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于长王宅宴新罗客》组诗来看日本的汉诗外交
2023-06-04葛继勇李梓璇
葛继勇 李梓璇
摘要:8世纪初,日本权臣长屋王于宅邸设宴为新罗使节饯行。宴会上众人所作《于长王宅宴新罗客》组诗,是研究日本与新罗汉诗外交的宝贵资料。宴会参与者有相当高的社会地位和汉诗创作能力,熟悉新罗的风土人情。《于长王宅宴新罗客》组诗的内容表明宴会的氛围融洽、关系亲睦友好,但部分汉诗鲜明地宣扬日本的宗主国地位,强烈地表现出日本的“小中华”意识。日本开展的汉诗外交生动彰显出汉诗这一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深远辐射力与国际影响力。
关键词:汉诗外交;《于长王宅宴新罗客》组诗;长屋王宅诗宴;“小中华”意识
中图分类号:I109.3;G13/17
文献标识码:A
DOI:10.12186/2023.02.011
文章编号:2096-9864(2023)02-0083-08
汉字承载中华文明,自秦汉以来从中原向四方扩散,周邻民族通过移植、模仿,进而创造出颇具异国情调的汉诗、汉籍、汉文学,推动中华传统文化在异域不断获得创造性转化、创新性发展,最终成为东亚共通的优秀传统文化。
“汉诗外交”是指在外交场合,通过汉诗表达观点和立场的一种外交话语方式,起源于我国西周时期[1]。使用共通的汉字、遵循共通的韵律创作出的汉诗,是隋唐以来东亚外交的通用話语。汉诗外交不仅存在于中国与周边诸国之间,也遍及周边诸国之间。异国使臣与当地官员虽具有不同的母语背景,但常常通过汉诗赠答的方式进行交际。日本与新罗国、渤海国之间开展的汉诗外交,生动彰显出汉诗这一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深远辐射力与国际影响力。
日本现存最早的汉诗集《怀风藻》中收录有奈良朝权臣长屋王宴请新罗使者时日本官员所作的《于长王宅宴新罗客》组诗,该组诗共10首,均为五言律诗,是研究日本与新罗汉诗外交的重要资料。日本学者石母田正[2]较早关注了《怀风藻》《文华秀丽集》等日本汉诗集中反映天皇权威凌驾于诸藩、夷狄之上的汉诗,强调汉诗文在东亚各民族使节往来过程中的意义。谷口孝介[3]认为,日本文士与渤海使臣之间赠答的汉诗并非单纯的外交辞令,其中还有言“志”的意图。村井章介[4]指出,创作诗文是官员接待异国来客的一项社交技能,《于长王宅宴新罗客》组诗中权臣藤原总前等所作的汉诗反映了日本强调新罗为朝贡国的姿态。国内方面,王丽[5-6]指出,藤原总前将日本视新罗为朝贡国的政治意图置于“愁离别”的汉诗之中,冲淡了现实中的敌意,缓解了紧张的气氛。顾姗姗[7]着眼于《于长王宅宴新罗客》组诗“分韵”的创作形式,指出汉诗的创作不仅关系官员自身的颜面,也关乎国家的尊严。综上可知,先行研究均未对《于长王宅宴新罗客》组诗创作的国际背景进行详细梳理;在对该组诗进行分析时,仅围绕权臣藤原总前等个别诗人所作汉诗展开,语焉不详。鉴于此,本文拟
对长屋王宅诗宴举办的国际背景进行分析,从长屋王宅诗宴的出席者、《于长王宅宴新罗客》组诗的诗序与内容等方面探讨日本与新罗的汉诗外交,进而通过考察日本与渤海的汉诗外交,探究奈良时代日本开展汉诗外交的深层目的。
