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理所有权的扩散与规训:明星粉丝的群体行为形成机制研究
2023-06-02李秋霖卜彦芳
李秋霖,卜彦芳
(1.中国社会科学院大学新闻与传播学院,北京 102401;2.中国传媒大学经济与管理学院,北京 100024)
一、研究缘起
如今娱乐产业蓬勃发展、流行文化高度盛行,“粉丝”已经成为社会文化的关键词,而“粉丝经济”也在社交媒体与消费主义的合谋下快速发展,成为中国后工业时代独特的社会景观。“粉丝”来源于英文“fans”的音译,指对某事或某人的狂热的崇拜者或拥护者。“fans”也被称为“迷”,约翰菲斯克(John Fiske)在《理解大众文化》中将“迷”定义为“过度的读者”,认为他们“对文本的投入是主动的、热烈的、狂热的、参与式的”[1]。从营销学的角度来说,广义的粉丝即是愿意投入大量金钱、时间和情感的超常消费者,且与不同的行业结合而存在差异性。狭义的“粉丝”更多指大众文化的爱好者,马特·希尔斯(Matt Hills)在《探究迷文化》一书中将“迷”定义为这样的群体:“专注且着迷于特定的明星、名流、电影、电视节目、流行乐团;对于着迷的对象,可以说出一大串就算是细枝末节的资讯,对于喜爱的对白、歌词、片段更是朗朗上口、引用无碍”[2]。
在中国,“粉丝”一词的风靡本身与造星运动的兴起密切相关。2005 年湖南卫视的选秀节目《超级女声》的热播带动了一波声势浩大的粉丝拉票活动,“粉丝”这一特殊的群体在中国一夜成名。如今,明星粉丝已经是非常普遍的群体,近年来偶像产业的爆发也验证了当下“粉丝经济”发展的势头,明星粉丝群体作为大众文化和消费社会的某种表征,其重要性越发凸显出来。与此同时,粉丝的群体行为受到瞩目。上世纪90 年代,“粉丝”更多是个人化的原子式的“追星族”,他们的主要实践大多是自发的个人行为,相对缺乏组织性和统一性。然而到了新媒体时代,粉丝已经演变为一种群体化的形态。造星方式的变革以及社交媒体的发展推动粉丝走向组织化,粉丝聚集在微博、豆瓣等社交平台,逐渐形成规模化、结构化、功能化以及制度化的群体组织,也即“饭圈”[3]。聚集形成“饭圈”的粉丝们会为明星集体应援、打榜、投票,甚至集资以开展更具影响力的活动,展现出数字时代粉丝群体的强势生产力,而明星粉丝通过社交媒体上的群体展示与群体实践也构建起自身的“粉丝文化”或“饭圈文化”,成为当前亚文化中不可忽视的重要一支。
明星粉丝开展实践的显著特征是情感驱动,由于明星在现实世界的可触达性,明星粉丝经常会产生更加丰富的情感需求和行为冲动,展现出超乎其他迷群的狂热。由此,本文从粉丝的心理动因出发,试图从粉丝的情感需求角度切入,探究粉丝群体行为的形成。本文引入了管理学领域的心理所有权理论,将其与粉丝文化研究结合起来,以此剖析粉丝的心理及情感状态,并探寻这种心理状态在社会情境中如何推动粉丝群体行为的形成,力图描摹其内在逻辑与影响路径。所谓“心理所有权”,是一种“个体感觉到目标物(物质的或非物质的)或目标物的一部分好像是他的东西”的心理状态[4]。“占有”是这种心理状态的核心,一方面个体对目标具有占有感,另一方面在意识状态中感觉目标物或目标物的一部分“好像是自己的一样”,这种心理状态是认知和情感的混合,主体从心理层面上表现出对目标的占有和拥有。“占有”是现代性的普遍心理现象,其产生可以追溯到财产的私有化。“占有”本身就是人的本能的一部分,而明星产业的商业化运作更是将“占有”心理作为可供利用的资源进行开掘和管理。因此,粉丝的情感实践中必然也包含着这种情感成分,甚至可能很大程度上与粉丝的狂热密切相关。心理所有权是明星粉丝隐秘但普遍的心理状态,粉丝主体常常会生成对于明星的“亲密关系”认知,产生心理上的趋近性和占有欲,这便是心理所有权的表现。而这种心理状态会影响其个体行为,同时也能在群体层面上体现出来,并渗透在粉丝的群体文化之中。
