你外公外婆骂懒货贱货的人。她现在想玩,玩很多游戏,把以前沒有的补上来。
我说:“爸,我什么都懂,你打的比方和比方后面的意思我都懂,你不用打比方。”
爸爸点点头。
我问:“能治吗?”
爸爸笑笑说:“不好治,十来年了。”
我说:“爸爸如果觉得没关系,我也觉得没关系,就这样好了,我觉得不是病。”
爸爸说:“小姑娘说这话,多嘴了吧?”
我咧咧嘴。
夜晚我经常做同一个梦,梦见家族聚会,扬波哥哥坐在我们中间,我没有感到有什么异常。他过世那年十六岁,梦里还在继续长大,蓄了胡须,他对胡须很在意,常常跟我说不要碰他胡须,他每天要打理的。醒来又想笑又难过,我重新想起那个问题:扬波哥哥长大后,也会变成那么需要被尊敬的男大人吗?其实可以推想的,但不会有正确答案去验证了,所以我不去下结论。我看看镜子里面的自己,而我,为什么变成了这样?
之后是中考失利,其实不叫失利,算是正常发挥,于是没有考上高中。爸爸托关系让我去一所私立初中借讀一年。这所学校跟前一所不一样,那些小孩愿意读书,为了比别人多读书还会使用“阴谋诡计”,比如跟大家一同躺下午休,但会偷偷起床溜回教室看书。我感到新奇,还有这样的小孩。我尝试着融入,尝试着去做困难的事。放纵很简单,任其下落就行,但阻止它下落,需要很大的力气。
我是乡下来的小孩,倒是不缺力气。
晚上,结束一天的热闹后,小孩们困倒在大人怀里,大家一起帮着收拾,借来的凳椅盘碗都由各家带走。留下来过夜的人在空房间里铺床,他们一般都会留一套被子床褥在这里,方便过年回来住。蕙心让我跟她一起睡,免得铺床麻烦。我们洗了澡,蕙心慢一点,还洗了头,回到房间,我帮她吹头发。我说,客人走了,你倒洗头了。蕙心说,怕臭到你。我说,小时候都闻惯了。她说,明天要早起去祠堂,怕来不及。睡前散漫的时间叫人很舒服,我们以前是嬉闹,然后脏兮兮地睡去,现在相反,把自己弄得香喷喷,再扑到床上。我敷面膜,给她一张,她说她涂面霜就行,我说要一起做一件事,她说好好好。
蕙心说:“澄悦楼搬走了很多人,平时都冷清的,一年聚这么一回,今年还有你来,我很高兴。”
我说:“我们联系太少了,以后可以打视频电话。”
“跟以前一样挺好。我怕多说几句就讨嫌了。”
“不会的。”
“晓念,还记得小时候,问你能吃几个萝卜粄,你信誓旦旦说六个,结果第四个就吃不下了。”
“知道了,阿姐。”
我看到房间里装了日光灯,人的影子很淡,以前在昏暗的灯泡底下,影子倒像和人一样实在,在房间里到处走动。灯光溢出门外,走廊里比以前亮堂很多,光映着旧木门,有一种奇特的新,跟红纸贴到木头上的那种新还不一样。
关掉灯,我和蕙心爬到床上。小时候一起躺着,我们会“刷刷睫毛”,脸对脸贴在一起,眨着眼睛,两扇睫毛就彼此插空,组成了更浓密的森林。没什么意义,像动物间表达亲密的那些行为。现在不会去做了,只是互相望着,蕙心黑漆漆的瞳孔,同黑夜一起凝视我。
蕙心说:“阿妹,你跟小时候不一样了,变化很大。”
我问:“哪里变了?”
“胆子变大了,好像什么都不怕。”
“嗯,练起来了。”
“你以前还怕蛇。”
“那现在也一样,蛇还是要怕的。我小时候觉得,蕙心姐姐好厉害,不怕蛇,现在只觉得你变态,居然徒手抓蛇,蛇身上都是细菌。”
蕙心笑了一会儿,说:“你白天去找徐公树了。”
“嗯。”
“你不会还去毒它吧?”