一、长屋王宅诗宴举办的国际背景
长屋王出身皇族,历任宫内卿、式部卿、大纳言、右大臣、左大臣等,就任大纳言一职标志着其开始参与朝政。养老五年(721年),元明上皇临危之际,托付其与藤原总前负责丧葬与朝政之事。
从长屋王的身份地位来看,此次宴会应举办于其担任执政大臣即养老二年(718年)至天平元年(729年)之间。根据诗文题目“秋日于长王宅宴新罗客”“初秋于长王宅宴新罗客”及其中诗文“赠别无言语,愁情几万端”等内容,可以进一步确认此次宴会是神龟三年(726年)初秋时节饯别新罗使者金造近等人时所设[8]458。
《礼记》中有“为人臣者无外交”[9]526的训示,这原本是用来告诫官员随君主出使时,不可私自面见对方国家的君主,后逐渐适用于国内官员不可私自与来访的外国使节会面开展外交活动,但这一训示对具有较高身份地位的执政权臣例外。
和铜二年(709年),日本天皇在朝堂宴请新罗使者金信福等人后,右大臣藤原不比等“引新罗使于弁官厅内,语曰:‘新罗国使自古入朝,然未曾与执政大臣谈话,而今日披晤者,欲结二国之好,成往来之亲也”[10]148-150。藤原不比等将新罗使者引导至办公场所进行谈话,首开日本“大臣外交”的先河。不过,相比藤原不比等“于弁官厅内”与新罗使者交谈,长屋王于自家宅邸宴请新罗使者更彰显了其超高的政治地位。
此外,长屋王具备深厚的汉文素养,其现存诗作除《怀风藻》中所收三首外,还有一首在中日两国脍炙人口:“山川异域,风月同天。寄诸佛子,共结来缘。”[11]在长屋王看来,尽管世人处于不同的山川、地域,但却吹拂着同一阵清风、共赏着同一轮明月、拥抱着同一片天空。这种超越国家与民族的藩篱、追求天下大同理想的格局和胸怀,为长屋王宴请并亲近新罗使者提供了重要的内在动力。
天武四年(675年),新罗向唐遣使谢罪,中朝恢复了曾经的册封关系。来自唐朝的威胁解除后,新罗对日本的重视程度有所降低,但仍然维持着与日本松散的外交往来。与此同时,7世纪后期,日本的“小中华”意识逐渐膨胀,不断强化自身的宗主国地位,继续将新罗视为自己的朝贡国。据《日本书纪》“持统三年(689年)五月甲戌”条载,持统天皇责难新罗派遣的奉敕官的官阶由二位降至三位、奉吊使的官阶由七位降至九位,并指出新罗所派船只也由从前的“并舳不干楫”减少至一艘。
(新罗)又奏云:“自日本远皇祖代,以清白心仕奉。”而不惟竭忠宣扬本职,而伤清白诈求幸媚,是故调赋与别献并封以还之。然自我国家远皇祖代,广慈汝等之德不可绝之,故弥勤弥谨、战战兢兢修其职任、奉遵法度者,天朝复益广慈耳。[12]400
因此,日本并未接受“调赋”与“别献”,并宣示自身的宗主国地位,要求新罗遵循从前的外交礼仪,“以清白心仕奉”,即竭尽全力朝贡日本。
尽管新罗此后任命的奉敕官和奉吊使的官阶在史料中并无明确记载,但是通过此后新罗向日本派遣的报丧使的官阶可以得知,新罗对于日本的责难持无视态度。例如,持统七年(693年),新罗神文王去世时,新罗向日本派遣的报丧使的官阶由天武天皇十一年(682年)的七位降至八位;其后在文武四年(700年)和大宝三年(703)派遣的报丧使的官阶皆为八位。可见,新罗向日本派遣的报丧使的官阶并未恢复至曾经的七位。
