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是最后的身份标识(节选)
2023-06-06草树
草树
一
听闻有客从远方来,主人赶忙迎至门口。树枝上传来喜鹊喳喳的叫声。大黄狗先前狂吠,此刻停下来,甩着尾巴,在主人的脚边来回打转。
招呼。握手。递烟。将客人延请进屋。
这是遥远的乡村记忆中亲切的一幕。它其实可以替换,比如将喜鹊的喳喳换成门铃的音乐;握手递烟一类动作,可以换成女主人弓身打开鞋柜,拿出拖鞋;至于狗,换成孩子吧,他总是第一时间冲出去,急切地打开门锁。
如果孩子接受父母反复的教导,站在门口大声地问:“谁?”那也不过是一种身份核实。现代城市生活的复杂和封闭,使身份的辨识艰难起来,要稍稍多费一点口舌。
一首诗的到来,和那门外来客,很有几分神似。
主人和客人之间,总是有熟识的基础,或亲戚,或朋友,其关联是有人生的一段经历作为针脚的。不过诗人对前来拜访的客人,是相当有感觉的。这位客人或许很久不露面了,或者新近才来过。又一次到来,是那种不见不能释怀的亲密使然。偶尔会有不速之客,陌生、突然,但它对于诗,与其说是一次唐突的来访,不如说是一种神秘的馈赠。诗人只有诚恳、热情,以家常之道款待客人,才是正道。家是人类的归宿地,是灵魂的庇护所。诗人给予来客的家,就是语言。
词语当然需要申明身份,身份明了才不会导致疑虑。那声音是亲切的、熟悉的,就不需要孩子反复核实,甚至能立即激起一种愉悦的情感。因此,一首诗首先是一种默契的交流,包含一颗坦诚的心。来就茶杯向天,不来茶杯铺起,那不是待客之道,不是诗人的态度。
只要真诚,无需炫耀。告诉客人你如何如何把碗盏清洗了一番,说明碗盏上的污垢会如何如何对客人造成不恭,即便不是矫情做作,至少缺少一种坦诚实在的精神。
客人作何感想?一直尴尬站立还是进门入座?
客人落座。事物有了存在的形式。这一把椅子,有它此时此刻绝对的位置,但它又并非是绝对的—在客人离去之后,你可能在随后的打扫活动中挪动了它。因此存在是一个being,并且需要一个时空的坐标系方能清晰地标注。它之所在,是在这所房子里有一个确定位置,而这所房子,又是以海平面为起点测定的海拔,即纵坐标和从我们的历史、传统的某个点引来的横轴坐标所确定。此时,是过去、未来和现在的此时,是共时性的此时。诗有了时空交叉的现场,就有了存在的基本前提。同时它是对话性的,建立在主客坦诚亲切的交流之上。词语承担了某种明晰性的使命,好比椅子,既支撑了客人的各种坐姿,又以自身的力量和客人的体重达成平衡。此平衡是测量,是称重。
如何按照人体力学原理制作一把更为人性化的椅子,是一个木匠的技艺所在。诗人是另一种意义上的木匠。过多谈论木匠的技艺是一种撒娇的行为。椅子的制造工艺是常识。在这个层面上言说,把诗歌作为一种方法,以谈论诗学本身的形式去编织语言的织锦,并不是以关乎存在为主的。阿什贝利是诗歌史上元诗的肇始者,作为一个语言的主人多少有些饶舌。
当代诗人有相当一部分采用这种模型来建构自己的诗歌大厦,不论是写作主体高调出场,还是将观念小心翼翼潜藏于意象背后,都不可避免地带来了一种腔调。这种腔调带有某种排他性,也显出艺术上一种潜意识的显摆姿态。
不是关于制作椅子的技艺如何精湛留住了客人,而是清晰的身份和亲切的情感使相聚成为愉快的经历。
词语召唤。形象涌现。时空位移。这一切都发生在热情和专注之中。在存在的门厅附近逡巡,从词语绕道词语,诗最终会消隐于现象的芜杂宏阔或知识的陈词滥调。
二
中国大部分农民一辈子的理想就是建一栋气派的、属于自己的房子。没有房子,何以安居?随着时代的进步,现代农民建造房子,广泛地采用了城市那种套间式结构。这无疑是一种文明的标志。不管它们的外形仿欧还是仿古,无一例外在房屋正中保留了一间堂屋,在堂屋正中设置了神龛。
中国乡村的建筑没有忘记给神—如果说逝去的先辈也是神的话,或至少是家神—留一个位置,给祷告、纸钱和香案留一个位置。这样,从爷爷到父亲,从父亲到我,一代又一代站在神龛下,躬身作揖,敬奉先祖的语调和形式得以保留。一些词语最初的声音在这里得以延续。