鉴于此,通过线上访谈和线下访谈相结合的方式,基于访谈法选择受访者数量的饱和性原则,笔者总共对22 名粉丝进行了半结构化访谈,受访者包括12 至43 岁、小学到硕士等不同年龄、不同学历、不同性别甚至喜欢的明星也各异的粉丝(见表1),以期涵盖丰富多样的追星经历样本。在访谈中,详细了解其成为粉丝的过程、追星时的心理状态以及其所在粉丝圈子的群体行为和文化现象,并基于粉丝文化研究和心理所有权理论的部分分析概念、运用质性研究分析软件MAXQDA 2020 对访谈材料进行编码和整合(见表2),希望以此了解不同粉丝的心理所有权特征以及不同“饭圈”内集体潜意识的共性,并探究粉丝群体行为背后的深层动因。
表1 受访者基本信息
二、粉丝集体心理所有权的生成与发展
(一)产生:群体交互推动所有权的阶段转化
尽管粉丝的心理所有权常常基于主体自身对于明星的了解与喜爱,但大多数情况下,明星粉丝的心理所有权都不是在真空中产生的。粉丝作一种社会身份,常常伴随着社会性的关系互动,因此其对明星的心理所有权,也是基于复杂的社会情境产生的。心理所有权在个体层面的划分显示出了社会因素的影响:个体心理所有权既包括了独占所有权(“这是我的”),又包括了共享所有权(如“这是我们的”),前者基于人与目标的互动,而后者依赖于人-物、他人-物和人与人之间的互动[5],展示出社会环境下心理所有权感知的复杂性。在此基础上,Pierce 和Jussila 提出了集体心理所有权的概念,认为集体心理所有权就是集体成员感觉所有权的目标或其一部分是“我们的”一种心理状态[6]。简单来说,集体心理所有权是在集体成员中产生的对共同目标物的集体性占有感,它使得集体成员把目标物视为“我们”的延伸,进而影响着集体及其中个体的态度、动机和行为。而它作为一种社会构念、一种在认知互依性基础上发展而来的共享心智模式,其产生需要经过一系列的集体过程[7]。
(二)扩张:隐性资本流动增加群体性投入
互联网向现实社会的渗透以及虚拟的公共空间建成,产生了许多因共同的兴趣而相互连接形成的网络趣缘社群。在传统的以血缘、家族关系为纽带的社区逐渐消散、陷入身份认同困境的后现代社会背景下,人们从日常生活中的经济、文化束缚中解脱出来,以共同的信仰和实践为基础,形成了新的趣缘共同体[11]。粉丝社群也是一种典型的趣缘共同体,他们基于对明星的喜爱形成共同的兴趣联结点,在虚拟空间中聚合成新的社群。这种关系的形成具有明显的非功利性,没有现实的利益纠葛,“没有现实世界定好的等级”,更多基于社群成员的情感诉求,具有一种“相对脱离现实”的乌托邦氛围(A12,女,20 岁)。然而,随着群体规模的扩大和群体内互动的深化,群体内部将超越这种“非功利性”的乌托邦性质,创造一种隐性的资本流动。这不仅包括经济资本(如集资行为)、社会资本(粉丝之间的社交网络),而且包括文化资本(粉丝的二次创作内容传播等等)和符号资本(粉丝的成就感),并持续推动群体的扩张。在这过程中,粉丝个体是群体资本流动的组成节点,在参与资本流动的同时也将获得资本回报,尤其是后三种资本的回报。比如翻译、剪辑之类的实用技能,与其他粉丝构建关系形成的社交资源,加入“粉丝后援会”或成为“大大”或“粉头”的身份感,还有常常以社交平台的数据形式呈现出来的“饭圈”影响力,见表3。
表3 访谈内容节选
这些资本的积累能够丰富粉丝的追星实践,同时让粉丝们获得更高的社群地位。粉丝逐渐扩大自身在饭圈的影响力,也就意味着自身在饭圈中积累了更多的社会资本和文化资本,并获得饭圈内部的认可,同时伴随着一种身份的满足感。而粉丝也会将自己从中获得的身份感、归属感和成就感视为明星赋予的东西,并驱使他们投入更多的喜爱之情。