“毒它?啊,你怎么知道?你以前就知道了吧?”我说。
“当然,因为我跟着你啊。”
“你常常跟着我?”
“也没有。因为我跟你想着一样的事,所以你拿着化肥袋出来,我就产生了怀疑。”蕙心说。
“怪不得小时候我总觉得你跟什么召唤物似的,我一喊,你就跑过来。”我说。
“你撒一遍除草剂,我就拿着扫帚,把除草剂清出来。再浇很多水。”蕙心说。
“我说呢!”我喊了一声。
“不对,你想毒它,为什么又救它?”我说。
“徐公树死,天下人都死。对我来说这是一句咒语。只要我愿意,我什么时候都可以念咒。有一段时间,我在心里认认真真排了名单,我发现,我不希望死的人,比我希望死的人多多了。所以这个咒语不能念。”蕙心说。
“我们都好蠢。”我说。
“因为没有办法。”蕙心说,“白天的时候我一直拉你,其实心里很佩服你。我也希望自己能像你那样。”
“你也可以。”
枕头缓慢地发出沙沙响,我听出那是她在摇头,点头和摇头不一样。
“我想把那些事忘掉,这样是不是很懦弱?”蕙心说。
“懦弱也没关系,这是我们擅长的呀。不要总是反省自己,我们选择怎样的应对措施,都不是我们的错。”
蕙心笑了笑,抚摸我的头发。她说睡觉吧,翻了个身。四周变得很安静,土楼曾经有严重的隔音问题,现在人走空了,隔音问题就不存在了。很多问题是这样解决的,所以下一个季节,那些问题又像孑孓一样密密麻麻。我躺在这里,躺在过去的残余里,发现自己无论经历过什么,依然会对这里生出留恋。这种留恋很残忍。那一切对于如今的我们来说竟然已经可以承受,是我们背叛了,而她们小小个,在这里有所期待,有所恐惧,经历挣扎之后,沉入阴影,跟土楼墙上所有的阴影一起,形成霉菌,镌成裂痕。
清晨,众人都穿戴好,去祠堂祭祖。祠堂门口的水泥地站了很多人,都是同姓的亲戚及其家属。祠堂叫“仁德堂”,几年前同族人捐款翻新过,堂外有石碑,上面刻有捐款人的姓名,后面跟着金额,捐三百五百的人,也有正楷字留下姓名。就这一块石碑来说,是纯朴和公正的。我在人群里见到了小叔公,他看上去很高兴,拉着我说话,说晓念你都长这么大了。我说,我都二十七岁啦。小叔公说,多回来玩玩嘛,叔公几年见你一次,见你就不会太开心,只觉得,这个晓念来了,看来我又老去几岁。我笑说,小叔公你才不老,我以后常回来就是。小叔公仍然是以前的清瘦模样,但看上去更佝偻。老人老到一定程度,在旁人眼里,再老就不明显了,只有至亲能察觉出时间在他们身上产生的变化。我看出了小叔公的老迈,为此感到难过。
我们寒暄几句,走进祠堂里,主持祭祖的人员分主祭、陪祭、通赞、引赞等,长辈让堂哥堂弟们好好看好好学,以后要接班。我们的队列跟着主祭进入大殿,我看到正龛上摆着列祖列宗的牌位,按辈分高低从上往下,一共八排,几乎占据整面墙。底下的几排也有生者的牌位,摆在那里备着,构成一种序列上的严肃。生者牌位上的名字用红丝带盖住了,以示区分。奶奶在“仁德堂”里没有名字,只有“李氏老孺人”这样的字眼写在爷爷的名字脚下。我想,我们的确也不知道奶奶叫什么名字,也许本来就没有名字。我看到大伯的牌位,没见到扬波哥哥的牌位。我看了眼身旁的蕙心,她脸色不好,不知道是我内心的投射,还是她也在意我看到及没看到的东西。