但是,关于此后新罗派遣船只的数量,从庆云三年(706年)日本天皇写给新罗王的外交文书中“深秉并舟之至诚”[10]108一句可知,新罗派遣赴日的船只似乎恢复了曾经“并舳不干楫”的惯例。此外,持统九年(695年),新罗派遣王子金良琳等人赴日“奏请国政,且进献调物”[12]424。这可能出于持统七年(693年)耽罗派遣王子出使日本而不得不对等派遣的原因,这也反映了新罗想继续维持与日本外交往来的态度,虽然并不如之前那么积极主动。
尽管如此,日本不但没有再次对新罗加以指责,反而希望进一步加强与新罗的友好关系。据《续日本纪》“庆云三年(706年)”条载,该年正月、十一月,日本天皇两度向新罗王发送外交文书,内容如下:
正月丁亥……天皇敬问新罗王:“……王有国以还,多历年岁,所贡无亏,行李相属,款诚既著,嘉尚无已。”……十一月癸卯……天皇敬问新罗国王:“……况王世居国境,抚宁人民,深秉并舟之至诚,长修朝贡之厚礼。”[10]108
从“敬问”二字可知,这两封外交文书的性质均为尊者写给卑者的慰劳诏书[13]。“所贡无亏,行李相属”“长修朝贡之厚礼”等语句表明,日本赞赏了新罗遵循遣使朝贡的惯例,强调了自身的宗主国地位。
另外,日本也更加重视对新罗的文明教化,以彰显自身的文明形象。灵龟元年(715年)正月,日本天皇“赐大射于南闱,新罗使亦在射列,赐绵各有差”[10]222。《仪礼·射礼》载:“射者,所以观盛德也。”[9]670即通过射箭活动来观察君子的品德。日本请新罗使者参加大射,目的应是通过儒家礼仪来教化新罗,彰显本国作为“小中华”的文明形象。
综上所述,8世纪初,日本企图通过与新罗维持外交往来,凸显其视新罗为朝贡国、自身为宗主国的“小中华”意识。长屋王宴请新罗使者并与其进行汉诗外交,应当有此意图。
二、日本与新罗的汉诗外交
下文从长屋王宅诗宴的出席者、《于长王宅宴新罗客》诗序与诗文内容等对日本与新罗的汉诗外交进行探讨。
1.长屋王宅诗宴的出席者
由《于长王宅宴新罗客》组诗的创作者可知,除长屋王外,还有山田三方、背奈行文、调古麻吕、刀利宣令、下毛野虫麻吕、安倍广庭、百济和麻吕、吉田宜、藤原总前9人出席了此次宴会。其中,山田三方曾前往新罗求学,熟悉新罗的风土人情,曾任周防守,并被誉为“文馆学士”“颇解属文”[14],具有较高的诗文创作能力,《怀风藻》中另收录其汉诗《七夕》《三月三日曲水宴》2首。
背奈行文曾任大学助,《怀风藻》中另收录其诗作《上巳禊饮应诏》1首。调古麻吕历任皇太子学士,博学多识。此二人均被选拔为明经第二博士,熟读儒家经典,具备较高的文化素养。刀利宣令于养老五年(721年)与山田三方侍奉东宫,后担任伊予掾,《怀风藻》中另收录其诗作《贺五八年》1首,《经国集》中收录其对策文1篇。下毛野虫麻吕历任文章博士、大学助,《经国集》中收录其对策文1篇,他也以文章著称。安倍广庭历任左大弁、参议、中纳言等官职,是参与朝政的重臣。《怀风藻》另收录其诗作《春日侍宴》1首。百济和麻吕曾任但马守,《怀风藻》中另收录其五言律诗《初春于左仆射长王宅宴》《七夕》2首。吉田宜曾任图书头,博学多识,《怀风藻》中另收录其诗作《从驾吉野宫》1首。此外,藤原总前历任参议、中务卿,与长屋王同为参与朝政的重臣,由上述元明上皇托付其与长屋王共同总揽朝政之事可知,其具有较高的身份地位,《怀风藻》另收录其诗作《七夕》《侍宴》2首。
综上所述,这些出席长屋王宅诗宴之人或为参与朝政的达官显贵,或熟悉新罗的风土人情,均具备较高的汉诗文素养。这是他们出席长屋王宅诗宴的重要条件,更反映了长屋王彰显本国文明形象、炫耀本国高超的汉诗文水平的意图。