“我混饭圈混得比较深……会让我一直有动力去喜欢他,或者更喜欢他,更亲切,更熟悉的感觉。”(A12,女,20 岁)
由此可见,粉丝个体获得的资本回报能够驱使其对明星和粉丝社群持续地投入自我,参与新的资本流动循环。同时,粉丝们将明星作为“饭圈”中人际关系、文化资本和社会地位的“链接点”,与共同的群体体验深刻勾连起来,并推动群体内部的认同以及明星与群体自我的深度融合。群体的共同投入是集体所有权产生和强化的路径之一[5],粉丝群体性的投入行为将强化整个群体的集体心理所有权。与此同时,粉丝社群的资本流动丰富了粉丝个体性与群体性的追星体验,通过与明星文本的群体互动创造了更加多样的文化符号,而“创造是一种最明显也最有力的投入”[12]。从这点来说,这种资本流动就是创造社群文化、饭圈文化的过程,也即一种更为突出的“投入”过程。因此,粉丝在群体互动的过程中将不断扩大群体内部的隐形资本流动,增加群体性投入,并同时创造、丰富群体文化,而这一过程也将强化粉丝的集体心理所有权。
(三)巩固:社群仪式强化群体认同和凝聚力
粉丝群体作为“趣缘共同体”,其交流与传播行为非常符合传播仪式观。詹姆斯·凯瑞(James Carey)认为,传播是具有共享信仰、创造文化等深层意蕴的行为,它不仅仅是信息的传递,而且是最基本的社会过程,“是在时间上对一个社会的维系”[13]。粉丝内部的传播诉求也是如此,通过信息的交流达成群体认同,以维系粉丝的共同信仰和社群秩序。在粉丝社群中,经常可以见到具有仪式感的行为,这个“仪式”的概念并不仅仅局限于礼拜、庆典、典礼等超常态行为,也包含了世俗的生活实践,并且体现在线上和线下形式的粉丝实践中。
首先,粉丝社群的聚合与交流完全依赖于社交媒体,而社交媒体的媒介特性与场域环境提供了营造仪式的场域。哈罗德·英尼斯(Harold Innis)认为,传播媒介具有时间和空间上的偏向性[14]。如今,社交媒体却早已突破了时间与空间的壁垒,让人们能够进行即时的、高效的信息与情感交流,同时营造出非常贴近现实交流情景的共在感。仪式的举行需要人群的聚合,需要一个能够容纳参与者的场所,将参与者放置在同一时空,以实现即时的情感沟通和文化共享。而在社交媒体上,不同时间点、不同地域的粉丝相遇在同一个虚拟空间,通过社交平台实现了聚集,并依托于平台本身的功能进行各类仪式化的行为。其中最典型的即是文本狂欢,通过统一文本的集体性地生产来实现仪式化的共鸣,如贴吧盖楼①“盖楼”:通常把发布引诱回帖形式的帖子称为“盖楼”。因为帖子往往被形象的比喻为“楼”,每个用户的回复代表一个楼层,所以发表主题帖子便被形象的比喻为“盖楼”。、微博控评等等,粉丝们连续在同一虚拟时空的锚点上发布相似的评论,通过互联网实践的记忆与积累来表达身份认同。
为得到不同锚固长度、不同载荷界面剪应力分布规律,由外端口向锚固底端等距离选择锚固剂单元体,提取外侧面剪应力值进行分析,得到锚固剂-围岩界面剪应力沿锚固长度分布曲线,如图6所示。
其次,线下活动也是粉丝巩固身份认同的重要途径。粉丝群体常见的线下仪式包括演唱会、歌迷会、粉丝见面会以及应援活动等等。这些活动的特点是,都是以粉丝为主体的群体性的聚集活动,粉丝以群体的形象出现,有时会集体佩戴能展示身份的标志性物件,有计划地开展狂欢,由此在固定的时空中创造出独特的交流场域。其中一位受访者就表示,线下活动的现场氛围会让人进入一种“精神非常兴奋”的状态,产生极度的快乐(A12,女,20 岁),这即是线下仪式所带来的精神上和情感上的共鸣状态。另一位受访者则表示,除了这种兴奋感,还会带来一种“实际的参与感”(A18,女,23 岁)。可见,线下活动不仅能够为粉丝创造精神上的共在,而且能够实现具身性的交流,从而赋予集体形象以真实感和现实感,深化粉丝的集体认同。
