旦斗纪行（组诗）

旦斗纪行

能看见的，都已看见。

能赐予的，都已赐赠。

群山在视野展开，在脚下起伏，

像光芒不断从刀鞘升起、降落。

和远道而来安放心愿的牧人一样，

谁不是在心瓣藏存着一粒青稞，

以待在镶嵌山腰的古寺迎风抽穗？

十月的寒流驱赶着窗外的晨雾，

秘密地召唤同行人。在杂乱的脚步声中，

时钟固执地调校分针和秒针的节拍，

修剪参差枝丫，安顿不同的呼吸符合韵律。

在测度词与词之间温度、色彩、亮哑关系，

和摸索平仄的过程中必然出现吉兆：

就像在重复三贤者艰难的寻觅之路—

在阴霾中，期待隐藏得更深一些，但也更

坚定。

再走一走，在该停留下来的地方阅读风水，

再走一走，在人迹罕至的林间点亮香篆。

白翅黑腹的喜鹊适时地成为冥想的标点，

而蕨麻坦率地以肉感的星形图案昭示轮转。

河水一路相随，道道干涸的河床捧出颗颗

卵石，

显现记忆伤痕累累的珠宝。地不亏人，天

不亏人，

而我的内疚已如冰川尖锥悬吊的水滴，

越来越肿胀，越来越沉重，即将撑破葡萄

表皮。

危崖内壁一枚多重时间也不能覆盖的飞天，

独坐于藏寺后顶，以发辫的扬起迎迓遗落

的紫金冠。

这也是一名歌者、舞者、讲述者，

喜悦梵天，喜说三世，喜悦眼前，

却终于顶受不住翅膀的沉重，肃立于音乐

寂止的一刻

继而以俄尔甫斯走出冥王地界的神态遥望，

将从零落的人间凝铸的勇气化散为金屑。

寻找才是真正的动词，产生奶，产生蜜，

产生环绕于鼻息的香炷和煨桑敬礼的动力；

寻找才是所有的失落和迷惘的最后结果，

才是手握的最后一颗泪珠，在掌间长成骨质，

然后削删成一粒棱光四射的钻石，

潜入青稞温湿的内部，在只可互属的呼喊里，

顶出地表，沿着青碧茎秆，在穗实闪烁细

密的光彩。

玄文处幽，离娄微睇，寻找在叠建迷楼的

过程中，

又以多少歧义和看见，诱惑那些大睁或微

眯的眼睛？

不过是阴阳昏晓的把戏—当然把戏也是

塑造，

那万古的谜底，终究在万古地变幻着。

就这样走着、看着、停着，

就这样探望着、思谋着、静待着，

姑且细睹那尾幼雉如何在作家的镜头

展示太阳调整的繁密羽翎，姑且容忍我等，

打扰重冠紫菀的静修，和早早收拢耀华的

万亩马兰。

只有蓬头披发的甘青铁线莲，交缠于同行

的人的目光，

像是要用互换的花萼和花冠，提示根本不

可予光的深沉。

且讓我们在《世说新语》里按下心事，暂

缓某种真相，

且让车轮的疾转和缠挂枝梢的羊毛间呈现

某种对称，

且让笑声、歌曲和瞌睡对应流云的形态和

速度。

直到那位导者出现，在感觉、经验、意识

和判断

出现偏离时，精确指出差误，挥动智慧的

鞭绳。

汽车在左前被揽住缰辔亦步亦趋，

我们在汽车右侧窗户与端肃的老者告别。

恍然明白告别才是闻所未闻的提示主题，

是所有被寻找的前生和后世，是苦和甜的

真正身相。

点数即归程，即是无法复写的告别的新的

转折—

城阙楼台，街市巷闾，山野密林，镜花水月！

然而，然而，然而，然而谁能消解万古愁？

这长着牙刺的爱恋是经验过的呀，

这破损于颠簸和嶙峋的幻想是经历过的呀……

浸染着一世世的血泪，在我的肺部汹涌；

却也在拳头大的黄铜酥油灯盏里静卧着，

现在那位第二次讲述故事的阿卡眼里布写

红丝。

如此，在古贤古德的尊者龛前点亮灯捻，

这仍将逝去、熄灭、苦寂的火焰和柔光，

拂过发髻和脸庞，拂过耳环和戒指的雕镂，

成为新的追忆，铺散在佛堂的昏明中。

寻找

成吉思汗和他的铁骑和他的长调

像黄金火焰流布大地

他在寻找一个通道：

向上的通道

他从那个通道到来

还要从那个通道回去

记忆

我记得……

