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绘“错彩镂金”之美
2023-06-03谢雅和
摘要:《芙蓉女儿诔》作为《红楼梦》中代表性的赋体文学作品,其文辞华丽,浓墨重彩,极具 “错彩镂金”之美。借助翻译美学理论,分析霍克斯英译本对《芙蓉女儿诔》的翻译,比较译文对原文美感的阐释情况,发现在中英翻译过程中原文美感虽会发生不可避免的损耗,但仍能借助一些翻译方法得到最大程度的还原。此类方法能为类似的中国古典文学英译提供有益参考。
关键词:英译;翻译美学;审美信息;芙蓉女儿诔;红楼梦
中图分类号:H315.9 文献标志码:A 文章编号:1672-0768(2023)02-0036-05
《红楼梦》作为我国古典小说中的一颗璀璨明珠,其文化影响辐射远至世界各国。在《红楼梦》诸多语言的翻译版本中,英译本数量最多、翻译历史最悠久。诸多英译本中,全译本首推霍克斯译本(简称霍译本)和杨宪益译本(简称杨译本)。关于红楼梦若干英译本在英语世界传播的情况,红学翻译界先行研究表明,霍译本与杨译本在英语世界的接受情况并无本质差别[ 1 ]。且霍译本翻译策略以归化为主,杨译本则以异化策略为主[ 2 ],前者更加迎合译入语国家读者的文化偏好和习惯,符合本研究翻译美学理论框架下“译者在翻译时不仅需要重现原文的风格,意境和审美视角,还需充分考虑目标语接受者的接受视角,以期达到译者与读者的‘视域融合 ”[ 3 ]的基础。相比之下,杨译本则是以异化策略为主。综上所述,本研究采用了霍译本的相应译文。
国内以翻译美学视角开展的《红楼梦》英译研究为数不少,且通常集中在三个方面:一、人名英译;二、回目英译;三、诗歌英译。在诗歌英译方面,大多数研究是以多首诗词及其译文为分析对象,去总结某一种特定的美感(如音韵美、形态美等)是如何在译文中重现的。这是由于《红楼梦》中诗词众多,且大多数篇幅较短,所以在翻译美学视角下,先行研究也较少聚焦于《红楼梦》中某一特定的作品。但对于被称为全书“巨制双璧”之一的《芙蓉女儿诔》来说,却具备特殊的美学特色和研究价值。本文通过研究霍译本《红楼梦》中《芙蓉女儿诔》的译文,加之与原文的对比,观察其能否还原原文的独特美感,以及分析总结赋体文学中美感损耗的原因、程度以及补偿方法。同时可发现同类作品翻译之难点,为优秀的中国古典赋体文学作品外译提供参考视角。
一、翻译美学视角下《芙蓉女儿诔》的英译审美研究价值
“错彩镂金”一词出自南朝宋文学家鲍照对谢灵运和颜延之诗歌的比较评论。其谓谢诗如“初发芙蓉,自然可爱”,颜诗则是“铺锦列绣,亦雕缋满眼”。鲍照所概括的这两种诗歌风格,虽然是针对颜、谢诗歌提出的,却也把握了中国美学的两种文化大风格的内在逻辑。现代美学家宗白华认为,在中国美学中同样存在着“初发芙蓉”和“错彩镂金”的不同,它们构成中国美学的独特面貌[ 4 ]。
这种二元结构美学,在《红楼梦》一书的诗词文赋中亦得到了淋漓尽致的体现。《芙蓉女儿诔》便是“错彩镂金”的典型代表。该文为第七十八回“老学士闲征姽婳词,痴公子杜撰芙蓉诔”中贾宝玉悼念晴雯之作。晴雯死后,怡红院小丫头信口说她是去天上做了芙蓉花神,宝玉却深以为意,故成此诔文。分析原文可见,首先,《芙蓉女儿诔》全文近两千字,在篇幅上远超书中其它诗词文赋作品,具有独特的语篇结构特征;其次,作为情节的重要推动者和情感寄托,《芙蓉女儿诔》全文用典密集,文中例如“汝南泪血”“梓泽余衷”“叶法善摄魂”“李长吉被召”等,均是取用历史人物典故或民间故事;最后,《芙蓉女儿诔》具有鲜明的语言文体特征,其句长工整,用词考究,贯穿始终,在全书中独树一帜,且基本通篇对偶骈赋,体现了赋“铺采摛文,注重铺叙,辞藻华美,浓墨重彩,将散文章法与诗歌韵律合一,句式長短错落,声韵和谐,多用排比、对偶”[ 5 ]的特点。这些特色构成了原文“错彩镂金”的独特美感,也为其英译带来了不小的难度。