由此而言,仪式化的群体行为是粉丝社群巩固自身群体认同的重要方式,通过仪式得以聚集,同时进行实时的情感交流,以达到强化身份表达的作用。而这种仪式性的行为还能激发粉丝群体的忠诚与狂热,使之具有“类宗教特征”:
“我觉得我们是一个集体,我都觉得我们有点像一个宗教你知道吗?就是明星可能是我们共同的精神领袖,我们是他的信徒这种感觉,但也没有到那么严重,有点像那种意思在了。”(A4,女,24 岁)
另一方面,集体认同是影响集体心理所有权的重要边界条件[15]。集体认同在本质上即是一种集体观念,是增强内聚力的价值基础。拥有这种认同感的粉丝个体会产生“我属于这个社会群体”的意识,同时也认识到自己作为其中一员所获得的情感和价值意义,并愿意为之投入自我。因此上升到群体层面,这种认同感的形成和强化有助于集体成员控制目标物、亲密了解和自我投入,从而促进集体心理所有权的产生和发展[5]。因此,仪式是粉丝社群巩固群体认同的重要途径,也是强化集体心理所有权的重要基础。粉丝群体通过仪式化的社群实践得以凝聚和巩固,促使成员们形成更为强势的集体心理所有权,从而激发更为广泛和丰富的粉丝群体实践。
三、“饭圈”文化与心理所有权的集体化实践
(一)“饭圈”心理所有权与群体消费行为
社会学家迪尔凯姆(Durkheim,1957)认为,当一个人创造了一个物体,那么他就像拥有自己一样拥有它。哲学家约翰·洛克(John Locke)认为,如果一件人工制品或领土是由自己的体力劳动创造的,那么就有理由主张自己对它的所有权,也就是说,一个人有权拥有并专有自己的劳动成果。此外,有实验证明,人们通常会认为自己拥有自己所创造的物体,尤其是带有目的性而创造出的物品[7]。可见,个体对目标的投资是推断和证明所有权的一个重要且直观的原则[16]。
在粉丝实践中,这一原则也指导着粉丝心理所有权的外化方式,成为粉丝对明星宣示所有权、获取所有权的重要行为逻辑。明星作为娱乐工业的产物,其本质是消费社会的趋势下资本通过满足消费者的娱乐需要以换取利润的商品。从这个角度来说,明星与粉丝的关系实质是一种消费关系,而粉丝的消费行为能够直接决定明星的价值表现,也是粉丝最直接的市场投入行为。因此,消费投入实际上是粉丝参与明星价值创造的过程,也是粉丝进行“占有”、获取“所有权”的方式之一。
在个体层面,粉丝对明星的心理所有权会促进消费行为。营销学领域的研究表明,顾客的心理所有权,也即顾客对企业或产品产生的一种强烈的归属感和占有感会激发顾客的责任意识和主人翁感,进而影响顾客的态度和行为。拥有心理所有权的顾客具有更强的支付意愿和购买意愿[17],会积极地与企业互动,而且购买得更多[18],也即增强购买的次数[19]。而粉丝对明星的心理所有权,也会促使粉丝通过消费、购买行为占有相关物质性和非物质性的产品,以满足一种对明星及其所代表的符号的替代性占有。
那么在群体情景中,粉丝心理所有权对消费行为的影响路径更为复杂,并且存在更多社会性的因素(见图1)。首先,“占有”在个体层面虽然是私人化的,但在群体层面也可以通过公开的所有权声明而物化。从“占有”到“所有权”的转变意味着一种社会设定,以及对事物的控制和权力的公开主张,因此,“所有权”实际是一种社会规范结构,指的是个体与客体之间的社会关系[20]。简而言之,在群体层面,“占有”具有了更多社会性的意涵,成为了一种“所有权”的展示,也即一种关系展示。在粉丝群体中,粉丝需要通过“占有”来向其他粉丝展示自己的“所有权”,而整个粉丝集体也需要通过“占有”来对外展示群体性的身份。而在明星产业的培育之下,消费文化与粉丝集体心理所有权的需求就形成了某种合谋,使消费行为成为粉丝展示所有权,展示自身粉丝身份的重要方式。久而久之,这便内化为粉丝文化的一部分,凝固于粉丝群体的集体潜意识之中。
