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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苡

2023-06-05崔传刚

财经 2023年3期
关键词:呼啸山庄巴金译本

崔传刚

翻译家,2023年1月27日去世,享年103岁。

中国近现代翻译文学肇始于清末,发展于民初,至20世纪四五十年代进入鼎盛期。在这一期间,文学翻译界群星汇聚、名家辈出,更涌现出了众多优秀的女翻译家。

法语翻译界的罗玉君、西班牙语界的杨绛、英语界的赵萝蕤、日语界的文洁若等都是这批女翻译家中的翘楚,此外还有不少的女翻译家也都以其独特贡献在中国翻译历史上镌刻下姓名,例如,杨必翻译的《名利场》已成无法超越的经典,而杨苡也因为首创《呼啸山庄》的译名而受到读者尊重。

这批最早的女文学翻译家多数已经驾鹤西去,其他人也早已步入鲐背甚或期颐之年。刚过春节,杨苡以103岁高龄去世的消息传来,让人不禁感叹,文学翻译界这璀璨星空中的名宿又黯然熄灭一颗。

“生正逢时”

杨苡原名杨静如,“杨苡”是她的笔名。1919年,也就是中国爆发五四运动的这一年,杨苡出生于中国天津市的一个富贵之家。自清朝至民国初年,她所在的杨氏家族“世代簪缨,家资巨富”,但造化弄人,在社會巨变导致家道中落的同时,激荡的时代也最终把一位贵族闺秀塑造成了一位新文化的追随和倡导者。

杨苡曾在口述自传中讲述其家族的历史。她的高祖父杨殿邦是嘉庆年间的进士,做过漕运总督;祖父杨士燮虽然比不过担任过直隶总督的弟弟杨士骧,也起码担任过知府之类的官职。

杨苡的祖父虽然仕途平淡,但眼界高远,在清朝政府行将就木之际,他坚定地把八个男孩子送到国外接受教育。这其中就包括杨苡的父亲杨毓璋。杨毓璋自日本留学回国后进入商界,后来成为天津中国银行的第一任行长。虽然没有从政,但杨家仍旧和政坛权贵们保持着密切的联系。

杨毓璋迎娶了三位夫人,或者严格地说,是一位太太和两位姨太太。杨苡的母亲徐燕若就是其中的大姨太,她出身贫寒,15岁便到了杨家。此时杨苡的父亲已经30多岁,其正室仍未能生育男孩,所以这位姨太太的主要职责就是帮杨家传宗接代。她很“幸运”地在头一胎就生了一个男孩,这就是后来从《离骚》翻译到《红楼梦》、被誉为“翻译了整个中国”的著名翻译家杨宪益先生。此后她又生育了两个女儿,分别是后来成为古典文学研究专家的杨敏如以及杨苡。

杨苡出生不久,父亲就因为风寒在不到50岁时去世。这是整个家庭没落的开始,同时也让刚刚出生的杨苡背上了“妨父”的恶名。她觉得自己最不受待见,也开始在多方面萌生抵触心理。比如姐姐喜欢引经据典并且时常以此来捉弄她这件事,就让她对古典文学产生反感,并促使她后来进一步走上新文学的道路。

女孩念书的机会本来不大,但因为母亲出身卑微,让孩子出人头地的心也就特别强烈,加上家中条件尚允许,于是杨苡和姐姐都得以和哥哥杨宪益一样接受教育,而且还是当时最受推崇的西式教育。8岁那年,杨苡开始每天坐着黄包车,到当时天津的贵族学校之一中西女子学校读书,和顾维钧的女儿等人成了校友。

在中西的学习让杨苡接受了非常好的启蒙。一方面是她在英文方面得到了训练,另外她在中文上也得到更多指导。就在这一时期,她开始接触到中国现代新文学,在大量阅读当时众多名家作品的同时,自己也开始了剧评、影评以及新诗等白话文方面的创作。

大胆活泼的她还开始给自己的偶像写信,这其中就包括巴金。杨苡特别喜欢巴金,主要原因是巴金写的《家》和她的那个封建大家庭情况实在是太像了。她在信中吐露自己的苦闷:家族中各种封建的氛围,姨太太们争风吃醋,各种亲戚的巧取豪夺,让她对这个家庭产生了太多抵触情绪,而她此时的愿望,就是希望能像巴金作品里的觉慧那样,远走高飞到一个广阔的世界中。巴金则充满善意地给她回了信,并且劝她不要冲动,要有耐心。两个人此后终生亦师亦友。

家族和家庭这个小环境让杨苡压抑得有些喘不过气,然而大时代的变化却让她觉得自己“生逢其时”。和哥哥杨宪益这种年少时接受过严格古文教育的人不同,杨苡的精神内核几乎完全由新文化运动和五四运动精神塑造。他们这代人的确少了一些中国古典文化的根基,但却也因此摆脱一些窠臼的羁绊,在精神世界里多了几分自由和洒脱。