仪式冗长,我站在这个队列里面,包藏祸心,我猜想这么多人中,哪些跟我一样有祸心,一个个猜过去,用于打发时间。冠林伯在引赞人的身边忙上忙下的,不知道他担当什么重要角色,或只是因为辈分到了,他就有了相应的地位。供案上蜡烛摆开,香炉里大香点燃。冠林伯端一红色水盆从我们身前经过,各人沾湿自己的双手,称为净手。之后每人分得三支香,双手合十,护于掌中,逐一去案前引燃,回到各自的队列,朝正龛恭敬三拜。拜完将香插入香炉,再次净手,接着向祖先敬酒,诵祭文。
我觉得这一切都很可笑,而且从逻辑上来说,拈香后为什么要净手?是指香不干净吗?用不净的东西去供奉祖先,是什么道理?我怀疑是负责这种仪式的人自己弄错了,错了仍是对的,因为谁也不会去较真每一个步骤是什么意思,有什么功能。而且小到各村的祭祖仪式在细节上都是有区别的,这就说明仪式是可以任意创造的。我如果将内心的嘲讽说出口,无疑会被当场定罪。我想到世世代代肯定也有一些人,尤其是女人,会在这种场合腹诽,只是没有人说出来,不说,也写不出来。她们一般不识字,不能将腹诽流传下来,所以我们看不到以前女性的声音。识字的那些人,让女性相信自己在奉献时是伟大的,但同时,又让她们相信自己是低一层级的动物,这种矛盾的评价体系,与阴阳两仪一类的文化瑰宝相契合。识字的那些人,总疑心女人不够尊敬他们,她们太坏,太不懂得尊敬了,于是罚她们所有的修行都要以尊重他们为目的,并以此为标准分梯度夸赞她们的品德,或有上好中好下好,或有一分五分十分。
妈妈让我找一个愿意入赘的男人,这不是我酒桌上应付他们的信口编造,她是真的对我有这样的殷切嘱望。她自己在他们的评价体系里就是坏女人,居然会认真思考女儿能不能入族谱这样的问题。我以前很反感她的叮咛,怕听多了,会被他们的那一套逻辑绕进去。现在呢,就是觉得好玩。因为我知道,所有那一切都很可笑,只是个屁。我尊敬他们和他们的造物,是我心善,而不是他们太崇高,没有什么东西是天生值得尊敬的。我不再相信所有理念上的东西,甚至连我自己的理念都不信,因为它也是从别处学来的,可能是被渲染过的,是别有用心的。不相信,就不会被利用。实验室的炉火能熔炼所有的纯金属,熔不了,就提高温度,尔后将它们组合起来,铸造成各式各样好用的合金,这是我能相信的东西。找一个愿意入赘的男人不是不好,是太好了,可那种好不是我想要的。我理想的伴侣是碳化钨那样的类型,他足够坚强,可以独当一面,又足够脆弱,能够感受到别人的痛苦,他虽然也是被组合起来的,但是那些材料都成为了他自己的一部分,他的坚信来自他自己。他不需要说,我是三千度高温冶炼出来的,我天生比你强大。如果有人跟我说,你找不到的,不要太挑剔了,那我也可以找不锈钢,最好是奥氏体不锈钢,找不到316的,可以找304的。各有各的好,我不是非要把所有的好都收集起来放在一个瓶子里不可。如果一个都找不到,我就停下来,并为一块合金可能要独自在这颗星球上展开旅行做一番规划。事情就是这样。
外面响了两挂鞭炮,仪式进行到最后了。小孩子看完鞭炮,又跑回祠堂里来,摸摸供果,戳戳祭祀用的猪头,小孩间互相恐吓,嘻嘻哈哈。大人训斥后,他们有所收敛。一群人站在正龛前面,在主祭的指导下,按一套流程擦拭自家亲属的牌位。蕙心排在他们身后,我站在不远不近的地方等她。有个小孩对大人手中拿着的牌位感兴趣,问东问西,又去看正龛摆着的其它牌位,看到被红丝带遮着的,问,这些牌位为什么要遮住呀?大人答,那是在世的长辈。小孩就伸手,想揭开红丝带看看。大人训斥,你敢动,把你手剁掉。
一旁小叔公开玩笑说:“那是曾叔公的牌位,可不能动,曾叔公还想多活几年。”
小孩问:“曾叔公是什么啊?”