图1 粉丝心理所有权对消费行为的影响路径
本文的诸多受访者都指出,如今的“饭圈”文化非常强调花钱,尤其是受到日韩粉丝文化影响的粉丝群体中,存在着非常明显的鄙视链:花钱才能获得“粉籍”①粉籍:指被“饭圈”所认可的粉丝身份,代表了其他粉丝对某一粉丝的认可,如果被开除粉籍,意味着其他粉丝不再认同该粉丝属于这个圈子。,而“那些只在线上看他的照片和作品”的“白嫖粉”②白嫖粉:喜欢某个明星却并不为他花钱,却又享用其他人资源的粉丝。都被视为假粉,“饭圈”并不认可这种“一点都不为自己喜欢的明星付出”,不会“支持他的事业”的人(A18,女,23 岁)。而粉丝在“饭圈”的地位也与其消费水平挂钩,受访者A1 表示自己总是“被迫花钱”,因为自己是圈子里的“大粉”,圈里的其他粉丝就会觉得她“应该花2000、3000、4000、5000,甚至有人觉得应该花一万块钱”,尽管她“觉得真的没有必要”,甚至“已经开始后悔了”(A1,女,24 岁)。由此可见,粉丝群体对于消费行为的潜意识会对粉丝个体形成群体压力,以驱使粉丝产生购买行为。尽管这会产生让人不快的压迫感,但出于获得群体地位、维系群体感情等原因,也会进行消费。换言之,在群体的社会情境下,粉丝的消费行为更多成为一种展示和巩固粉丝身份的方式。一方面,粉丝可能会受到群体文化的影响主动消费以获得饭圈内的身份认可,同时展示自身的“所有权”;另一方面,粉丝也有可能因为群体压力而被动地产生消费,以维护已有的粉丝身份。不论是接纳这种观念捆绑而主动消费,还是受制于群体关系暂时性接受,群体压力都对粉丝的消费行为起到了隐性或显性的控制,成为群体情境下触发粉丝消费行为的重要因素。而群体压力的来源和基础是粉丝群体性的文化共识,粉丝心理所有权的“占有”“展示”需求与消费文化的紧密结合使得粉丝身份被迫与消费行为捆绑在了一起。
不过,群体压力对粉丝个体的“控制”是有限度的,而且具有消极影响,另一位受访者就谈到了自己对于这种压迫感的厌倦:
“粉丝管理者会强迫性的,像是道德绑架一样,‘你不给他花钱,要有什么资格喜欢他们?我们这些粉丝给他花那么多钱,让他有更好的机会,像你这样有资格喜欢他们吗?’经常说这种话,所以很疲劳,太疲劳了,但是又有种你不买好像又愧对于他的感觉。”(A15,女,20 岁)
因此,粉丝集体心理所有权程度过高,虽然常常能够通过文化强迫性的方式促使消费行为的产生,但也可能对粉丝个体产生过大的群体压力,从而产生一些消极的影响,消磨粉丝的热情,降低其自主的消费意愿。而这对于粉丝的心理所有权无疑是一种消耗和折损,将促使粉丝渴望逃离群体环境以躲避群体压力。
(二)“饭圈”心理所有权与群体公民行为
心理所有权描述了主体对目标对象的占有感,是一种融合了目标对象和自我的状态,在这种状态下,主体将客体目标视为拓展自我的一部分,会激发主体对目标的责任感和主人翁意识[4],并产生一系列积极的利他行为和角色外行为[21],也有利于导向一种“公民行为”。所谓“公民行为”,尤其是“顾客公民行为”,指的是顾客做出的、被企业所欣赏或认为有价值的,与顾客角色要求没有直接关系的、对企业有帮助的建设性行为[22]。研究显示,当个体的心理所有权得到满足时,就会引发他们的责任感,这些责任包括愿意为组织投入更多的时间和精力,保护和爱护组织,愿意为组织承担一定风险,乐于为组织做出牺牲等[23]。而粉丝的身份之下,其对明星的心理所有权也能促使粉丝产生更多消费者角色之外的行为,也即“公民行为”,主要包括四类:口碑推荐、粉丝交互、身份标识和明星维护。口碑推荐即是通过线上或线下的渠道向他人介绍和推荐自己喜欢的明星;粉丝交互则是主动地与其他粉丝交流互动;身份标识指通过穿戴标志性的物品或在社交平台上将相关的图片设置为头像等方式展示或标记自身的粉丝身份;而明星维护,则是主动维护或提升明星的名誉和影响力。本文的受访者基本都有类似行为的经历。
