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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6-06江非

特区文学·诗 2023年2期
关键词:首诗意象诗人

我的母亲告诉我它就在那儿

于是整晚我都在向它靠近

骑着静止的马,扛着瘦长的梯子

把脚伸进一片露水湿重的草地。不停地

敲打着它的门环,去开另一扇门

于是我感觉到离它并不远。只要我尝试

一步一步,向开阔处挺进,脚

接近那片漆黑的海岬。绕过

沧桑、起伏的海滩

然后慢慢深入一处睡熟的丛林

在天亮时分,我到达了它

站在低处,我仰望那些树上不动的王冠

想起那些先我之前来过的人

我没有来时,曾来过另一些人

没有哪个去处是这样有力

没有哪条道路会这样崎岖

河流,在接近它时,只有永恒

站在那儿我曾是如此深深忏悔

我孤身一人,身处这孤独的海景

看见远处沙滩细密,祖国闪耀,而群

岛孤零

诗人简介:

江非,1974年生,山东临沂人。著有诗集《泥与土》《传记的秋日书写格式》《傍晚的三种事物》《一只蚂蚁上路了》等。现居海南。

世宾:“它”是什么?

诗歌的标题是《它》,一起句是“我的母亲告诉我它就在那儿”,这就不得不让读者进入阅读时就开始追问“它”是什么。但一直读到最后,还是无法知道“它”是什么,也许不需要太明确“它”是什么。但正是“它”引导着我们把这首诗读完,并隐隐约约感觉到某种类似于孤独、高远的事物的存在。

在诗歌中,没有写“它”是什么事物,但提供了靠近“它”存在的地方的路径,“开阔处”“漆黑的海岬”“绕过沧桑、起伏的海灘”“深入一处睡熟的丛林”,“它”的样子“有力”“崎岖”“站在低处,我仰望那些树上不动的王冠”。在第一节中,诗人写出靠近“它”的方式,“骑着静止的马”“扛着瘦长的梯子”“把脚伸进一片露水湿重的草地”“敲打着它的门环,去开另一扇门”。这些意象都是象征的修辞,能够看出,“它”在高处,抵达“它”需要经过一定的艰辛,需要一定的耐力。诗人通过侧写,突出了那高远事物存在的神秘和圣洁。从“河流”起后面四句,依然是从侧面烘托“它”的存在,但也展现了他者与“它”之间的关系。这就为这首诗打开了一个新的维度,使这首诗的空间感获得了增强。

“它”的存在就是一个召唤,很多人在赶往那里,但并不是所有人都能到达。“整晚”是个特指的词,也是个泛指的词,在所有还未抵达“它”的时刻,都没有被光明照亮,都是夜晚。这就能看出,抵达它必须经历艰难困苦,具有超越精神的人才能站在“它”的脚下仰望,并陷入忏悔,这类似于某种信仰、某种理想主义的东西的存在。

吴投文:在歧义丛生的词语密林中

这是一首充满悬疑的诗。诗中的“它”到底是什么?诗人一直没有揭秘。而这可能正是诗所产生的效果。从诗中呈现的超现实情境来看,“它”并非一个具体指代的事物,具有不确定性和多义性。不过,“它”于人生是一件极重要的事物,或是构成生命意义的一个重要维度。诗的开头“我的母亲告诉我它就在那儿”,暗示母亲是谜底的知晓者,但她不是谜底的揭晓者,谜底需要“我”自己去探索。而这一谜底在读者那里因人而异,从自己的生命体验出发,得出不同的结论:时间、梦境、死亡、理想、爱情,诸如此类依傍人生的某种经验,关联人生的某种价值。在歧义丛生的词语密林中,“它”的具体指代也许不需要落实到一个固定的意义支点上,只在读者的经验里盘旋。

对诗人江非来说,这是一首带有实验意味的诗。诗中的整体情境都是模糊的,诗人如涉险境,孤身一人愈走愈远,但却愈走愈开阔,最后“身处这孤独的海景”,看见“祖国闪耀,而群岛孤零”。这又是一个谜,却不是前一个谜语的谜底。诗中词语的丛林处处是谜,谜与谜的间隔之间,是诗人前行的执着。词语似乎带有飘忽的性质,将暗示隐藏得很深,也许这是诗中的一个象征性构架,却也只有一个朦胧的影子。诗中的情境如同部署在诗人的情绪暗影里,读者大概只可琢磨,而不可靠近这个暗影。