美籍荷兰裔学者霍姆斯(James S. Holmes)1972年发表的“翻译研究的名与实(The Name and Nature of Translation Studies)”一文开启了翻译学朝着一门独立的学科发展之门。此后兴起的描写性译学和翻译研究的“文化转向”前所未有地凸显了跨文化交际活动中美学要素的重要性[ 6 ]。在国内,朱光潜于1976年在新版《西方美学史》的序言中写道:“美学由文艺批评、哲学和自然科学的附庸发展成为一门独立的社会科学的时代已经到来”[ 3 ] vi-vii。受朱光潜“翻译不能绕开美学”的思想影响,翻译学者刘宓庆首创翻译美学研究,并在1995年出版著作《翻译美学导论》,成为该领域集大成者。在《翻译美学导论(第二版)》一书中,刘宓庆开宗明义地提出,翻译是科学性和艺术性的辨证统一。翻译的实质性和核心问题是不同语言之间语义信息的对应转换。在此基础上,刘宓庆将原文和译文视为翻译的审美客体,并将落实审美行为的翻译主体——译者视为审美主体,从而在主客体之间的动态作用中构建起了翻译美学的理论框架[ 6 ]。刘宓庆认为,翻译审美的重要元素之一是行文得体(becomingness),即译文对原文须从体裁、体式、风格等方面进行还原[4];此外,翻译中审美信息可分为语言层级和超语言层级两个维度,而前者又可细分为(1)语言文字层级、(2)语音结构层级、(3)词及语句层级、(4)语段和篇章层级。这些不同层级的审美信息综合可形成文本的风格[ 4 ] 257-258。
如上文所言,“错彩镂金”之美主要集中在用典、韵律、措词、句长方面,故本文将主要从语言层级着手来分析《芙蓉女儿诔》译文对原文之美的还原情况。
二、芙蓉女儿诔的原文译文对比分析
为方便分析文本,笔者按照文体特征和情节发展,将《芙蓉女儿诔》原文分为三部分:第一部分,从“维太平不易之元”到“乃歌而招之”,大致叙述了晴雯的生平,以不押韵的骈文为主。第二部分,从“天何如是之苍苍兮”到“来兮止兮,君其来耶”,为摹仿离骚诗体而作。第三部分,从“若夫鸿蒙而居”到“呜呼哀哉尚飨”,此部分为悼辞的收尾部分,以押韵的骈文为主。
(一)语言文字层级
原文在该层级的特点为典故的大量使用。如上文所言,原文用典多达十余处,十分密集。纵观全文可见,霍译本还原原文典故的方式有两种,一是保留原汁原味的源语文化成分,如“汝南泪血,斑斑洒向西风;梓泽余衷,默默诉凭冷月”[ 7 ]。前半句用了汝南王失去爱妾刘碧玉的典故,后半句中,梓泽是晋石崇别墅金谷园的别称,石崇富可敌国,以珍珠十斛买到了绿珠,十分宠爱。朝中宠臣孙秀也看上了绿珠,向石崇索要,被愤然拒绝,为了达到霸占绿珠的目的,孙秀就在赵王司马伦面前诋毁石崇,将他下狱杀害,绿珠随之坠楼身亡。译文为:“The tears of Ru-nan fall in bloody drops upon the wind, and the complaint of Golden Valley is made to the moon in silence”[ 8 ]。再如原文“昔叶法善摄魂以撰碑,李长吉被召而为记”[ 7 ],说的是传说从前唐代的叶法善曾把李邕的魂魄从梦中摄走,叫他写碑文;诗人李贺也被上帝派人召去,请他给白玉楼作记。对应译文为“Did not Ye Fa-shan compel Li Yongs sleeping spirit to compose an epitaph? And was not the soul of Li He summoned in order that he might write a memorial in heaven?”[ 8 ]。虽然霍译本未给译文添加脚注,但原文中大部分典故对中文母语读者而言也并非常见之典,所以从读者角度来看,在没有注解的情况下,源语读者与译入语读者对典故的接受差别不大,可能存在的区别即李贺、素女、宓妃之名对前者而言更加耳熟能详。
二是用译入语文化中类似的典故进行代替,如“宓妃迎于兰渚”[ 7 ]一句,译文为“from Orchid Island the water-sprite comes to greet her”[ 8 ],“宓妃”被译为了“water-sprite”,该意象常见于西方神话中,是生活在湖畔或水泽附近的仙女或妖精形象。再如“兽作咸池之舞[ 7 ]”一句,引用的典故是相传尧舜曾作咸池曲,百兽闻之,一同起舞。该句译文为“to the heavenly music wild beasts gambol and prance ”[ 8 ],以“heavenly music(仙乐)”一词概括了尧舜乐曲典故。这类做法虽然未能忠实还原原文所用典故,但从译入语读者的角度来说,更易理解并产生美之共情。
