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恩书（组诗）

无题

有时候，荣耀是不请自来的

屈辱也是。

有时候，苦难可以毁灭一个人，

也可以滋养一个人。

有时候，伤害来自最信任的人，

而你必须感恩—

她在助你成长。

有时候，放弃会让人内心疼痛，

但你终将知道，

这是最好的选择

父亲的旧皮鞋

那一年，我要去四川读书

你跑了半个村子，筹借路费

半天后空手而归

你和妈妈躲在房间里

默默流泪，第二天继续出门

去下一个村子

你把我送到省城搭火车

又立即赶回

四百公里外的歧路村

你给我一双皮鞋，那是家里

唯一的皮鞋

你和大哥已穿过多年

我穿着它上课，踏雪，踢球

鞋底开裂了，缝补了几次

然后扔掉

那些年，我最喜欢的一首歌曲

是《一双旧皮鞋》，演唱者

是我们本家人刘美君

我喜欢它的节奏，她的声音

它描述的故事

但后来慢慢淡忘了

今天又听到这首歌

在回家的路上，我视线模糊

不得不放慢车速

湖畔独坐

这湖泊是一块磁铁

黏住了一辆又一辆大巴

人们依次下车，松筋骨，拍照

起初是一群人换着角度

反复拍，使劲拍

然后就想一个人发呆

就斜坐在湖边草地上

眯着眼，看天上云卷云舒

看地上的牛羊转场

看风在夕阳下搅动一大篮金子

它们那么安逸

而你并不羡慕它们

你羡慕的是那一丛苇草

清贫、消瘦，但腰杆笔直

它们忽略了风沙

驟雨，烈日和冰雪，只展现出

一生中最美的样子

你渴望成为这样的苇草

但你不配

你太软弱了，在众多规矩后

你拥有的不过是一具

空空的躯壳

就这样坐着吧，至少

在这个时候，你是完整的自己

棕榈

已经不止一次看到它们，头发蓬松

腰身满是斧痕

有的身材矮胖，像武大郎

有的腰杆纤细

在秋风中松松垮垮、歪歪斜斜

甚至匍匐下来

全无海边的大王椰的伟岸

即使是一个三岁儿童

也会这样看待它与大王椰的区别—

大王椰高傲、春风得意，矮棕榈

是一个十足的失败者

我知道这是一个误会

枝叶蓬松，是想以更舒展的姿势承纳

生活的阳光和雨水

腰身低矮，是卑微的生命

对大地母亲表示感恩

这一天，在民族大道，我接受了

一次别开生面的人生教育

我曾抱怨生活的折磨，感觉人生

了然无趣，对现实思虑太多

沉默而瘦小的棕榈说—

灵魂站着的人

无论摆出什么样的姿势，都是

顶天立地的汉子

经过

去祭扫祖宗的时候，要经过你的面前

你身上的泥土仍然那么新

上个月的鞭炮碎屑鲜血般发红

我知道你在看我们，而我们尽量装作没看见

姐姐说，那是爸爸的坟墓吗？

我说，是的。

我们脚步停顿了一下，就往前走了

返回的时候，又经过你面前

我们的脚步又停顿了一下

然后就走过去了。

（注：按照老家的风俗，头一年去世的人，亲人们在第二年农历二月初二去祭扫一次，清明节不能再祭扫。）

心动

首先是风在动，从野地上

一层一层卷起，从远得无法预知的北方

渐次来到跟前

大地有了秩序，凌乱的

事物有了主题，上一秒的雪和下一秒

的雪，有了区别

天空空旷。一只乌鸦惊起了

一群天鹅—

墨水落下，刚展开的宣纸分外的白

一棵树站在苍茫中

长久不动，比天地更苍茫，最终

与天地合为一体

而它的周围，雪悄悄地落

又在根部悄悄融化

它们要密谋明天创造一条河流？

风停了，树木，枝条

甚至整座森林

仍保持着同一种倾斜的姿势

仿佛接到某种暗示

一个在亭子里看花的人，很自然地

往前迈了一小步

感恩书

感谢祖先，开辟了这个家族的源头

感谢父母，带我来到这个世界

感谢妻子和女儿，愿与我生死相依

感谢兄弟姐妹的情同手足

感谢朋友的惺惺相惜

感谢大自然赐予呼吸的空气

感谢眼睛把视线拉长

感谢劳动，让人与人能交换食物

感谢书本，我触摸到了生活的真实

感谢每一处山川，每一道河流，每一棵树

还有飞鸟，草叶，虫鸣

少了你們，世界就是残缺的。

感谢同情，理解，帮助

感谢嫉妒，背叛，质疑

它们丰富了人性之美和灵魂之恶。

感谢关注的眼睛，相握的手

可以依靠的肩膀；感谢温柔的拥抱

善意的提醒和适当的沉默

这些饥饿者的粮食，孤独者的勇气

弱小者的力量。

最后，必须感谢自己—

一个卑微的闯入者

曾经紧张，彷徨，绝望

却依然仰望造物之光。

期待

明天如此遥远，以至于

我有些焦急，时不时跑到门口

望了又望。像第一次约会

内心狂跳，又故作平静。

是不是有些做作，甚至

俗不可耐，在一瞬间由浪漫的诗人

跌落成庸俗的匹夫？

我当然愿意端坐屋里，斟一壶清茶

慢慢啜饮，对一盘残局沉思半日

又不动声色

可是，这样的设想又让我心虚

既然你将到来，我还是俗套一点吧

就像方才所说—

内心狂跳，又故作平静

时不时跑到门口，望了又望

有些愉悦，有些无助，有些狼狈

—但有你喜欢的本真。

春天的树林

一场夜雨后，阿秋又提着竹篮出门了

几公里外的松树林

有捡不完的野菌。而你的梦中

正滑过一条长长的黑影

上一次走出树林，阿秋的篮子

满了大半，你两手空空

一条蛇皮没收了你整个上午，你盯紧

每一处草丛和树根，生怕对视

一双冰冷的眼睛

离家四十年了，你再也没有回去

采过野菌，却仍然

时常夜半惊醒—这雨后积雾的城市

多像那年春天的树林

四月致一位网红

四月是一个残忍的季节。

—艾略特

你展示野蒜，竹笋，马齿苋，枞树菌

它们为你的日常生活

贴上田园风光的诗意标签

这些熟悉的事物

颜色和姿态一如既往

为什么突然陌生了起来？

多年以前，如果父辈们丰衣足食

他们是否需要在微光中起床

去村外漫野寻觅

将刚刚破土的小植物

一根一根挖出来，或掐断腰杆

珍宝般带回家里

是否需要一场大小适中的春雨

凌晨出门去几公里外

大面积搜索树丛和竹林

今天你见到它们

觉得新鲜，亲切，有人情味

拍摄下来，享受生活

而我恍惚难眠

生怕第二天早上醒来

突然回到衣食不周的童年

刘春，1974年10月生。在《人民文学》《十月》《上海文学》《天涯》《钟山》《诗刊》《山花》《作家》等刊发表过数百首诗歌。在《花城》《星星》《名作欣赏》等开设过当代诗歌研究专栏，入选《南方文坛》“今日批评家”专栏。著有诗集《幸福像花儿开放》、散文集《文坛边》、评论集《一个人的诗歌史》（三部）等。广西作家协会副主席，桂林市作家协会主席。现居桂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