《呼啸山庄》

1938年,杨苡以保送生的身份被南开大学录取,后来因为日军入侵导致北大、清华和南开三所大学南迁,杨苡也跟着到了昆明,转成了西南联大的学生。这并非杨苡本意,但命运就是阴差阳错地让她实现了逃离家庭的夙愿。

西南联大气氛自由而活跃,而这也让杨苡如鱼得水。她广泛交友,其中遇到的一个很重要的人便是沈从文。尽管沈从文是中文老师,杨苡也一心喜欢文学,但沈还是力劝她去外文系。沈从文对杨苡说,既然你读了那么多年教会中学,放弃外语太可惜。他还奉劝杨苡要好好学习如何驾驭文字,以后多把外国名著介绍到中国。杨苡听从了这些建议,并最终走上了翻译道路。

《呼啸山庄》被认为是有史以来最伟大的英语小说之一。这部小说不同于其他英国浪漫主义或者现实主义文学作品,而是通过对男女主人公之间的虐恋和家人之间的虐待等描写,深刻揭露出人性阴暗面及众多心理问题。和其他同时代小说相比,《呼啸山庄》更赤裸地暴露了时代的道德伪善,同时也对整个社会的价值观提出了明确挑战。

杨苡喜欢这部小说。这一方面是因为她在少年时就看过由这部作品改编的电影《魂归离恨天》,另外也是因为她在中学期间就接触过西方的心理学,对心理分析很敏感,而《呼啸山庄》恰恰就是重视心理呈现的一部作品。1943年,杨苡在重庆的中央大学图书馆读到这本小说的原著时,正是对爱情理解最为复杂的时刻之一,这让她对这部小说喜欢的不得了。她由此萌生了翻译它的念头。

《呼啸山庄》的英文原著出版于1847年,在中国的第一个译本则出现于1930年,由著名翻译家伍光建译出,中文名叫做《狭路冤家》。从这个译名就能凸显出中国文学翻译的早期风尚,即更喜欢在语言和风格上迁就读者,而非忠于原著。

梁实秋在1942年也翻译了这本小说,并将其取名为《咆哮山庄》。由于梁实秋名气太大,所以这个译名的影响也非常大。译出“山庄”二字是他所首创。其实勃朗特这本小说原作的书名为“Wuthering Heights”,要是真的完全直译,就应该叫做“有大风吹过的高地”。

杨苡的译本诞生于1955年,她修改了梁实秋的译法,将此小说定名为《呼啸山庄》。她关于“呼啸”和“咆哮”的“推敲”故事现在已经成为了一段被传诵的经典。杨苡认为,用咆哮二字给住宅命名实在是有些严重,因此有必要修改。在一个风雨交加之夜,她突然灵感闪现,想到了“呼啸”二字,于是便有了《呼啸山庄》这个名字。

由于是解放后的第一个译本,所以杨译本影响极大。之后大陆的译者,即便敢动手重译此书,也没人敢在书名上打主意,这足以说明杨苡这个翻译被广泛接受。

平心而论,“呼啸”和“咆哮”都形容风势巨大,但“咆哮”更加拟人化,也更有怒意;相比之下,“呼啸”就显得更为中性。在这一点上,许多人都认可“呼啸”更好。

其实一个住宅,还有很多种译法。比如1945年罗塞的版本中,就把它音译成“乌色领山庄”。最早的伍光建先生不在这上面纠结,直接把它音译成“乌陀令亥特”。翻译不仅仅是文辞的争论,其实更是指导理论和思想的争论。

“一枚酸果”

如今国内《呼啸山庄》的译本已经很多,但杨苡译本仍畅销不衰,这不仅源于书本身的魅力,也得益于读者认可杨苡的翻译。不少研究和评论认为,作为一本由女性写作的小说,一位女性译者往往也会对其有特别的理解。

除了这部长篇小说,杨苡还有其他翻译作品。这包括她在上世纪50年代由英译本转译的俄罗斯作品《永远不会落的太阳》《俄罗斯性格》等,还有在晚年出版的英国作家威廉·布莱克诗集《天真与经验之歌》。她与哥哥杨宪益合著的《兄妹译诗》还收录了她翻译的艾米莉·勃朗特以及勃朗宁夫妇等人的诗歌。

杨苡说自己算不上翻译家,顶多算是偶尔的“翻译匠”。她还说,干了多年的翻译“犹如吞下一枚酸果”,她不知道这是酸中带甜还是甜中带酸,也许它“根本就是苦涩”的。翻译的确如此。读者看到的只是最后的呈现,而且拥有任意褒贬之权,但这背后的甘苦和冷暖,大概只有译者一人知晓。

杨苡的谦逊令人敬佩,但更值得重视的是她对翻译的热爱和尊重。她说自己的翻译过程很繁琐,需要泛讀、精读、构思、草稿、修改、整理润色等多个过程。在她眼里,这是自己能力不够的表现,但殊不知,这正是一个严肃译者应有的态度。在今天这个时代,得益于现代化工具的帮助,我们确实可以省略一些步骤或在翻译流程上加以改进,但对翻译这门手艺的敬畏,永远都不能丢失。

(作者为媒体从业者、资深译者;编辑:臧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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