2.《于长王宅宴新罗客》诗序的内容
《于长王宅宴新罗客》组诗包含2篇诗序和10首汉诗。2篇诗序分别由山田三方和下毛野虫麻吕创作。其中,山田三方所作诗序如下:
君王以敬爱之冲衿,广辟琴樽之赏。使人承敦厚之荣命,欣戴凤鸾之仪。……醉我以五千之文,既舞踏于饱德之地……且狂简于叙志之场。请写西园之游,兼陈南浦之送。含毫振藻,式赞高风云尔。[8]118-119
序文中,“醉我以五千之文,既舞踏于饱德之地”应是借用《诗经·大雅·既醉序》中“既醉,太平也,醉酒饱德”[15]192之句,描述了宴会之上众人吟诗作文、沐浴长屋王恩德的场面。“狂简于叙志之场”应是众人挥毫泼墨以诗文表明志向之意。“请写西园之游,兼陈南浦之送”中的“西园”是汉武帝所建园林——上林苑的别称;“南浦”指南面的水边,出自《楚辞·九歌·河伯》“送美人兮南浦”[16]一句,后常被用于指代送别之地。众人以游园与送别为题赋诗,暗示此次宴会正值新罗使者归国前夕。末句应是指自己将施展文采,赞美长屋王高尚的节操。
下毛野虫麻吕所作诗序如下:
夫秋风已发,张步兵所以思归。……况乎皇明抚运,时属无焉。文轨通而华夷翕欣戴之心,礼乐备而朝野得欢娱之致。长王以五日休暇,披凤阁而命芳筵。使人以千里羁游,俯雁池而沐恩盼。……芝兰四座,去三尺而引君子之风。祖饯百壶,敷一寸而酌贤人之酎。琴书左右,言笑纵横。……觞兮咏兮,登临之送归易远。……请染翰操纸,即事形言。飞西伤之华篇,继北梁之芳韵。人探一字,成者先出。[8]130-131
“夫秋风已发,张步兵所以思归”一句引用了西晋文学家张翰“鲈鱼之思”的典故,既点明了宴会举办的时间——秋季,也暗示了新罗使者思归的情绪,众人在长屋王宅邸赏玩,流連忘返。况且天皇圣明,顺应时运,这样的太平盛世千古之未有。“文轨通而华夷翕欣戴之心”中的“华”指的应是日本,“夷”指的应是新罗。此句是说天下一统,无论是国内之人还是藩国之人均对天皇的统治拥护爱戴。“礼乐备而朝野得欢娱之致”一句是说,礼乐制度完备,朝廷内外皆欢欣雀跃。长屋王利用五日的休假,在华丽的楼阁之上慷慨设宴,款待远道而来的新罗使者。使者们俯瞰园林中的池沼,沐浴长屋王的恩德。“芝兰四座,去三尺而引君子之风”中的“芝兰”指高尚的德行,此句应是说出席宴会的日本官员和新罗使者皆品德高尚,具有君子的风范。“祖饯”是古代饯行的一种隆重仪式,点明了此次宴会是为新罗使者饯行所设。宴会之上,有琴声与文章为伴,众人谈笑纵横,即兴赋诗。“北梁”常被用在诗赋之中,指代送别之地,点明了诗赋的主题——送别。“人探一字,成者先出”约定了作诗的规则,即每人探得一字作为韵字赋诗,先作成者先向众人展示。
此外,宝龟十一年(780年)正月前后,日本文士也曾作汉诗赠予新罗使者。《三国史记·薛聪传》中有如下记载:
世传日本国真人赠新罗使薛判官诗序云:“尝览元晓居士所著《金刚三昧论》,深恨不见其人。闻新罗国使薛,即是居士之抱孙,虽不见其祖,而喜遇其孙,乃作诗赠之。”其诗至今存焉,但不知其子孙名字耳。[17]
其中,“日本国真人”指淡海真人三船[18],“新罗使薛判官”是指宝龟十年赴日的新罗使团判官薛仲业[19],淡海真人三船应该是《怀风藻》的编者,精通汉诗文。虽然该赠别诗文现已不存,但是根据此诗序可以推知,诗中表达了对元晓之孙薛仲业的赞赏,对日本与新罗两国的世代友好寄托厚望。这表明,汉诗已成为沟通日本文士和新罗使者精神世界与两国友谊的重要纽带。