向卫国:“它”之门环,诗歌生命的临界点

显然,“它”很容易让人联想到死亡或者来世,但不完全是。

“它”也可以是一个理想之地,比如一个抽象意义上的“祖国”(“没有哪个去处是这样有力/没有哪条道路会这样崎岖”);一座信仰之城,宗教意义上的天堂或圣地(“河流,在接近它时,只有永恒/站在那儿我曾是如此深深忏悔”);一个温柔之境,比如母亲所在的地方(事实上,“它”的存在,就是“母亲告诉我”的)。

但就本诗而言,“它”的神圣性主要还是源于“母亲”,并且与一般意义上的故乡或故土有着幽深、隐秘的关联。因为诗人在接近“它”的时候,“脚/接近那片漆黑的海岬。绕过/沧桑、起伏的海滩/然后慢慢深入一处睡熟的丛林”,这些描写显然来自诗人记忆的深处。山东某地的海边,那里是他生命的源头。但它也未必就与诗人现实生存环境无关,诗人已在中国最南边的海南岛上生活了多年。

“它”是一个地方,我们不曾去过,但一直在向着它行进。

“它”是另一个世界,我们早晚要去,但去到之前,我们永远在它的门外。

“它”是一个虚幻之所,但与诗人的生命现实又紧密相连。

诗人“孤身一人”,来到“它”的门前,其实是进入了一个临界地带,眼前是深渊般不可蠡测的“它”,身后是“沙滩细密,祖国闪耀”。这个临界点,恰恰就是一个诗歌的理想之境,是一个现实与想象、生命与死亡、世界与语言之间的转换空间。诗人带着阳间的生活气息来到此处,经过一次秘密的“换气”,再次呼出的便是严格提纯之后,既通生死又通古今,联通着物质与精神、现实世界与语言—符号世界的诗歌生命的灵气。古往今来,一切伟大的诗篇,无不是从此临界点上生长出来的吧。

周瑟瑟:诗是孤岛式的神秘存在

《它》如“群岛孤零”。一首诗是否牢固取决于它的结构、思想与方法,取决于诗人丰富的内心。一个诗人是否拥有丰富的内心,从一首诗里就可以看出来。“我的母亲告诉我它就在那儿”,平缓的叙述,以母亲的口吻切入,自然妥帖,但已经暗藏了全诗所要经过的曲折、机关与方向,而“它”具体是指什么呢?读者需要调动每个人的想象,跟随诗人一步步走向“它”。不过,读者很快就会发现,诗人自己也在寻找“它”。

诗的第一段,“于是整晚我都在向它靠近/骑着静止的马,扛着瘦长的梯子/把脚伸进一片露水湿重的草地。不停地/敲打着它的门环,去开另一扇门”,诗人描绘出一幅动态的画面,清幽如水的夜晚,诗人开始了寻找之旅,寻找是具体的,“靠近”“骑着”“扛着”“伸进”“敲打”,一连串的动作告诉读者,这是一件真实发生的事情啊!读者相信了诗人。诗必须是真实的想象,诗的触须所到之处必须是具体的生长。江非引导读者与他一起走向未知与不确定的梦境。

“于是我感觉到离它并不远”,诗人给出肯定的答案。“它”就在那里,只是“离它并不远”,“我感觉”是具体的,不确定的“它”有了探索的方向,所以诗的行进是可见的,“只要我尝试/一步一步,向开阔处挺进,脚/接近那片漆黑的海岬。绕过/沧桑、起伏的海滩/然后慢慢深入一处睡熟的丛林”。“我尝试”也是具体的,诗人“一步一步”“挺进”“接近”“绕过”“深入”。将诗写具体是江非的策略,同时又让诗在不具体的虚幻中始终保持形而上的追求。

整首诗都在故事中行进,让人有身临其境之感,屏声静气,亦步亦趋,“在天亮时分,我到达了它/站在低处,我仰望那些树上不动的王冠/想起那些先我之前来过的人/我没有来时,曾来过另一些人”,这个梦境别人来过,江非营造出了诗的神秘气氛。好诗能让人有恍若隔世之感,触碰到生命的边界,在亦真亦幻中抵达“它”的居所,一个奇异的画面展现在读者面前。