(二)语音结构层级
《芙蓉女儿诔》的押韵特色主要出现在第三部分。其原文和译文的尾韵韵脚对应如表1所示(斜体加粗部分为韵脚):
如上表可见,原文“u”和“ang”两组韵贯穿文中,音律和谐,使原文极富流畅的音乐感。而阅读译文可见,这两组押韵已经无法保留,英汉两种语言有不同的语音特点,音律上的移植往往难以实现[ 3 ] 259,尤其是像本文中这类散置于各处的押韵尤其难以再现,故译文采用的方式是更换韵脚。且原文仅换韵一次,而译文换韵三次。此外,原文每一句的尾字都能和上句或下句尾字构成押韵关系,但譯文有部分句子的尾词未能同上下文押韵。尤其是译文第四句结束后,尾韵的押韵才体现出来,不似原文在第二句即有体现。这种慢切入直接影响了该部分译文整体的流畅性和音乐美。故整体看来,原文的韵律之美还原情况尚可,但仍不及原文韵律自然流畅。
(三)词及语句层级
《芙蓉女儿诔》的第一、三部分,词语及语句形成对偶、长度工整。第一部分基本通篇对偶,两句成联。第三部分更是以押韵的骈文为主。这两部分的共同特点,即把同类或对立概念的词语放在相对应的位置上使之出现相互映衬的状态,使语句更具韵味,增加词语表现力,让行文整体富有均衡的对称美[ 9 ]。
从用词对偶这一特点来看,译文有其精彩之处,如“露阶晚砌,穿帘不度寒砧;雨荔秋垣,隔院希闻怨笛”[ 7 ]一句(以下简称“露阶晚砌”句),译文为“Dew pearls the pavements moss; the launderers beat is borne in unceasingly through my casement. Rain wets the wall-fig; a flutes complaint carries uncertainly from a near-by courtyard”[ 8 ]。译文在忠实达意的基础上,上下句都遵循了“主语+谓语+宾语;主语+谓语+状语1+状语2”的结构,和原文一样具备词性相对,两句成联的特征。其句子成分分析如表2所示:
但由于中英语言差异性,也有部分译文未能保留原文对偶的用词特色。如 “眉黛烟青,昨犹我画;指环玉冷,今倩谁温”[ 7 ],译文为“it was but yesterday that I painted those delicate smoke-black eyebrows; and who is there today to warm the cold jade rings for her fingers”[ 8 ],可见译文的词性并未一一相对。同样,第三部分译文亦未能完全还原原文每一处对偶,但霍译本在第三部分的译文中加入了一些古英语词汇,例如“Blest Spirit, may my lament go up to thee; may my rite be acceptable to thee”[ 8 ],“thee”为古英语词汇,意为“你(宾格)”,多见于英语古典诗歌与戏剧,特别是莎士比亚的作品中。该词的使用使得译文的美感得到了一定程度的补偿。
类似的词汇层面的补偿法也体现在原文第二部分,该部分是宝玉“歌而招之”的离骚体悼辞。离骚诗风,即当上下两句可能形成对偶时,有意变换词语的结构形式,尤其是辅以“兮”、“耶”字的使用,令行文具有错落之美[ 10 ]。而在英文中,“兮”“耶”等语气助词并没有对应的词汇,故霍克斯把原文每一个整句上半句的“兮”字换成了分隔符*,以求形式上的工整,重现原文的特色。
从句长工整这一特点来看,由于中英文语言特征差异性的客观存在,在翻译过程中还原这一语句特点有较大难度。如第一部分的“芳名未泯,檐前鹦鹉犹呼;艳质将亡,槛外海棠预萎”[ 7 ],词性一一相对,上下句长字数均为4+6。对应译文则是“Her sweet name is not extinguished, for the parrot in his cage under the eaves ceases not to repeat it; and the crabtree in my courtyard whose half-withering was a foretokening of her fate stands yet her memorial”[ 8 ]+,上下句长的词数分别为20(6+14)和19。在第三部分,原文和译文的句长则如表3所示:
可见,译文虽尽可能在句长上基本保持了前后一致,但由于英文单词是由字母构成,每个单词长度不一,不似中文汉字一字一位,这就使得译文终究不似原文利落工整。故在这一点上,原文整齐的形式美未能得到很好的还原。
(四)语段和篇章层级
原文在语段和篇章层级的审美主要体现在语篇连贯的保留上。语篇连贯即指语言学界所说textual coherence,指的是一段话语或某个语篇的不同部分在意义上的联系(connexity)[ 11 ]。原文中,作者先交代了誄文写作的时间(“太平不易之元,蓉桂竞芳之月,无可奈何之日”)、地点(“怡红院”)、人物(“浊玉”、“抚司秋艳芙蓉女儿”),进而追思被祭奠人的生平故事,继而借景抒情,最后再以直抒胸臆的方式抒发哀思,全文一气呵成,情感细腻如“彩”,炽烈似“金”。由于汉语注重意合的特点[ 12 ],文中并没有十分明显的衔接词和语义转折词来说明内容的更替或情节的变化,但在译文中,有这样几处值得注意的语义衔接词:一是在第一部分中,作者在叙述完晴雯高洁的品行之后,笔锋一转,用“孰料”二字引出了下文恶奴对她的嫉妒和陷害,以及她最终病逝的悲惨结局。此处,译者恰如其分地将“孰料”翻译为“but”,形成了显性连接,与原文对应。二是在第二部分开头,译者为该部分译文添加了小标题Invocation(祷文),这是原文所没有的,这个小标题的引入使得第二部分的功能和作用一目了然,既衔接了前一部分的叙事,又开启了后一部分的抒情,同时还呼应了“诔”的主题。
此外,在原文的第三部分,整段并没有明显的衔接词,这符合汉语语篇的连贯主要依靠句式的配列,靠句子之间的语义联系,少用显性连接手段的特点[ 12 ],但在译文中,该部分则频繁出现了连词“and”和“but”。值得一提的是,根据语言学家韩礼德的理论,连接可分为“详述”(elaboration)、“延伸”(extension) 、“增强”(enhancement)三类[ 13 ]。也就是说,连接词还可以从逻辑上预设后续句的语义。如原文“既显微而若通,复氤氲而倏阻”,翻译成:“For a little moment it seemed that the invisible would become visible; but murky vapours rose up suddenly between us and we were cut off”,此处“but”不仅表达了语义的转折,同样抒发了观之似可见、寻之又不得的递进式的悲伤情绪,为情感升华做了铺垫,使得语篇具备了较好的连贯性,实现了篇章层级美感的还原。
三、结语
美学元素的传递与美感的还原是文学翻译不可或缺的环节。《芙蓉女儿诔》一文辞藻华丽,浓墨重彩,本文依托刘宓庆的翻译美学理论,考察了霍克斯的译文在语言层级对原文之美的还原情况。
综合看来,原文 “错彩镂金”之美得到了大部分还原,但仍有缺失之处。这种美的缺失主要是由于译文未能完全还原原文的对偶和押韵特点,溯其根源,则是英汉语言不可避免的差异性和中文语言特征的不可译性。译文所采取的翻译方法,如典故还原、押韵重塑、对偶再现、句长控制、符号添加等,在最大程度上进行了文质弥补,向译入语读者传递了文学之美,有助于译入语国家读者领略中国古典文学的独特魅力。可见,在中英语言特点的差异下,保证达意的基础上,上述补偿手法可被视作翻译赋体文学作品的有效方式,能助翻译的笔触再绘“错彩镂金”的文之芙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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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马好义]
收稿日期:2023-02-25
基金项目:国家社会科学基金一般项目“中国博士生学术英语写作立场建构与写作能力发展研究”(202010301002001),批准号20BYY111
作者简介:谢雅和(1994-),女,湖北荆门人,湖北大学外国语学院讲师,硕士,主要从事中国古典文学英译、学术英语写作教学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