诗歌的建筑当以词语的铁锹去挖掘,为基础的建立做好准备。挖掘,通常会碰到石头、沙子等干枯、坚硬的事物,也可能遇到蚯蚓、泥蛙等灵动的东西,但是最为动人的时刻,是到了一定深度,泥土开始湿润,空气变得清新,泥土气息越来越浓烈。水,汩汩而来。
它是深藏于大地的、那伟大的传统的汨汨涌出。在那里,当挖掘的行动停止片刻,一个最新的平面形成了。你俯身,可以看見自己的脸;你用舌尖尝一点,它没有半点腐朽之气,味道甘洌清新。
没有哪一个诗人能够和传统割裂,传统蕴藏着语言的血脉。在人类文明的进程中,诗人们站在语言的最前沿,不断地创新和发展着传统。
当然,这汩汩的水,也可以隐喻时代。在“我”的深处,时代和“我”交汇了。唯有经过身体之井过滤的时代,从现象的芜杂中剥离了,就像剥开的煮鸡蛋一样富有质感。
当贵州高原的一座大型水库将淹没一个古老的县城之时,那里的决策者在新址规划了一个典型的带有苗侗文化色彩的新城,每一条街道都以吊脚楼和青石板等元素构成。居住在新城的人们,迷失在自己的家乡—因为他们每次回家都要站在街口仔细辨认,外乡人更是进入了一个八卦城堡,因为在那里除了门牌号的不同,再也找不出可以区分的特征。在这样一个地方是不可能演绎奥德修斯的神话了,记号和神秘,都被一种功利性的专制力量抹掉了。
建筑风格最终决定于个人的喜好,但对于一座城市来说,它更可能是意志和欲望的产物。整齐划一,或对民俗文化的粗暴图解,留存了符号却抽离了基因,制造了共性而抹杀了个性,已经不能形成风格而是沦为了某种意识形态的空洞形式。
风格的多样化是一种民主精神的内在彰显,一方面最大可能地接近自然,像春天,百花齐放,色彩纷繁;一方面它具备了足够的辨识度,允许个性的共存。
每逢佳节,父亲在堂屋神龛下祷告。他的声音与其说接近宗教,不如说更接近诗。以祷告和问卦,实现和祖先的交流。他的语调也许可以追溯到《诗经》时代。除了一代代延续,还有什么能存留庄严虔诚的语调?
词语。词语以一种适当的形式,可以存留传统的声音和语调。语言是绵绵不绝的。语言的割裂就是传统的断裂、血脉的断裂。人最终在诗中,辨认自己的身份和认领生命的来路。
传统是一个死去的庞然大物,但它有活着的词语。任何一个诗人不能和传统割裂。反传统不过是一种文化意义上的叛逆姿态。优秀的诗人一定会为传统自觉保留一个像堂屋里的神龛那样的位置,传承语言的血脉。
古典主义永远不会过时。
三
当代诗人大部分居住在城市,或许有一部分来自乡村,依然保留着乡村生活的记忆,但是其生活方式已经发生了根本的变化。随着城市化的不断发展,大部分人口还将不断向城市集聚。如果说城市生活已经成为现代文明的沃土,那么农耕文明,不过是村口树梢上的空巢里空洞的风声。
随着生态环境的改善和大量树木的“移民”,小鸟也飞来了,它带给我们鸟鸣的早晨,就像当初住在乡下一样。但是夜晚的狗吠,远山磷火的闪烁以及萤火虫的飞舞等等,不复存在了,也不可能存在,密集的建筑物和喧嚣的汽车,挡住了它们的路径。也许因为天赋,小鸟比人类更容易寻找到栖身之所,而人要诗意地栖居在大地上,必须首先在现代性的土壤上种植属于我们自己的作物。现代性不是洪水猛兽,不是高楼大厦,不是地铁和BRT,也不是霓虹和KTV,而是摩天大楼之间那蓬勃生长的、我们时代的最新自然。
人类的聚居使得秩序的维护难度空前增加。交通标识、绿地上的警示牌、密密麻麻红白相间的铁桩、三角形的铁制车位锁,公共空间的绞尽脑汁的温馨提示,凡此种种,都试图规范人的行为,但是现实仍然令人忧虑。我们总能看见车站的不锈钢围栏上翻越的人影一闪,或者草地上的一朵花骤然迎来一只大脚。
更多的混乱来自资源的争夺。人脉资源、自然资源、土地资源、信息资源等等,在这个时代,一切都成了资源—连知识青年最初下乡的地方也成了旅游资源。在郏县,老诗人多多面对郏县知识青年博物馆,说:“资源是一个多么坏的词啊!”
