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下斩貂》:历史剧的当代气韵
2023-06-07梧桐
梧桐
由北京凌空评剧团创排的小剧场实验戏曲《月下斩貂》是近期小剧场戏曲创作的重要收获,在业内外所引发的反响以及观众戏迷的好评度,都是出人意料的,也是水到渠成的。此剧是北京文化艺术基金2021年度资助项目,同时也是培源·青年戏剧人才培养及剧目孵化平台2020年第一期孵化剧本之一,曾先期于2020年11月15日在第六届当代小剧场戏曲艺术节上亮相其中的“拜月”一折,受到极大关注。主创在两年多的时间里广泛征求并吸纳建议,精修剧本,精致打磨,完整版本于2022年8月1日在繁星戏剧村首演,其全方位的实验气质生发出更为强烈的共鸣和反响。此后,该剧接连入围2022年“北京故事”优秀小剧场剧目展演、首届“大戏看北京”展演季等,熱度持续不减。
沉静之后,思想开来,此剧带给我们的启示跃然眼前——
创新的启示
关公与貂蝉,京剧原有《盘貂》,蒲剧新编过一部《关公与貂蝉》,但创作理念和人格脉络及故事走向乃至哲学思辨和主旨意蕴,小剧场实验戏曲《月下斩貂》的深度和力度,的确是一个大踏步跨越,别开生面,深沉隽永,全方位的沉浸创新比比皆是,历史剧的当代气韵油然而生。
全剧共分五折,序“偃月”,一“白门”,二“落红”,三“拜月”,四“屠虎”,尾“皓月”。文本把目光聚焦到遥远的时间、遥远的地方、遥远的人,用年轻人的视角去回望“三国”,那几个身不由己的“历史”人物。那种困境中的无奈感,从人文角度是击心燃肺的,从艺术角度是酣畅淋漓的,所谓“小”剧场、“大”写意的境界由此而铺展开来。
这台戏的故事取材于民间“关公月下斩貂蝉”的传说,以更为客观的人文视角,开掘关羽、貂蝉、吕布、曹操、刘备这五个人物在极端情境下的心理空间,整体呈现在恪守戏曲传统审美的基础上,张扬富有青春气息和当代质感的诗意情怀。
首先是立意的创新。以吕布与貂蝉的悲剧为戏眼,阐释关羽由神到人、再以人化神的沧桑蜕变,这一夜之间的“斩”事种种,打量着历史,也叩问着“忠义”。功利当道,德行的底线在哪里?这个层面主要体现在人物角度。该剧力求塑造出在“忠义”之旗笼罩下具有“人情味”的关羽,他不再是“红脸英雄”,而是一个不知前路何方的“人”,身不由己地或被动或主动地戴上“面具”;貂蝉之“美”亦不仅仅只在“貌”,还有她的“心”和“境”,以及她对“爱情”近乎偏执的焚化;吕布的“悲”,则是对“恃才自傲”的“完美”阐释,无论“飞虎”与“情圣”,战场之上,俱是云烟。从演出效果看,这方面诉求的完成度相当高。此剧把吕布与貂蝉处理成唯一能够真正彼此取暖的人物,完全脱离出惯常的美人和英雄的爱情窠臼,那种深困绝境中的走投无路,那种乱世之中的孤独感和绝望感,以及由此而生长出的求生欲和这种求生欲的被人所用,道出了真相的残酷和无情。从立意角度,这是吕布与貂蝉故事的跨越式升华。
其次是样式的创新。《月下斩貂》在“实验”的构架下,在“戏曲”的格局中,以评剧为根基,适当融入昆曲(关羽)和京剧(吕布),用一堂乐队统一配器,有机整合,形成今天意义上的“三下锅”模式。观演中毫无违和感和不适感,相反,一种当代意义上的未来戏曲新时空,呼之欲出。
再次是气质的创新。所谓气质,这里特指戏曲的当代性。这是一个老故事,但五个人物全部以当代视角客观解读,仿佛是古代战场上的当今职场故事,在不失古典韵律和戏曲审美的前提下,把每个人物在极端情境下的心理空间开掘到极致,尤其一些跨时空的间离细节,比如关羽的戏前静坐和面具的摘与戴;比如吕布化身当代青年在观众席中击鼓而歌,并与舞台上的貂蝉相拥奔月;比如绳索的收与放;比如刀与戟的对峙,等等。
还有就是语汇的创新。比如用舞台正中悬吊的圆环,那是月亮吗?是,也不是!在某种情境下更似套在每个人头上的一个紧箍咒,看上去动静相宜,明亮圆满,实际上却是所有人挣脱不掉的精神牢狱和言行枷锁;再比如尾声的现代装,其他角色迅速换装为当代人围绕着古装石像般的关羽“旋转”,灵动而又有意境,这种贯通古今的点睛之笔显然是比当下大行其道的穿越剧更具高度和力度的。
实验的启示
小剧场实验戏曲《月下斩貂》的“实验性”是超出所有人的预期的,其不同凡响的完成度亦为这种实验的探索特质注入强大的学术基因和未来抗体。
首先,这种实验是谨慎的、渐进式的。2020年首次尝试推出“拜月”一折,40分钟的惊艳表现和如潮好评,强化了主创们对创新的自信。尤其“三下锅”的当代听觉质感,坚定了他们前行的信心,从调性上把小剧场的实验放大的动力越来越足。经过两年的砥砺,该剧一经亮相便引发意料中的轰动。