诗人发出感叹,“没有哪个去处是这样有力/没有哪条道路会这样崎岖/河流,在接近它时,只有永恒/站在那儿我曾是如此深深忏悔”,面对生命的流逝,诗人接近了“永恒”,获得了“深深忏悔”。如孔子所言“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诗的生命意识清晰呈现在夜空。江非是我眼中的“沉思型诗人”,他的写作处于大自然的怀抱,像一个寻找孤岛的孩子,在人类的星空下日夜兼程,只为了找到那个神秘的居所,“它”。

诗的最后,“我孤身一人,身处这孤独的海景/看见远处沙滩细密,祖国闪耀,而群岛孤零”。读到此处,诗终于找到了“它”神秘的居所,获得了“孤独”的启示。“孤独”是生命的存在形式,诗人不为孤独所耻,而以孤独为生存的依靠。

70年代出生的江非算年轻的老诗人了,经过多年的写作磨炼,他的写作自成一体,他从众人的写作中间走开,走向一个孤岛。江非有他的叙述策略与美学追求,他以站在野地里的视角,以自然的语言去敘述,这就涉及他技术上的打法,意象融合到叙述里,看不出经营意象的痕迹。这几年他的叙述与意象的融合更是炉火纯青。

思想与情怀的深度嵌入在江非这里恰到好处,我觉得他的写作不是知识,而只是经验,只与生命有关,与他敏感、朴素的心灵有关。某年夏天,我们俩同居于一个山巅,他将一个有最大落地玻璃窗的木屋子让给我睡,而他睡在旁边一间稍小的木屋里,此事留在我记忆里。那是一个星空倒悬于木屋外蓝色水池之上的夜晚,山巅之上的江非一定看到了流星划过的“孤独”。现在读《它》,我突然想起了那一晚的情形,或许在那一晚江非走向了《它》的神秘,获得了孤独的、永恒的启示。

宫白云:独树一帜的巫性气质

江非的诗是让人拒绝不了的诗,很特别,甚至很上头,是那种读了就忘不了、放不下的诗,总让人不由自主地去多读几遍,在回味中感受它奇妙的思维与诗性的魅力。这首《它》的殊异感与深切性让人无法自拔,我不可捉摸地联想到电影《指环王》的一些画面,它们与诗中的“骑着静止的马,扛着瘦长的梯子/把脚伸进一片露水湿重的草地。不停地、敲打着它的门环,去开另一扇门”交相辉映,充满了想象的扩大性,那些潜伏在词语中的神秘呼之欲出,如此“魔幻”的“它”究竟象征了什么?“它”带来的奇想在诗人这里达到了一种巅峰。“它”是“树上不动的王冠”,是“永恒”,是诗人心中的“圣殿”。我们在这首诗里体味着“它”的神出鬼没、“它”的幻象、“它”的神秘、“它”的丰赡、“它”的神圣等……所有的这些都给心灵带来了无比的震撼,而更微妙的是诗人在寻找“它”时遭逢的险绝与意外,一种巫性在这个特定的文本结构与气氛中悄然弥漫。这样的诗是实现了感觉化的诗,是视像与幻像的交融,体现了诗人极致的想象力与崇高的精神追求。他让偌大的世界沉淀在一个小小的“它”字里,将理想的孤独、生命的奔赴也不动声色地包罗在内。诗中诸多出乎我们意料的幻境,旷远深邃,气象万千,全诗从一个空间裂变出另一个空间,整体气息通透,诗性饱满,典型的以小博大。直至最后,“它”所透露出的象征意味甚至无可替代,这个终极的“它”更富有精神特质,更通灵。诗人对“它”的“异想天开”和寻求“它”的“坚韧不拔”,成就了这首诗独树一帜的巫性气质。

赵目珍:探寻与言说

江非的这首诗,五节内容,整体上可以划分为三个部分。前三节是叙述,明晰地记述了一个“探寻”的过程;第四节是议论,诗人跳出对“探寻”的记述,对“所寻”表达自己的看法;最后一节,由议论转入叙述主体本身,末句以景色描写结束,寓情于景,或者说以情景交融的方式,给诗带来了含蓄、无尽的意味—这就是这首诗体现出来的江非的笔法。其主题是“探寻”,在建构方式,即“言说”上有其清晰的思路,并不复杂。