值得注意的是,粉丝群体层面也表现出类似的公民行为。粉丝群体中常常会出现“粉丝后援会”“歌迷会”“贴吧站子①贴吧站子:以单个百度贴吧为单位成立的粉丝组织。”等自发成立的组织致力于开展这类群体性的公民行为,管理并鼓动粉丝参与其中。常见的粉丝群体性公民行为包括应援②应援:粉丝为喜爱的明星加油打气,比如在演唱会上通过某种方式支持歌手,或是在线下捐赠应援物进行支持,是明星或团体的实力的一种体现。、控评③控评:即操控评论,在微博等社交媒体上,点赞、回复对明星有利的评论,避免对明星不利的评论出现在前列,通过这种方式来影响明星相关的舆论走向。、反黑④反黑:明星的负面信息被曝光或者风评恶化时,粉丝通过举报或点击其他词条等方式“净化”舆论。等等,群体性的公民行为非常多样,但其目标都是服务于明星的演艺事业,通过这些行为对明星进行宣传,展现和扩大明星的影响力。与个体层面的公民行为对照,这些行为实际上同时通过群体性的方式实现了“口碑推荐”和“明星维护”等行为,且伴随着“身份标识”和“粉丝交互”等行为。只是相比之下,群体行为能以更加高效的方式完成,同时产生更大的影响力。比如应援是一种基于线上或线下空间的面对弱关系以及陌生人的“口碑推荐”行为,通过手幅、徽章等礼品鼓励粉丝在微博等社交平台转发相关的宣传内容,或是通过线下的聚集宣传以及媒体广告应援等方式对路人进行推广,而这些活动的设计和成本都由粉丝自主承担:
“去年夏天的时候我做过一场应援,当时做了手幅、徽章之类的礼品,大概有十几样吧,前期都是经过设计又讨论,其实非常复杂和繁琐,金钱投入也不少,但是实际收益我觉得更像是花钱去买安心吧……完全是为爱发电。”(A3,女,24 岁)
而受访者A4 所参与的以明星的名义开展的公益活动也是一种软性的“口碑推荐”:
“我们会集资去给云南山里的小孩送冬衣,我们买了很多羽绒服,都是他代言的那个牌子,以他的名义送给了云南山里的小朋友,这些事情都是我自己做过的。”(A4,女,24 岁)这种方式一方面通过集资扩大明星代言产品的销量,支持明星的事业,另一方面将这些多余的产品用于公益事业,提升明星的正向口碑,进行形象宣传。可见,群体性的公民行为已经能够达到与企业相当的运作水平,通过组织化的运作方式为明星的事业带来更大的效益。
从个体到群体,是“我”到“我们”的过程。“我们”的认知使粉丝能够从一个包含社会系统合作的更高层次思考问题[6],使之将注意力更集中在集体利益上,也更有利于集体行动[8]。其他研究也显示,集体心理所有权能够让团队成员将目标视为“我们”的延伸,提高成员的责任感,促使成员为了维护团队身份、团队声誉而改进自身工作,进而影响到个体绩效与团队绩效[5]。因此,“我们”这一认知的形成是群体性粉丝公民行为形成的基础,而集体心理所有权是提升这类行为的效率的重要影响因素。一旦集体心理所有权形成,粉丝群体就会形成“人多力量大”的集体信念,而在社会情境之下,粉丝群体也会因展示所有权关系和集体身份的情感需求驱使更加积极地开展群体性的行为,从而可以实现很多目标,而这种效能感的增加很可能会促使粉丝群体对明星投入更多的集体自我[6],产生更多的群体性公民行为。简而言之,集体意识是粉丝群体合作的基础,集体心理所有权则是群体公民行为的基础,粉丝有个体到群体的聚合逐渐生成群体意识,产生并强化集体心理所有权,并随之产生主人翁意识,由此促使粉丝开展群体性的公民行为,为明星带来更大的效益。
(三)“饭圈”心理所有权与群体领地行为
