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咏物与自传之间
2023-06-06程一身
关于这个作品,我想是这样的,先确定它是作者的自传。这应该是没有问题的,这是对作品的一个整体把握。如果这个说法可以成立的话,可以说对这个作家了解得越多,对这个作品理解得也就越多。我认为这首诗是李商隐对自己一生的一个总结,具有高度的概括性,但它不是空洞的议论,而是有很多具体的形象在里面穿插着的。当然它没有杜甫的《登高》写得那么好,但也可以从中看出他一生的踪迹。它为什么没有《登高》好,这不是从艺术上来判断的,主要是因为《登高》胸怀太大了,杜甫关心的不是自己,而是通过自己写出了一个时代,以及对国家的忧虑等很多东西。而这首诗写的是自己,是以自己为中心的。
李商隐写过很多咏物诗,这首诗在咏物与自传之间形成了关联。作为一首律诗,写得还是相当不错的。下面从几个层面来分析,第一个层面是“流莺”这个词,这个词是有象征含义的。它的含义是什么呢?当然象征的是作者自己,这是没有问题的,作者通过流莺来写自己。这就需要考察流莺跟作者有哪些相似的地方?先说“流”,怎么来解释?流动,流离,漂流,这几个词都是可以的。这几个词跟作者的经历高度一致。作者的经历是什么呢?李商隐一生所做的主要工作是幕僚,用现代的话来说,就是秘书。虽然他写的是官方文字,应用性比较强,但文学性也比较高。有个历史学家说过一句话,我觉得有些夸张,但也可能是事实。他说整个唐代文章都丢完,只留下李商隐的文章就可以了。他的骈文写得确实好。这里主要讨论他的幕僚身份,他作为一个幕僚,非常突出的特点是什么呢?没有稳定性。他做幕僚,可以说走遍了中国各地。古代交通不发达,但是他要养家糊口,要有一个饭碗。在做幕僚的时候,我觉得有两个情况要注意。李商隐这个人的才华很高,文章写得特别好;其次,他文章写得好,所以很受官员的器重,很多人都想让他给自己写文章,所以李商隐这个人的职位变换非常频繁。我说这一点是想解释这首诗的题目为什么不是“黄莺”,而用“流”这个字,就是强调他的流动性。
我说的第二个词,就是这个“莺”字。莺是一种鸟,它有一个突出的特点,会唱,用诗中的词语来说就是“巧啭”,就是唱得很好听,很巧妙。我觉得它构成了这个作品中的第二个象征含义,莺的“巧啭”象征着作者文章写得好,据说白居易晚年安排自己后事的时候,让李商隐给他写墓志铭。虽然他们的年龄差距很大,但这说明了一个老诗人对于一个年轻作者的看重。在李商隐身上最冲突的地方在哪里?就是“流”和“莺”的冲突,他像莺一样唱得好听,他写的文章很好,堪称“巧啭”,他的现实遭遇却是到处流离。诗中有个词“不自持”,“度陌临流不自持”,这是一个加强性的说法,是对自身流离状态的艺术表达,意思是去哪里都不由自主。他到四川去做幕僚,或者到别的地方去做幕僚,器重他的领导在哪他就跟到哪,他是这样的,所以他是不由自主的。就像《夜雨寄北》就是他在巴山做幕僚时写的,他在巴山待的时间很长,有的地方只待几个月,很快就换地方,非常频繁。所以“流莺”这两个字之间具有内在的冲突性,这是一种善于鸣唱却不能获得稳定的鸟,时常处于流离失所的状态当中,他不喜欢过这样的生活,但是他不得不过这样的生活。他有一个女儿,一个儿子,还写过一首《娇儿诗》。作为幕僚,他不能把妻儿带到身边,他把妻儿安顿在长安南郊一个破落的小屋内。用“怀才不遇”这个词来描述李商隐,实际上是很准确的。在李商隐身上,最突出的地方就是才华好,但是命运非常糟糕,这两方面并不对称。这样的一生,在整个作品里面都有体现。他用“流莺”的意象概括自己。