众人笑起来。
“阿爷今年七十岁了。”堂弟说。
“嗯,七十了。”小叔公说。
“那得摆大宴了。”另一个长辈说。
“摆什么,没什么好摆的,平平常常多好。现在七十岁跟以前五十岁差不多了。以前五十岁的人,穿个对襟马褂,戴个毡帽,早早变成老头。”小叔公说。
他们聊着,在一个与祖先共在的空间里,分享今时今日的欢乐。我看到蕙心走上前,走到小叔公身边,做了一个奇怪的动作。或者说,其实我们根本没有看到蕙心走上前,她出现在那里的时候,我们才意识到那里多了一个人,还多了一个动作。她走上前,站在小叔公身前,拽他的裤子。
我产生了一种很不真实的感觉。周围的人也没有反应。
小叔公的吼声:你做什么?
蕙心的声音:你说你七十的时候还要我,你说话算數吗?
他抓住蕙心的头,将她按在地上,另一只手捏成拳捶在她头上。他那么老迈,力气却很大。他们放倒牌位,涌上来,分开两个人。
你让我涂防腐,你说木头防腐,人也要防腐,你说帮帮叔公吧,帮帮叔公吧。
你在胡说什么?让她闭嘴!你当这里是什么地方?啊?阿凤呢?阿凤,把她领回去。你还说,你再说!
有长辈说,先带叔离开,老人家这样激动很伤身体。他们做出决断,拥着他快速离开祠堂,剩下一些人,望着蕙心,又彼此望望。
大姑走到蕙心跟前,对她说,你怎么可以这样?怎么可以这样?你为什么这么恶毒?无论发生过什么,你都不应该在这个场合,在这样的日子,说这种话。你毁掉了整个家族的脸面,你完蛋了,都完蛋了,整个乡的人都要笑话我们。你能得到什么好处?你有没有脑子?
小姑说:“你别发疯。”
大姑愣了一下,看着小姑。
小姑说:“天没有塌下来,你的脸面跟别人的屁股没关系。这里的牌位都东倒西歪,列祖列宗难得回来一趟,我们这么对待,不像话,大家一起把牌位擦擦好,放回原位吧。”
他们听了,无声地来到龛前,将牌位一个个扶正。
我走到蕙心身边,抠她的手。她的手冰冷,浑身颤抖。我没说话,拉着她走出祠堂,一路走,胡乱走了一个方向,无论走什么方向,乡村总有好几条道能回家的。小时候也有这样的场景,我们俩中间一个人跑出家门,不肯回去,另一个就出去找,不用哄,见到了,就能带回来了。我们是不需要哄的,跑出家的那一刻就带着许多后怕,只要对方一露脸,所有释放出来的委屈就悄悄藏回毛孔。
鸟群像烟一样升起,我和蕙心坐在屋顶。这一天好像经历了很多,可时间还是在早上。这是土楼的作息,起得早,可以做很多很多事。屋顶上的天空跟楼底下的不一样,可以平视,由于远处跟我们近处之间没有遮挡,连带着那远也近了,也属于我们了。蕙心跟我说了很多,她之所以能撑下去,是因为她觉得,爸爸和哥哥死了,而她还活着,她遭遇的所有委屈就不算什么了。
“可现在我想通了,我遭遇的事,跟他们遭遇的事没有关系,不能相互抵消。他们遇到意外,然后死掉了,不是因为保护我,不是因为任何别的理由。从前,现在,以后,都是靠我一个人。”
我抱住蕙心,我们没哭,哭不需要多少理由,疼了,饿了,就能哭。不哭才需要理由。我们忍着,并且以后依然会忍下去。越过蕙心的肩,我看到屋顶另一端的她们。在一切没发生的时候,她们坐在屋顶,手里提着萝卜灯,里面有她们的火焰。
薛超伟,1988年生于浙江温州,现居杭州。2014年毕业于复旦大学MFA创意写作班。作品散见于多种文学刊物。出版有小说集《隐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