江非的“探寻”有其明确的个人性。一方面,他所探寻的那个“它”,也许只是他自己心心念念的一个对象。其次,整个“探寻”的过程,渗入了他个人独特的生命体验,故而是独属于他自己的。然而,这些意念、想法和经验,一旦诉诸于诗,成为一个作品,它又超越了个人,成为了一个公共的艺术。张定浩此前在文章里曾经说过一段话:“无论中西,诗致力探寻和言说的,都不是现代意义上的创造,而是性情的普遍性,和世界的丰富性,这样的探寻和言说,虽然出自个体的人,却指向一片无名而广大的天地与时空。”

如果带着这样的想法来读这首诗,我们的感受可能会跟此前很不一样。尤其是结尾部分,诗歌着实是奔着“无名而广大的天地与时空”去的,尽管孤独的意识非常显豁。

江非的诗歌善于经营,这从叙述和语言上都能感受出来。他的语言总是在那里安静地流动着,致力于质朴而又不太枯燥的言说,收束的时候也总是会带来灵光一闪。

张无为:形而上之路如何有效抵罗马

《它》表现了如何从寻求到抵达某种神秘所在,由此试图感悟形而上的意义。全诗分层展现出了“我”从获得感召,经全力实施到曲折抵达,最后全身心体验出新境界的全过程。不过,由于在设定的归宿、寻访环节似有“大题小做”之嫌,意象营造及体验事实等亦有调整空间。

“它”是什么?神秘而不确定,“我”从母亲那得知,故信其有。“它”如神圣召唤吸引“我”,诗的开头如此设置悬念足以吊人胃口。继而“我”付诸寻访,相关的三组意象清晰具体,又有些模糊,意在表明需要借助各种方式并可能在实与虚之间不断叩问才能更加靠近。其中骑马是为了跨远程(“静止的马”可玩味),扛梯是为了攀缘,敲打门环是为走进屋宇或院落,而脚伸进一片露水湿重的草地似附带闲笔,包括用“伸”是否能尽其效,需结合下文进一步考察。

第二节“离它并不远”顺手衔接。“我”尝试一步步挺进开阔处,接近漆黑的海岬,绕过沧桑、起伏的海滩,这三个动作关联到了三种不同场景,直到第四个动作才关联到得以抵达的神秘所在。四次移步换景显示出跋涉中的曲折与变化,但所有这些均系一夜之间完成,可谓速达;从路径看,“向开阔处”到“海岬”,绕过“海滩”即“丛林”,并没显示出过程有多么艰难险阻。尤其设定“丛林”为目的地,除“睡熟的”隐喻外还能靠什么去承载巨大神秘呢?诗中尚未铺垫出来。而且,在此反观前半段路,“我”又是骑马、扛梯,又是敲打门环等一系列动作,相比之下,后半段仅靠单纯行走完成,难度明显弱化了许多。作者讲究调动动词,亦不排除是出于按条理化切分的考量,但如果避免前后两段之间有差异感当更佳。

第三节起句过渡,天亮到达,之后以站、仰望、想三个动词依次呈现出“我”的心态。其中“树上不动的王冠”是核心,应是出彩之处,该意象的能指大可以是蕴含有某种神圣、庄严等令人肃穆、景仰等境界的内容。那么此前“站在低处,我仰望”的心态是无疑的;也正因此,才会有此后“那些先我之前来过的人”;接下来“我没有来时,曾来过另一些人”略显重复。

第四节先是申明抵达的两点意义。此处最“有力”,道路最“崎岖”,似乎都没有之一,如此强调是对第二节中展现“崎岖”及第三节显示“有力”的补充性的深化,但如果第二、三节呈现到位则更水到渠成。如果没有此处的两个申明,我倒以为此诗可以揭示日常顿悟,是对自残式“朝圣”观的反拨(如张承志《金牧场》中因担忧所见并非神圣而自残双眼)。因为接下来即揭示叢林的神秘感、神圣感。先写“河流,在接近它时,只有永恒”,此感觉意在显示其超时空的存在,很好;选择“河流”与“树林”这对众所周知的意象,并能找到陌生化关系亦属难得;而“站在那儿我曾是如此深深忏悔”似有两处指代不明,一是“那儿”是眼前的树吗?二是“曾是”指的是已往在另外的树下“忏悔”,现在才得以超脱吗?这两处应该明确。基于此可以再呈现别致的心理,甚至匪夷所思。当然,作者有意模糊处理也自有其道理。