“巧啭岂能无本意”,这句话的意思是,“我唱得这么好听,难道说没有本来的意思吗?”因为别人不理解他的本意,他才这样写,这就意味着别人误会了他。在这里强调“本意”,就需要结合李商隐的实际情况去理解。这可能是由于李商隐写过一些无题诗,而且据说他写的对象不是他妻子,可能是别的女人,有人便以为他是个风流诗人,在李商隐那个时代就有这种传言。李商隐丧妻期间在柳仲郢手下做幕僚,柳仲郢想给他续弦,却被李商隐拒绝了。在给柳仲郢的信中,他有一个辩解,“虽有涉于篇什,实未接于风流”,意思是雖然在诗中写到了女子,其实跟她们并无风流韵事。
“良辰未必有佳期”,就是说有好时光,却未必能跟自己喜欢的人在一起。李商隐作为幕僚过了一生,所以他很多时候跟心上人、跟自己的妻儿不在一起。关键是这种分别不是暂时的,而是长期的,因此这样的句子其实暗含着作者对时光流逝的焦虑。良辰一年一年过去了,青春慢慢地消失了,但是跟自己的亲人在一起的时间太少了。这一句写得很概括,也是总结性的。第三联写了早晨、晚上、阴天、晴天,这些不同的环境,我认为是“巧啭”的背景,也就是说他在不同的场合唱,在晴天唱、在阴天唱、在夜里唱、在早晨唱,总之,无休止地唱。而且“巧啭”的背景也符合李商隐的身世。“朝”前面加了一个“风”,“夜”前面加了一个“露”,都是恶劣的天气,用负面的词语来描述“巧啭”的背景。这跟他的身世也是联系在一起的。
尽管“万户千门开闭时”这一句的句末有个“时”字,其实这反而让它的空间感更强。这个作品把“巧啭”放在大千世界里来写,对于“万户千门”可以有两种理解:第一个是指达官贵人的门,第二个是指普通老百姓的门,二者都可以包含在这里面,但该诗应侧重于第一个。在茫茫人海里面,在庞大的都城里面,“我”一个人在“巧啭”,是否有人能听出“我”的“本意”,或者是否有人在听“我”的“巧啭”?在这里,作者可能意识到没有人听,也没有人知道“我”的存在。所以这两句他写的是“巧啭”的时间背景和空间背景。这个背景显示了作者被误解、被忽视的状态。“凤城”是都城,它也呼应了“万户千门”,而“何处有花枝”构成了这个作品的一个节点,他渴望稳定,结束那种流离的状态、那种飘荡的生活,在京城获得自己稳定的住所、稳定的职位,这就是“花枝”的象征意义。这个作品里重点分析的三个词语:“流莺”“巧啭”和“花枝”,都有明显的象征含义。
如果说其它地方都是写流莺的话,第七句,好像不是在写流莺。“曾苦伤春不忍听”,谁不忍听呢?这句话是视角的转换,前面都是在写流莺,最后一句也是在写流莺,但这一句写的分明是作者对流莺的态度,作者不忍听流莺的歌唱。就全诗而言,这样写是不是破坏了整体性?或者说他用视角转换超越性地跳出来,又返回去,这样是否合理?前面这六句都是“我”和流莺的重合,但是到第七句里“我”跟流莺不重合了,变成了“我”听流莺歌唱,最后一句又回到流莺跟“我”的重合。这个转换有点突然。如果这句话跟其它七句能够统一起来,会更好一点。
这个作品整体上写了飘荡和对飘荡的厌倦,渴望结束这种漂泊生活的愿望。“流莺”和“花枝”构成了一组关键词,“巧啭”和“本意”构成第二组关键词。一个是“流莺”的飘荡和对归宿的寻求,一个是“巧啭”和对“本意”被理解的渴望,这两部分构成了作品的主体部分。其它部分都可以理解成背景性的,或者次要的东西。李商隐这个作品,可以说写得很自然,没有那么雕琢,艺术性方面可能没有杜甫的《登高》那么好,但是作为表达自我人生感受的一个作品,我觉得还是很有特色的。
程一身,本名肖学周。著有诗集《北大十四行》《有限事物的无限吸引》;有专著《朱光潜诗歌美学引论》《为新诗赋形》《读诗课》,译著《白鹭》《坐在你身边看云》《宇宙重建了自身》。曾获北京大学第一届“我们”文学奖,第五届中国当代诗歌翻译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