其次,这种实验是规范的,讲道理的。结构上,该剧既不是正叙,也不是倒叙,更不是插叙,戏曲舞台上极为少见的心理架构剧的样貌,赋予这个古老的题材以脑洞大开的想象空间。捆绑着的吕布与踌躇中的貂蝉相互慰藉,时间地点均未点明,不是梦,不是闪回,更不是现实,这种刻意的“间离”,不但不影响正常的观演关系,反倒显出一种特立独行的绝妙和高超。
再次,这种实验是跨界的,有本根的。颇受欢迎的吕布在观众席中的情圣版【四平调】,这段吕布的灵魂再现,温情暖心,好听好看,与貂蝉的月下相拥,满足观众心理期许的同时,更张扬着对真善美的呼唤和祈盼。还有开场几个人物的圆场,每人几句词,分明就是戏曲的自报家门,但视听气质又完全不是老戏的感觉,角色的性格身份和心理状态高度提炼,这是对传统的精致提纯,也是“守正”的基功所在。
所谓实验,除了眼里能看到的舞台方寸,《月下斩貂》更为可贵的一点就是人设上的有别于以往,这种探索对创作的导向,更有裨益。这里的关公与貂蝉不以历史“自缚”,完全遵循着该剧自洽的预设逻辑,心理轨迹十分清晰。王司徒连环计之后,接下来的这段月下斩貂的新连环计,成就着曹操和刘备,葬送着吕布与貂蝉,套牢了非人非神的关云长。这是历史的荒诞和决绝,更是历史的必然与慨叹。
该剧在实验层面的多维探索,踏踏实实地践行着古典意境的当代表达。
年轻的启示
《月下斩貂》的成功,除了戏之外,更重要的是为戏曲舞台锻造了一支年轻的团队。这支队伍经过大型原创剧目《梦回洋桥》和小剧场评剧独角戏《楚云》的历练,愈发具有不凡的驾驭能力。
先说主创。该剧由张丞编剧,胡艳彬导演。《月下斩貂》立足人性,以吕布白门楼被缚为线索,勾勒关羽、貂蝉、刘备、曹操等人的命运纠葛,对“英雄美人”“忠义杀场”的临摹,细致入微又波澜壮阔,立足于传统又超乎了传统,所收获的成果让大家对这一年龄段的戏曲青年有了新的认知和期许。该剧除了对戏曲传统美学范式的继承与坚守,编导也在探索实验性、创新性的多重表达,为传统戏曲注入年轻观点。比如收尾关羽的那个面具,开始的戴上拿下,结尾的拿下戴上,都是具有时代特点的年轻人的思考,这种换代的甚至是颠覆性的思考,是戏剧尤其是戏曲发展的必然标志。比如舞美设计,白晓文也是刚毕业不久的剧坛新人,视觉语汇提炼精准,构图简洁,呈现大气,冷色调的大面积运用,少见于戏曲作品,凸显戏曲的写意性和当代艺术的雕塑感。现实与历史的呼应,对历史的关照,不仅体现在文本上,还体现在舞台上,更体现在思想上。年轻人带大家进入历史,思考历史,才是有未来的历史。
再说年轻的演员。戏曲一直被认为是角的艺术,剧中三位主要演员虽然年轻,但表演成熟,举手投足间一颦一笑摄人心魄,唱念做打行云流水,在小剧场空间中营造出极致的视听体验。张超群饰演的关羽无疑是此剧最大的亮点。这或许就是评剧舞台上有资料记载的第一个关羽,有棱有角,共情共理,其优秀不用太多的语言夸赞,听听他的唱腔,品品他的念白,看看他的表演,瞅瞅他的功架,这就是天赋和实力;彭越的貂蝉扮相娇美,唱功扎实,那段阻刑的水袖表演,与人物的心理情感同步呼应,感染力极强,“哀我奉先郎”是貂蝉的核心唱段,她在吕布被斩之后的绝望吟唱和悲愤呐喊令人动容,彭越的唱腔既有她所传承的新派的纯净与甘美,又有宋丽老师的淳厚与张力,表演更是大幅度精进;饰演吕布的茹子龙是位00后,多才多艺,这个吕布让人一眼就认可他就是那个时期那个年龄段的少年将军,青春的躁动、莽撞、狂热,一览无余。他把一个恣意青春、浪荡倜傥的少将军演绎得出神入化,那颗自由的魂灵成为青年观众的心之向往。
凌空的启示
一个小剧场戏曲创作三年,大部分剧团的大戏也不大可能给这么长的创作时间,凌空评剧团的《月下斩貂》做到了,做得踏踏实实,做得圆圆满滿。年轻人的实践和创新也得益于这样的创作氛围和环境。这样的民营团队,不大可能再找出第二家,“凌空”的整个气质和风范,与国有院团不相上下,其职业态度和职业精神甚至超越了很多国有院团。
《月下斩貂》的创作周期历时三年,这在当下的戏剧生态中是极为罕见的。对绝大部分新剧目创作而言,不要说三年,三个月都是奢侈。果然是一分耕耘一分收获,该剧一经首演便惊艳各方,不论是关羽、貂蝉、吕布、曹操、刘备这几个剧中人物,还是扮演这些角色的演员,以及文本结构、人文思想、哲学寓意、视听语汇及舞台呈现等等,都引发热议,这在近几年的小剧场戏曲范畴内是很少见的盛况。
编辑 刘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