3.《于长王宅宴新罗客》诗文的内容
《于长王宅宴新罗客》诗文皆为五言,由四联八句组成。下面将按照《怀风藻》中的收录顺序,对诗文内容逐一进行分析。第1首为山田三方的《秋日于长王宅宴新罗客》:
“白露悬珠日,黄叶散风朝。对揖三朝使,言尽九秋韶。牙水含调激,虞葵落扇飘。已谢灵台下,徒欲报琼瑶。”[8]119
此诗首联点明了宴会举办的时间为白露悬珠、风吹黄叶的秋日。颔联中“三朝使”指世代朝贡日本的朝鲜半岛的使者,此处指代新罗使者,讲述了日本的官员、文士与新罗使者拱手致礼,知无不言,言无不尽。颈联借俞伯牙《高山流水》和善歌之人虞公的典故描绘了宴会之上悦耳的琴声与美妙的歌声。尾联为《诗经·国风·卫风》“报之以琼瑶”[15]43一句的化用,表达了对长屋王盛情款待的感激之情。
第2首为背奈行文的《秋日于长王宅宴新罗客·赋得风字》:“嘉宾韵小雅,设席嘉大同。鉴流开笔海,攀桂登谈丛。杯酒皆有月,歌声共逐风。何事专对士,幸用李陵弓。”[8]125首联叙述了长屋王设宴款待宾客、庆贺天下大同之事。颔联和颈联描绘了出席宴会之人挥毫泼墨、高谈阔论、把酒言欢、唱歌附和的场面。尾联中的“士”应是指能够进行汉诗交流的新罗使者;“李陵弓”借滞留异域的汉将李陵所用之弓指代中华文化的象征——汉诗,此处应是说日本文士具有较高的汉诗创作水平,也说明了汉诗是日本文士与新罗使者深入交流的重要纽带,拉近了彼此的心灵距离。
第3首为调古麻吕的《初秋于长王宅宴新罗客》:“一面金兰席,三秋风月时。琴樽叶幽赏,文华叙离思。人含大王德,地若小山基。江海波潮静,披雾岂难期。”[8]126首联的“金兰”一词比喻日本的官员文士与新罗使者为情投意合的友人,“三秋”点明宴会举办于秋季。颔联描绘了众人弹琴饮酒抒发雅致、创作诗文表达不舍情思的画面。颈联中的“小山”是“淮南小山”的略称,指代西汉淮南王刘安的门客;“小山基”应是指长屋王的宅邸聚集了日本和新罗的有识之士,赞美了长屋王礼贤下士的仁德。尾联是说,日本与新罗之间波潮平静,再次渡海相会指日可待。
第4首为刀利宣令的《秋日于长王宅宴新罗客·赋得稀字》:“玉烛调秋序,金风扇月帏。新知未几日,送别何依依。山际愁云断,人前乐绪稀。相顾鸣鹿爵,相送使人归。”[8]127首联是说此时正值太平盛世,四时之气和畅,秋风吹动月影依稀的帷幕。颔联中的“新知”是指新罗使者,此联意为与新罗使者相识不久就要离别,表达了送别的依依不舍之情。颈联借山边的“愁云”渲染了离别时的不舍气氛。尾联描绘了与新罗使者碰杯饮酒、为其饯行的场面。
第5首为下毛野虫麻吕的《秋日于长王宅宴新罗客·赋得前字》:“圣时逢七百,祚运启一千。况乃梯山客,垂毛亦比肩。寒蝉鸣叶后,朔雁度云前。独有飞鸾曲,并入别离弦。”[8]131此诗首联歌颂日本国运昌盛。颔联中“梯山客”是指渡海前来朝贡的新罗使者;“垂毛”本是用来形容蛮夷披头散发的形象,此处代指新罗使者。此联意为,虽然新罗为蛮夷之国,但其使者可以与日本文士同席而坐,意在说明日本的文明教化泽及新罗,进而衬托日本的“小中华”形象。颈联与尾联借景抒情,用叶上寒蝉和云边朔雁渲染离别时凄凉的气氛;楼阁上的乐声流露出离愁别绪,表达了送别新罗使者的不舍之情。
第6首为长屋王的《于宝宅宴新罗客·赋得烟字》:“
高旻开远照,遥岭霭浮烟。有爱金兰赏,无疲风月筵。