尾节概括描述感悟达成后的境界,应该说这是难以言状的感悟,也需要相应的意象,而且只有感觉化地呈现才精彩。从意象来看,“远处沙滩细密”“群岛孤零”都在各自矛盾中有一些意味,但“孤独的海景”“祖国闪耀”总感觉与形而上层面的内容难以匹配,虽然如“祖国闪耀”与“群岛孤零”之间的诗意关联还是有意味的。

当然从神秘的森林挖掘神秘召唤,如波德莱尔由《契合》顿悟到人与自然的奇妙。本诗中“树上不动的王冠”固然也有蕴藉性,但“王冠”总是浸淫着常见的世俗味道,喻指内涵也略显单薄,那么作为包袱抖出似不足以令人惊异,抖的过程亦可再生崎岖。即使是树与树亦同样会有云泥之反差,只是需要挖掘到位,才能找到通向罗马的最佳路径而且满载而归。譬如曾有诗写“半棵树”或“无头树”的成功之作,是另外的形而上的诗意,或可供参照。

高亚斌:“它”的意象与诗歌的晦涩之美

江非这首诗,有一个颇为吊诡的题目。在诗歌里,“它”也始终是一个模糊的能指。出于某种童年记忆,或是出于对“我的母亲告诉我它就在那儿”的执念和恪守,“它”便成了诗人的人生方向。为了抵达那里,诗人“骑着静止的马”,“扛着瘦长的梯子”,去叩开和穿过那些未知的神秘之门。这里,“静止的马”无疑是思想之马,而“瘦长的梯子”可以理解为通向思想的高度之梯,由此可见,诗人对“它”的“靠近”和“到达”,都不是身体意义上的动作,而是精神意义上的行为。可见,“它”会是一种精神境界或人生状态,是值得人一生为之致力的一个目标。

“整晚我都在向它靠近”,暗示这一寻找之旅是在漫长的黑夜进行的,这表明了精神追寻和思想探索的无比艰难。尤其是“露水湿重的草地”“漆黑的海岬”,都突出了精神旅途上“路漫漫其修远”的颠沛境况,有着与李白同样的“行路难”之叹。如果说夜晚和“睡熟的丛林”都象征着诗人在精神上尚处于的蒙昧状态,那么,“天亮时分”则象征了诗人主体意识的苏醒。与此同时,诗人也终于“到达了它”,于是,“它”就具有了精神觉醒的意味。只有到了此时此刻,诗人才得以“仰望那些树上不动的王冠”,致敬生命的臻于至境的辉煌的冠冕。

至此,诗人已经如愿以偿,完成了对“它”的“靠近”和“到达”,但随之,诗人反而又身不由己地陷入了一个精神觉醒者的“孤身一人”的“孤独”之中。由此,我宁愿把这首诗看作是一种现代人的精神逃亡,而不只是某种人生境界或精神领域的抵达。

最后还要着重指出,在这首诗中,“它”所携带着的自身的所指和能指,充满暧昧不明的象征意义,宛如古老的《诗经》里的那首迷离朦胧的《蒹葭》,整首诗带着某种意义上的晦涩不明。而晦涩正是一首诗歌必要的难度,是区分真诗人和伪诗人、真读者和伪读者的一道门槛,只有迈过这道门槛的人,才有资格登堂入室,领受优秀诗歌的思想与艺术之光的垂照。

徐敬亚:江非的诗没有得到充分阐释

如果说江非的诗被遮蔽,这肯定有失公允。这些年来,他获得过的赞誉与奖掖其实不少。但江非的诗没有得到充分的阅读与阐释倒令人感慨。我觉得他是一位心藏“仙气”又不断变化的诗人,他苦苦追寻的很多精彩被忽略了。他并不是被哪个人忽略,而是被这个一目十行的飞速时代忽略着,像所有用心、用力写诗却被忽略的人一样。