诗,对事物进行重新命名,建立事物最新的秩序,为灵魂构筑真正的庇护所,让亡灵有一个另一种形式的神龛。
城市没有家神的位置。死去的城里人以一种千篇一律的形式和一大群陌生的灵魂群居在公墓。形式划一,松柏整齐,同样尺寸的墓穴,祭奠者寻找被祭奠者被无形地设置了记忆上的难度。它们或许比乡村坟山上的野草和树木更具遮蔽性。但是,诗将以更丰富的标记引领记忆,开辟通向灵魂的道路。
套间或别墅是另一种家宅,更符合人性的、现代性的栖居空间。现代诗同样不可能因循古老的韵律形式—韵律是历史性的,但作为语言家宅的本质不变。对于现代人,物质上的家宅也许只是人生一个短暂的驿站,语言的家宅是永恒的。生活的急剧变动,人生的飘忽不止,是现代人的普遍生存特征。每一个人都是精神的流亡者,流放他们的,或许是生活,也可能是他们自身。诗人或许是所有流亡者中最能体察人的流亡境遇的。一个真正的流亡者,去国的经历和生活,会加强他对语言的亲近感。他没有家,母语是他的家;没有朋友,母语就是他交谈的对象。没有离开自己的祖国的人,不会对“祖国”这样的词有太深的感受,正如多多所说,他一回国,这个词就从他身边消失了,或者这种感触没有了。但是,一个真正的诗人迟早会感受到自己的“流亡”处境,越是深思越是强烈。一个真正的诗人,在本质上是一个流亡者、孤独者。而对于诗来说,不进入孤独的境地,是不能真正和语言达成交谈的。现实总是一股巨大的洪水,可以轻易地把一个诗人推到不能自控的、随波浮泛的境地。
“大海是最后的医院。”(于坚《在布里斯本》)语言的大海。诗人是潜水者,深深潜入大海,倾听那黑暗里的声音。或与那黑暗的声音展开持续的对话。不是因为孤独,而是要消弭更多的孤独,让那孤独的声音,化为言语、文字。为流亡的灵魂造一个语言的家宅。
诗的本质是对话性的,显性或潜在的对话。基于此,它有了抵抗孤独的力量,也生成了不和流俗苟合的独立精神,甚至它还有某种纠正的力量和疗救的功效,正如谢默思·希尼所言。
四
从建筑学的意义上谈论诗歌,是为空间的诗学。如果人类是扎根在世界的某一角,这一角就是一个家宅,家宅的结构、梁柱、砖瓦、柜子、抽屉等,都是它的一部分,但是以此展开对诗学的谈论,自然要超越它们的物质性层面。比如,如果說语言是一个家宅,就很容易联想起马丁·海德格尔的名言:语言是存在之家。对于一个人的回忆和精神来说,抽屉总是满的。打开任何一个抽屉,它都不会惊讶—因为你不是闯入的他者,而是它曾经或者至今仍合法的拥有者,你会陷入短暂的回忆,在发呆的那一刻和窗外的现实世界短暂地分离了,即便抽屉是空的。
地窖对拥有乡村记忆的诗人来说不会是陌生的事物。当门外大雪纷飞,你提着一盏马灯,蹲在地窖口,看一个人在里面仰着头,递上来一个马铃薯或别的什么,它给予你的温暖和幸福感,是不可言喻的。在葫芦岛的觉华岛大龙宫寺下面,我看见一个荒芜的石洞,传说是唐王李世民曾经的藏身之处,今天我们仍然不敢轻易进去。它是庇护所也是恐惧所在。地窖或洞穴,把它们限定在家宅的范围内讨论,这个词语就永远会给予你温暖,它是存在的庇护所,也是灵魂的栖居处。瑞士著名的心理学家荣格说:“我们要发现一座建筑物并对它做出解释,它的上层建于19世纪,底层上溯至16世纪,对建筑的更细致的考察显示,它是在2世纪的一座城堡的基础上建造的。在地窖里,我们将发现罗马时代的地基,地窖之下还埋藏着一个填满了的洞穴,我们在洞穴的上层发现了燧石器具,在更深的几层发现了冰河期的兽类骸骨。这大致上是我们灵魂的结构。”(荣格《分析心理学论文集》)这似乎顺理成章地把家宅当作了人类灵魂的分析工具。但是在诗学上,它难道不更契合且更意味深长吗?