心理所有权意味着对事物的主观控制和权力感,其基础在于占有心理。然而所有权的意识中,还包含了对于可能失去目标的痛苦和厌恶。或者说,失去控制和被剥夺的可能性即是所有权意识的一个内在部分[24]。对于群体来说,常常会面临现实性威胁、象征性威胁和所有权威胁,其中,所有权威胁即是一种对于所有权失去控制,“守门人”的权利被剥夺的恐惧[20]。粉丝群体也经常面类着类似的威胁。在粉丝群体内部,不同属性的粉丝对于明星及其符号展现出不同的占有和控制的方式,比如CP 粉①CP 粉:将喜欢的明星代入恋爱关系,并且幻想两人为情侣的粉丝,CP 可以是同性或异性。喜欢将明星代入恋爱式的关系结构中,以满足自身对于美好情感的想象,唯粉②唯粉:在明星团体或组合中只喜欢某一个成员,不喜欢其他成员,甚至讨厌其他成员的粉丝。则非常抗拒将明星与其他明星联系在一起,不同属性的粉丝之间因为控制目标的方式有所差异和冲突而互相产生威胁感。受访者A20 就表示,他们饭圈中“CP 粉群体跟唯粉之间的关系一直都特别微妙”,唯粉经常会生CP 粉的气,对他们“很不友好”(A20,女,23 岁)。而在粉丝群体外部,面临的威胁更多,比如面对不利于自己喜欢的明星的言论时,粉丝也容易产生失控和受到侵犯的感觉。
自身所有权面临这些挑战、争议或威胁,往往会促使粉丝产生捍卫和恢复所有权的行为[20]。这种行为也被称为领地行为,其目的是主张、宣示、维系、巩固、保护以及扩大其对领地的控制权,以调节个体与他人的边界[25]。而领地行为包括两大类,即领地标记行为和防卫行为[26]。在粉丝的群体性行为中,控评即是一种领地标记行为,粉丝感知到其他明星粉丝群体的威胁,通过抢占热评的方式标记所有权。这种标记不仅能够宣告和证明控制权,还能定义粉丝的群体身份[20]。反黑则是一种防卫行为,不利于自己偶像的言论会触及粉丝的集体自尊感并影响到明星的名誉,由此激发粉丝对于明星的保护欲和防御行为。值得注意的是,在触发防卫行为的群体看来,这种排斥或“拒绝进入”并非是不公平或歧视性的,而是所有者拥有的一种权利,由此一来,防卫行为不仅能确认集体所有权,而且为群体外排斥提供了理由[20]。因此,粉丝群体容易在面临所有权威胁的极端情况下产生偏见的态度,甚至导致群体性的极端行为。A19 就曾遭遇过其他明星粉丝的极端行为:
“其实两家的粉丝关系也还好,不知道为什么就有一小撮人是那种有点‘毒唯’③毒唯:指明星团体或组合中只喜欢一个成员且厌恶其他成员,甚至会用不理智的行为伤害其他艺人的狂热粉丝。,然后妈妈粉心态,就是占有欲很强,有很强的排他性。然后可能是因为有人拉他们两个的CP 什么的,那些粉丝就很不爽就骂骂咧咧,然后可能因为我发了一个什么东西,有点刺激到他们了,他们就在那里疯狂内涵我。”(A19,女,20 岁)
可见,粉丝集体的占有欲过强,往往会展现出过度的领地性,从而引发一系列极端的领地行为,做出威胁其他群体领地的行为。这种行为与如今的极端饭圈现象不谋而合,2020 年2 月,明星肖战的唯粉群体举报CP 粉的同人作品,间接导致著名的同人创作平台AO3 关闭,最终引发了肖战粉丝与同人①“同人”:指以漫画、动画、游戏、小说、影视等作品甚至现实里已知的人物原型,进行“二次创作”。创作群体的骂战。类似的极端饭圈行为引发了许多公众的不满和反感,以至于“饭圈”一词在近几年大众文化的语境中变成了贬义词,专指常常产生盲目极端行为的粉丝群体。这些极端的饭圈现象虽然仍是少数,但此类事件的接连发生证明了群体性极端行为可能带来的破坏性影响。因此,领地行为虽然有利于粉丝群体维护自身的权益,但过度的领地行为也具有其消极作用,而如何避免消极作用,将是规制粉丝群体行为的关键所在。
结语