這首诗如果写在八十年代可能成为名篇。它的最高价值在于“神秘”—这是中国诗人最缺失的元素。在口语诗畅行的今天,一丁点儿阅读难度都不能忍受的人们读这首诗会十分困难。然而,在朦胧诗最兴盛的年代,当时的年轻人都能轻易懂读北岛的“沿着鸽子的哨音我寻找你”—诗歌的历史就是这样吊诡。

是的,如果死心眼儿地读《它》,一门心思地非要找出“它”是谁,会读得非常辛苦。而改变阅读路数,仿读北岛的《迷途》就一下子真相大白。因此,我不想过多解读江非设定的高远而朦胧的“诗意目标”,我关心的是江非怎样“实锤操作”。

全诗五节非常清楚。出发、路途、抵达、感慨、定格。说实话这个结构甚至有点“露”。

藏与露,是这类高纯度的“抽象诗意”最大的写作难度。这是一种带着谜语上路的写作。藏得过深读者不知所以,而一旦露气便了无情趣。作为修饰高手的江非一直“兜”着写得含而不露。

这类诗,在同一抽象主题的宏观映射下,100个人可能写出100种路径,像无数条通向罗马的道路。因此,对具体场景与意象的设定就成为考验诗人的另一个难点。我特别愿意挑出江非的“妙手偶得”之处或自觉灰色的区域。当诗人找到美妙的意象,他给予我们的恩赐令人如此舒服,以至于我们可以忍受他的部分平庸:

“骑着静止的马,扛着瘦长的梯子……”马是二维平面上的驰骋,梯子是向三维空间的升跃。虽然静止的马的矛盾修饰有点过分雕虫小技,但管它呢,总体感觉是“讲究”。

敲打门环……睡熟的丛林……用敲门表达探索是最俗气的修辞,变成“门环”好了一些,但不如“丛林睡熟”更新鲜。

仰望树上不动的王冠……王冠,是本诗不可多得的超级意象!它的高贵与稀有,暗合了对“它”的心驰神往。“仰望”“树上”“不动”,三个词也写得非常用心良苦。去处有力……道路崎岖……我如此深深忏悔……在陈述中突然加入的四行“抒情”,来得威武雄壮!“忏悔”为整首诗增加了悲剧色彩,但表达得不够精彩。

精彩的是:“沙滩细密,祖国闪耀,而群岛孤零”—这三组意象巨细混搭、语感错落,成为本诗阅读美感的最高海拔!使一首诗最后定格于童话般、天堂般的超现实画面。

最后我想说,由于开头的“母亲”和几乎贯穿全诗的“海”的闪烁背景,使这首诗增加了自传性的因素,到底“它”是什么,江非可能会回答:谁说得清呢。

霍俊明:诗人的目光与襟怀

江非的诗我再熟悉不过了,已经有二十多年了,我都在持续读他的诗,而江非也是一位被当下诗坛所低估的诗人。江非一直有一种堂吉诃德式的写作冲动,偏执而又纯粹。这也延续到了《它》这首诗中,比如“骑着静止的马”和“扛着瘦长的梯子”就极为有力地印证了这一点。既然诗的标题为“它”,而“它”又一次次在诗中复现,那么诗人的目光所凝视和探询的“它”到底所指为何?显然,江非在这首诗中设置了清晰的时间背景,从整晚到天亮,诗人一直在向“它”艰难而孤独地靠近。通过草地、海岬、海滩、丛林、海景以及群岛,我们已经和诗人一起面对了逐渐清晰的南方和海岛,当然这更多的是想象化和寓言性质的内在化景观。这首诗最为重要的当然是诗人展现的探询过程以及相对应的精神层次与心理变化,反倒是探询的结果以及“它”的具体指向已经无足轻重了。最为重要的是,江非与以往以及未来的诗人一样,他们站在时空的坐标系上思忖和言说,而江非的“想起那些先我之前来过的人/我没有来时,曾来过另一些人”对应的正是诗人的襟怀,与时间长河中的陈子昂、杜甫与张若虚式的“万古愁”形成了深度的对话和呼应。一个诗人的目光以及襟怀会决定其写作的空间纵深和精神辐射的范围,而江非的这首《它》就再一次为此做出了证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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