桂山余景下,菊浦落霞鲜。莫谓沧波隔,长为壮思篇。”[8]133诗中的“宝宅”是对位于佐保的长屋王宅邸(又称“保宅”)的俗称。首联“高旻”一词点明此时为天高气爽的秋季,“遥岭霭浮烟”写的是从长屋王宅可以眺望云烟缭绕的山岭。颔联点明了日本官员、文士与新罗使者的真挚友谊,有清风明月相伴,众人皆乐此不疲。颈联描写了长屋王宅邸的桂花、菊花绽开的幽雅环境。尾联劝慰众人,尽管日本与新罗之间有大海相隔,但可以吟诗作文来寄托相思之情。
第7首为安倍广庭的《秋日于长王宅宴新罗客·赋得流字》:“
山牖临幽谷,松林对晚流。宴庭招远使,离席开文游。蝉息凉风暮,雁飞明月秋。倾斯浮菊酒,愿慰转蓬忧。”[8]135此诗首联描写了长屋王宅邸依山傍水,环境幽美。颔联点明长屋王宴请新罗使者一事,宴会之上,众人起身离席,以作诗为乐。颈联和尾联寄情于景,傍晚凉风袭来,寒蝉鸣声微弱,南飛的大雁从明月中穿过,渲染了凄凉的秋日傍晚之景,也希望新罗使者饮下浮菊之酒,以解离乡漂泊之苦,这从侧面反映了新罗使者的思乡之情。
第8首为百济和麻吕的《秋日于长王宅宴新罗客·赋得时字》:“
胜地山园宅,秋天风月时。置酒开桂赏,倒屣逐兰期。
人是鸡林客,曲即凤楼词。青海千里外,白云一相思。”[8]140此诗首联点明了宴会地点为长屋王山中的宅邸,时间为秋季。颔联写长屋王置办酒席,请众人欣赏园中的桂树,“倒屣”是指宾客前来,主人因急于出迎而将鞋子穿反,表明了长屋王的好客与对新罗使者的热烈欢迎。颈联“鸡林”一词点明赴宴之人是来自新罗的使者。尾联是说新罗与日本相隔千里,位于大洋彼岸,离别之后通过白云来寄托相思之情。
第9首为吉田宜的《秋日于长王宅宴新罗客·赋得秋字》:“
西使言归日,南登饯送秋。人随蜀星远,骖带断云浮。一去殊乡国,万里绝风牛。未尽新知趣,还作飞乖愁。”[8]141此诗
首聯点明宴会举办于秋季新罗使者离别之际,众人登高为其饯行。颔联中“蜀星”应指西方之星,“骖”是驾车时位于两边的马,该联是说西归的新罗使者逐渐远去。颈联是说新罗使者归国后,日本的文士与其相隔万里,难以联系。尾联讲述与新罗使者相知不久,尚未尽兴就要分别,表达了对新罗使者的依依不舍之情。
第10首为藤原总前的《秋日于长王宅宴新罗客·赋得难字》:“
职贡梯航使,从此及三韩。歧路分衿易,琴樽促膝难。
山中猿吟断,叶里蝉音寒。赠别无言语,愁情几万端。”[8]146此诗
首联中“职贡”一词说明日本视新罗使者为前来朝贡的藩国使者。颔联是说日本文士与新罗使者离别容易,但近距离交谈很难。颈联和尾联融情于景,听着山中断断续续的猿声和树叶之间微弱的寒蝉之声,不禁感到格外凄凉,赠别之时不知该说些什么,只有道不尽的离愁别绪。可见,藤原总前“将‘职贡所蕴含的沉重内容置于‘愁离别的诗句来表达”[5]。
综上所述,《于长王宅宴新罗客》组诗中的内容,大致可分为以下五类。
其一,歌功颂德。背奈行文的“设席嘉大同”、下毛野虫麻吕的“圣时逢七百,祚运一千启”等诗句歌颂了日本的太平盛世。调古麻吕的“人含大王德”一句以淮南王刘安的仁德类比长屋王的仁德。山田三方用“已谢灵台下,徒欲报琼瑶”表达了对长屋王设宴款待的感激之情。日本官员在新罗使者面前大力吹捧日本长盛不衰的国运和长屋王美好的品德,实质上是为了彰显本国世世代代接受藩国朝贡的宗主国地位和崇尚中华正统儒学思想的文明之邦形象。