当然,语言只是家宅的根基,一个休憩之所,它还可以延伸。也许门口的一口枯井也会带来诗之惊诧,比如《我们的国家》。在希腊诗人里索斯眼里,那些埋在地下的雕像一直存在,是活的。由此可以看出一种文化信念或宗教观念在语言中的发酵,它和现实是水乳交融的。当代诗人一味地拒斥传统,势必会和传统断裂,从而像漂浮的羽毛一样不能落地—它挂在竹枝上或树叶间,很快就会在一阵风中消失。诗不是时尚,不赶潮流。诗首先必须扎根,然后慢慢生长。
五
语言的家宅之根基,是存在的根基。
现代建筑的基础开始普遍采用旋挖桩。一片嗡嗡的机器声和大量的泥浆。人已经不在或远离施工现场。无论是地基下的数代人以前的无名骨头,还是无数世纪以前的古老化石,都无不以一种形式呈现:泥浆。
从另一个层面说,由于施工人员的离场,机器作为主体占领了原先由于人的存在而出现的位置。记得小时候看乡下修房子,挖开那地基,时常会带来惊讶:一只青蛙,或一条蛇。青蛙和蛇,仰着头或微微蠕动,泥土的响声和光线的照射打破了它们的宁静。大凡这样的地基,都被认为是风水上佳的,那青蛙和蛇也就成为主人敬畏的对象。
现代科技文明抹掉了这样的记忆,鲜活的,意外的,带着某种惊讶和敬畏的—而惊讶和敬畏,是诗人多么需要的品质。对于历史、记忆以及久远的文学传统,如果没有诗人的这种惊讶,词语就不会惊醒;如果失去敬畏之心,就永远不会听见那词语之上的绕梁之音。当代诗人,尤其年轻一代,渐渐失去了亲临存在根基的现实教育—有关“惊讶”和“敬畏”的现实教育。从农村涌入城市的建筑工人—我们的时代称之为农民工,我很高兴看到他们在一栋房子破土奠基时,仍要选定一个时辰,杀雄鸡祭奠。当一个衣衫肮脏、头发凌乱的男人提着滴血的鸡缓缓走动,将血洒向挖开的土地之时,他立即从“肮脏”和“凌乱”之中脱身而出,有了某种巫师的端严。
诗人,有时就是巫师。我们岂能失去敬畏之心?
尼采说,上帝死了。上帝的缺席使世界失去了赖以存在的基础。海德格尔在追问“深渊”一词时,发现其本意就是指地基和基础,是某物顺势而降而落入其中的最深的基地。房屋的基础不稳固,终将随着雨水的浸入慢慢下沉、开裂,甚至在一阵风暴中垮塌。中国当代社会在历史上从来没有这样的支离破碎—当然,这里是说价值观的瓦解和物质主义的泛滥,正像那拆迁的旧居和横流的污水—我们处身的时代高悬于深渊中。我们并无觉察,即便站在68层的高楼也毫无恐惧—那大地上的河流、树木和田园在那一瞥之间带来的眩晕感只是短暂地出现。如此虚幻,却因目光向前、向未来和充满征服者或成功者的豪情而消解了。处于时代底层的人们,也并不因为接近大地而更能感觉存在的危机。他们不是感到存在的危机,而是感到生存的危机,因而自然会不断地和路边的紫薇或毛杜鹃擦肩而过,没有谁停留,蹲下身子,去观看一束紫薇或杜鹃的绽放—连肉体的困境都不能超越,何谈审美?
马王堆的千年僵尸带给你的震撼不应该停留在一次考古学的惊人发现,最新的文物出土也不能简单地作为新闻呈现。考古人员的放大镜的惊讶发现只关乎流逝的年代、死去的历史,与那泥土落入掘开的墓穴的沙沙声无关。词语,只有在诗人的惊讶或震撼中会发出共鸣。在共鸣中,我们听见诗;在回响中,我们开始言说诗。这时候,诗歌整个将你抓住,存在被诗抓住。共鸣的丰富性和多样性来自回响的深邃和存在的统一性。时间维度的开启打通了时空的障碍,千年僵尸及其存在关联的一切都将进入“此时此刻”,而诗情越是丰沛,将越能抵达灵魂的深度和语言的意外。
我愿意把保罗·策兰在毕希納奖获奖词中一段惊人的话,理解为关乎存在的根基的,“女士们,先生们,谁倒立着走,是的,倒立着走,他的天空就成了脚下的万丈深渊。”(《保罗·策兰诗文选》)我觉得他不光是讲给毕希纳奖颁奖现场的“女士们先生们”听的,也是讲给我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