我全部记得……

我忘了……

我什么都不记得……

其实是一个意思

雨在地面上裂碎

一层改写一层

金属的，砖石的，榫卯的

丝绸，香味，眼波

湮灭、混合、汇流

雨在一遍遍书写《般若波罗蜜多心经》

即写即灭，即隐即现

如果没有雨

风就继续念诵若有若无

如果没有风

你我就是既在升起也在坍塌的沙坛城

音乐陶瓷猫

一只甜蜜的陶瓷猫

享受寒流冲洗躯壳

另一只猫毛发蓬松

龇唇咧开骨白的齿牙

一只猫

按捺体内的野性

搞摩酷肖自我的替代物

被烧制、被雕像、被甜蜜的形象

是不是一只终极的猫，或者猫的终极？

一只猫面对另一只猫蹲坐

从另一个方向看，相似的姿态神情

像是对合的实体与影子的浮游球

杨树叶片簌簌作响

高空，星子骤明骤暗

穿过多重宇宙的光梳理着

毛皮的纹理

也在陶瓷的凹凸处

镀亮某种转瞬即逝的神秘

楼塔

从夏从禹，而姒而娄

荣光退远，诅咒像鱼骨化石卡在记忆深处

成為暗黑城堡的堞垛，不可触摸

一路流徙，半世隐居，终于土克水、木克土

“无木不成楼，无水不成流”，万物葱茏

楼从血脉起，人有安居处

因此，我视“塔”为村为乡，为青山碧水

滋养粮食、光阴和情谊的正见

也有汇聚、养身、护佑，看宗山屏障

万丘成塔的别解

远行客、住寺僧

小女子、大丈夫

手艺匠，谪仙人……

流风聚气，同沐晨曦

一弯山水可筑楼，有情世间人成塔

注：所有双引号内所引皆来自穆旦诗。

另一侧

月光想攥住我铜色的鞋带

我在山垭

在山石间

在山顶

在山坡

在山下

没有马匹

我骑着影子

山涧闪光

万虫唧鸣

我和月亮

一言不发

又一次

吹着所有的山岭

数着所有的山峰

跌跌撞撞，急于寻找什么，告诉什么

恍恍惚惚的孩子，穿过骨质的卷册

大块大块的水晶横行、流动、破碎

镀亮雨后的视野

在祁连青石的陷凹处叠积

在鲜卑花窄狭的叶瓣醒来

被鼓吹着的小铃铛排队坐在彩虹的弓弦上

你的心幽明交替，抑扬顿挫

又一次

就要

就是在孩童攀折的树木折断的脆响里

就是在枝柯戳穿淡绿树皮的骨白里

就是在孩童惊愕地望着双手的眼神里

就是被这偶然事件惊动的夏日黄昏里

植物园里真安静啊！

花草屏住呼吸，飞鸟收拢羽翅

一阵风就要穿过宽阔之地

在密林的叶簇上留下转瞬即逝的痕迹

日土岩画：三豹逐鹿

恐惧与美，或者恐惧的美

或者，恐惧迸裂的美

在雄鹿托顶的硕大角枝

扭颈回望的时刻达到极致

血液即将喷涌，凉如散落的珊瑚

却又将野豹条纹的热烈重新串结

广角镜中呼啸的风景落入一双眼眸

成为沉寂的慢镜头，一帧帧分解无穷

而披发文身的远古游牧人偶然想起

以弯刀、錾子、石头的棱角勾勒，浮现，

凝固

鹿惊惧于三千年齿爪即将深扣背脊

口唇之渴三千年，使得豹之坚定如同无限

接近的芝诺的箭矢

一步步追向鹿，鹿的汗血的腥臊妩媚

一步步退向豹，豹的热烈撕碎风景

鹿，豹，风，和那个岩石般确定的梦

离读图人越来越近，就要撞个满怀，落入

梦湖

震颤眼中紧张而美的线条和斑纹

郭建强，1971年出生于青海西宁。著有诗集《穿过》《植物园之诗》《昆仑书》，散文随笔集《大道与别径》等。曾获青海省第六届和第八届文学艺术创作奖，第二届中华优秀出版物奖，《人民文学》2015年度诗歌奖，2017年《文学港》储吉旺优秀奖，第二届孙犁散文奖双年奖。现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青海省作家协会副主席，西宁市作家协会主席，《青海法治报》总编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