其二,表明外交立场。藤原总前的“职贡梯航使”、山田三方的“对揖三朝使”、下毛野虫麻吕的“况乃梯山客”等诗句强调了新罗世代向日本遣使朝贡的事实;山田三方诗序中“使人承敦厚之荣命,欣戴凤鸾之仪”之句更是指出,对于新罗使者而言,能够赴日朝贡、亲身体会日本皇室的文明礼仪是一件很荣幸的事情。可以说,此时,无论是在文化层面,还是在政治层面,“小中华”意识都已在山田三方等日本官吏和文人之中根深蒂固。
其三,描写宴会场面。山田三方的“牙水含调激,虞葵落扇飘”、刀利宣令的“相顾鸣鹿爵”等诗句描绘了宴会上高雅悠扬的乐曲之声;背奈行文的“鉴流开笔海,攀桂登谈丛”、调古麻吕的“琴樽叶幽赏,文华叙离思”、安倍广庭的“宴庭招远使,离席开文游”等诗句描写了出席者以诗会友的“文游”场面。另外,背奈行文等人分别以探得的“风、稀、前、烟、流、时、秋、难”之韵赋诗,为宴会增添了更多的趣味,表现了以诗交友的高雅而融洽的宴会氛围。
其四,表达金兰之情。调古麻吕的“一面金兰席,三秋风月时”一句点明出席的日本文士与新罗使者为金兰之交,长屋王的“有爱金兰赏,无疲风月筵”等句表达了对新罗使者的欣赏和与新罗使者的深厚友情。
其五,抒发离愁别绪。刀利宣令的“新知未几日,送别何依依”、百济和麻吕的“青海千里外,白云一相思”、吉田宜的“未尽新知趣,还作飞乖愁”、藤原总前的“赠别无言语,愁情几万端”等诗句表达了对即将归国的新罗使者的依依惜别之情。
由此可见,汉诗文是维系日本与新罗友好交流的重要媒介。在日本与新罗的外交中,汉诗既是沟通彼此情感的纽带,更是表达上述政治立场的工具。
三、结语
日本与新罗之间维系友好的外交关系是长屋王宅诗宴举办的重要条件。8世纪中叶,日本在宴请渤海使节时也曾举办过类似长屋王宅诗宴的宴会,但目的是为了联手渤海征伐新罗。天平宝字三年(759年)正月,渤海遣日本使节杨承庆、杨泰师等人归国之际,时任大保的藤原惠美押胜在田村的宅邸为其举办宴会,“当代文士赋诗送别,副使杨泰师作诗和之”[20]。8世纪至10世纪初,渤海使节频繁出使日本,留下了许多唱和的汉文诗篇。可见,日本权臣设宴为新罗、渤海等国使节饯行,并于宴会之上赋诗,逐渐成为日本的外交惯例。汉诗作为东亚外交的通用话语,发挥了举足轻重的作用[21]。
无论是长屋王宅宴,抑或是藤原惠美押胜的田村第宴,均为日本宴请异国使者、开展汉诗外交的宴会,均是日本与新罗、渤海之间友好外交关系的见证,不仅宣示了日本宗主国的政治地位,更展现了日本礼仪之邦的文明形象。这些汉诗外交的案例,是当时东亚国际话语体系的产物,也衬托出汉诗这一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强大生命力、国际传播力与深远影响力。此后,汉诗赠答在东亚各国的外交场合中愈加兴盛,这些外交场合中创作的汉诗反映了怎样的东亚国际关系,如何展现了东亚各国外交博弈的姿态,今后需要深入探讨。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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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毛丽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