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万年以后(组诗)
2023-06-06阿九
诗人
“他只是一个不听劝的投海者。”
—自题,并和阿波
接过池塘的柳枝,我走向久远的故乡,
去大海投靠另一个我。
每一滴海水都是一个词语,一块面包;
每一道海浪都是琴弦,上面荡漾着我的一生。
那里,我用水晶一样的音节
洗净我弄脏的青春、胸毛丛生的盛年;
我用大陆架一样凶险的潜流和漩涡
聚拢我与珊瑚同质的跖骨。
那里,我用一生攒下的最后的气泡,以近乎
色情的振动来麻醉自己的喉管。
万物歌唱,讲述着日光泛滥的田畴,
而我歌唱,仅仅是为了镇痛。
一万年以后
一万年以后,一队蚂蚁会在屋檐下
考证我们的名字。
一层苔藓会在砖墙上临摹
我们的欢笑与泪水。
而我們已是冰川下的永冻土,
再也无人知道,这道矮矮的篱墙下
曾经生着一堆炉火,
我们坐在一起吃饭,接吻,
一大箩筐的孩子在脚边环绕。
一万年以后,
当高山大川继承了我们厚重的产业,
却再也无人指着这只瓦盆说:
这里住着我们的始祖,
他和她,在爱里熔化为一体,
永远而又永远,
像两根木炭架在同一个火堆上。
漠北的山坡上
漠北的山坡上,一只吃草的羊羔
在心满意足地啼叫,
全然不知天上的云已裂开为三层。
最低的那一层脸上刻着忙碌,
像一块块抹布擦净了草场。
它们是另一群羊,目光低垂而沉默,
谁都可以用手
从它们的眼睛里抹出一把泪水。
第二层忧愤而激昂,像一群南国诗人,
刚刚被命运贬到漏雨的黄州。
借着半透明的闪电,
它们的声音上达于天,
夹杂着慷慨的陈辞,幼子的啼哭,
它们心里未熄的一把火
仍在燎烤着低矮的南方。
最高的那一层也自视为云,
安静,华丽,像不朽的大都,
与长生天和大地保持着相等的距离。
无论大汗的旗帜指向何方,
无论南风北风,天边闪耀的火烧云
都能代替苍天降临于地平线,
接受草原最干净的祭品。
石墙
在
被巨大的气浪掀过,散落一地,
被一双皮靴踏过,
再也无法合抱的
两把泥土间,
我拾起你留下的气息,
几块散落的瓦片,
相距不远于两只兽类奔跑的蹄印,
约合十亿个相爱的原子。
在石墙围起的小院里,
曾住着一户远方搬来的星星。
爱的仪式日复一日,
像遮掩在风雨声后的玫瑰经。
岁月是一盘蚊香
坠落在深秋,巨大的撞击让我电闪雷鸣,
在月亮的表面溅起尘土。
我坐在夜的陨坑边,被蒙恩的晨曦唤醒,
看一个小天体采集万物的凝视。
在我的身边,岁月是一盘蚊香,
一张被时间的拾音器磨损殆尽的密纹唱片。
我们撞断了南墙,星星的瓦砾中
埋着我们原初的罪名—等待
等月亮的雨停了,我们就依昼夜运行的文法,
用两种乡愁,把岁月锁在天上。
逃亡的大闸蟹
我们把躲在屏风后的大闸蟹抓起来,
捏在拇指和食指之间,像一个要犯
从晚清的指缝逃亡到末路。
我们弄了半天也没明白
运河边的那个店家
当初是如何把它捆起来的。
我们只好生起炉灶,看着它
用最后一个词语的气泡,
在蒸锅里完成了壮士断腕的抗议,
然后就不再对命运发表意见。
“这个蟹子也真是命苦。
它逃得如此机敏,反而最先被吃掉。”
我们的笑声像米饭中的一粒沙子,
嚼在嘴里很不是滋味,
甚至充满了行刑者的怜悯—
但也谈不上真正的歉意。
分手
一个小语种的湮灭。
那失传的深喉音,含混的句式,
两个通电的身体
幽暗而透明的文法。
那些专有的名词
不可复制,无法借贷,
坚拒一切金石家细密爬梳的考证。
阿九,原名李绚天,1966年生于安徽广德,浙江大学和加拿大不列颠哥伦比亚大学博士,曾在浙江大学任教。在《北回归线》《阵地》和《外省》等同人诗刊发表作品,作品被收入《中国新文学大系·诗歌》年度诗选、《中国先锋诗歌档案》《四海为诗》等30余种中外诗歌选本,并在《中西诗歌》《当代国际诗坛》等杂志发表译作。著有诗集《兰园学报》(2015),译著有《拉金诗全集》(2018)、《第二十二次别离》(2019)、合译《雷恩诗选》(2021)。主要荣誉有:2015年PEW-诗东西翻译奖;2018后天双年度文化艺术奖翻译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