弗洛姆(Erich Fromm)认为,在人类走向原子化的后现代社会,人们需要一个更大的“父亲”来寻求归属。对于明星粉丝而言,偶像的存在就像是粉丝自我选择的归属,资本复制时代娱乐工业的流水线制造出相似的明星,但粉丝的能动性让明星与多样化的自我融合出个人化的神性,并赋予其灵晕。因此,粉丝与明星的关系是当下社会独特的景观,两个看似最亲密又最遥远的主体在虚拟与现实的双重时空中构建出一种看似双向实则单向的“准社会关系”。而粉丝的内在状态是理解其行为的关键,笔者认为,从内在的心理活动到外化的行为表达,探究粉丝情感、态度与理性如何传导和生成为肉眼可见的个体行动和群体现象,是消除单纯将“粉丝”群体视为某种社会病症这种认知屏障的钥匙。唯有追寻行为与文化背后的深层动因,才能真正了解某一群体。因此,本文从“心理所有权”这一心理状态为出发点,探究粉丝对明星的“占有感”及其行为表现,并尝试上升到群体层面,描绘这种心理现象的集体性表达。
具体而言,粉丝群体行为的形成与推动和粉丝心理所有权的扩散与规训表现出了某种同构与共振。作为粉丝身份形成的伴生物,粉丝天然形成了对明星及其相关符号的“占有欲”和“占有感”,这是心理所有权的一体两面,“占有欲”会促使粉丝产生行动,“占有感”则会巩固粉丝与明星及其符号的情感联结,促使粉丝不断参与到与明星的“准社会互动”中来。而粉丝群体的聚集为粉丝集体心理所有权的发展提供了土壤,粉丝之间的社会互动促进了集体性的身份认同,粉丝个体与群体的隐性资本交换增强了自身在社群网络的嵌入程度,粉丝群体的仪式化传播实践则强化了集体性的共识凝聚,从而推动形成集体心理所有权这一共享构念。而这种构念也会随着群体文化的形成与强化逐渐凝固于集体潜意识之中,并作为一种深层动力指导着粉丝的集体化实践。
因此,明星粉丝的集体心理所有权对群体性行为的影响呈现为以下路径(见图2)。粉丝的集体心理所有权由粉丝之间的群体互动发展而来,并与个体心理所有权相互影响,而粉丝的个体心理所有权与集体心理所有权都会在社会情境下促使粉丝产生展示所有权关系的冲动,并在群体层面深刻影响粉丝群体的消费行为、公民行为与领地行为。首先,粉丝展示所有权关系的情感需求与消费文化形成了某种合谋,使消费行为成为获取和巩固粉丝身份的重要途径,从而在粉丝群体中形成群体压力,并促使粉丝产生消费行为。其次,集体心理所有权所凝结的群体认同和群体所有权关系展示诉求使粉丝群体具有更强的群体行动力,能开展规模更大、范围更广、绩效更好的公民行为。最后,粉丝个体心理所有权和集体心理所有权的关系展示冲动在所有权威胁的刺激下将导向粉丝群体内部或面向外部的各种领地行为。而领地行为中虽有部分与公民行为重合,但更多会对粉丝群体产生消极的影响。简而言之,粉丝心理所有权对于群体行为的影响机制基于社会情境中所产生的所有权关系展示的冲动,在这样的环境下,“占有”具有了更多社会性的意涵,将“占有”这种个人层面的“后台”行为变为了“前台”的“所有权”的关系表演,而粉丝圈层所组成的“剧班”也促使粉丝在群体层面具有群体性的表演冲动,从而推动更多集体共谋的行动。
图2 粉丝心理所有权对粉丝群体行为的影响路径
数字媒体时代,信息传递的即时性和媒介工具的互动性强化了粉丝与明星之间单向互动的沉浸感,赋予粉丝心理所有权更大的发挥空间;赛博虚拟空间提供的多元化场域,也拓展了粉丝集体心理所有权与群体实践耦合的维度和弹性。因此,粉丝群体之所以在数字媒体时代成为了关系密度更大、文化规训更严、集体行动力更强的“饭圈”,也是粉丝心理所有权经过媒介化的结果。媒介放大、助推了心理所有权以“占有”感知为基础的产生与发展路径,提供了经由媒介上的群体聚合实现扩散的生长路径,促进了通过文化规训实现外化的影响路径,最终呈现出媒介化的粉丝心理、粉丝群体和粉丝文化。而这种生长于数字媒介,以“占有”为核心的情感实践,也面临着诸多争议和挑战,不仅是常常向外展现且被“病理化”的狂热表达和极端倾向,而且还有粉丝群体内部规训过度所带来的文化异化。由此而言,粉丝文化的健康发展,还需要探索“占有”的情感力量和破坏能量的平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