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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年开春

2023-06-02王瑞雪

华北电业 2023年3期
关键词:双喜棉衣凉鞋

王瑞雪

对于小时候的我们而言,衣服仿佛就只有棉衣和单衣两种。冬天穿棉衣,早春还穿棉衣,天气再暖和一点儿,就敞开扣子穿棉衣。暮春时节,脱了棉衣穿两层布的单衣,叫夹袄。夏天穿单层布的,秋天穿夹袄,深秋就又开始穿陈旧的厚棉衣了。简单的衣服,简单的生活,简单的年代,却有着值得我们回忆的无穷无尽的快乐。

那是一九七五年三月的某一天,天气就像今天一样,乍暖还寒,我们仍然穿着穿了一冬的厚棉衣。 阳光洒在村子里的瓦房上,草房上,土坯墙上,玉米秸秆垛上,还有大队饲养处牲口棚的顶上,于是,整个村子都被照得暖洋洋的。村西头大坑沿儿那几棵老垂柳已经柔软了自己的枝条,春风吹过,枝条飞舞,好似少女在微风中美美地梳理着长发。天空蓝得像一块鲜艳的蓝布,若能扯下来一块,定能做成漂亮的衣服。漂浮在蓝天下的朵朵白云慢慢地向天边移动着,这让我想起了宝琴新棉袄里的棉絮。

这样的好天气,我们是一定要跑出来玩儿的。小丫、二肥丫、双喜儿我们四个就在得心家门口的大槐树下玩跳方格子。我们一条腿站在地上,另一条腿佝偻着悬起来,不许沾地,单腿一边踢着沙包,一边一个格子一个格子地跳着往前走。沙包是用六块不一样的旧布头儿缝制的,里面装上瘪谷子。当我们跳到右侧的第四个格子的时候就拐弯,同时把沙包踢到左侧的第四个大格子里,然后双脚也落在那里,再用脚把沙包轻轻地准确地踢到左侧的第二个大格子里,随后单腿原路返回。回来路过右侧第二个大格子的时候单腿弯腰,用手捡起另一侧的沙包,然后起身单腿跳出格子,这就叫成功。

玩这个游戏最耍赖最搅人的就是双喜儿,可能是因为他是男孩子,本来就不打算跟我们一起玩这女孩子的游戏,所以他总是犯规还不认账。我们明明看到他在单腿够沙包的时候胳膊肘子已经触到了地上,而且明光锃亮的黑棉袄袖子下面沾得都是土,他愣是不承认,我们也实在拿他没办法。如若我们一再坚持,他要是不玩儿了,我们也没法玩儿了,因为这游戏得两个人一伙儿。其实,如果不是小文在姥姥家住着没回来,我们也不会把双喜儿从他家里连拉带拽地绑架出来。

正在吵得不可开交的时候,西边来了一个推大水管车子卖泥人儿的,卖泥人儿的一边推着车子一边吆喝着。看到我们几个在跳格子,就把大水管车子靠在了得心家大槐树根儿的那块大石板旁边,随后从后车架上锈迹斑斑的铁丝笼子里往外掏东西。一会儿拿出一个小泥鸟儿放在嘴里吹响儿,一会儿又拿出来一个不倒翁放在铁笼子上晃悠。见此情景,我们全都放弃了跳格子,迅速围在了泥人儿笼子周围,用手背儿带着黑皴的小手儿扒着笼子,用渴望羡慕的小眼神儿环视着这太有诱惑力的一切。我们一会儿看看卖泥人儿的表情,一会儿看看那会出响儿的小泥鸟儿,一会儿看看笼子上东倒西歪的不倒翁,一会儿看看笼子里整齐摆放的小泥猫。双喜儿急切地问着这个多少钱,那个多少钱,问了一圈儿等于没问,因为我们一分钱也没有。准确地说,这个卖泥人兒的不是卖泥人儿的,他是用破烂儿换泥人儿的。泥人儿不是不可以用钱买,而是在那个年代家家都没有钱,连吃饭穿衣的钱都十分艰难,就更不会有买玩具的钱了。问了一遍之后,双喜儿熟练地用棉袄袖子抹了一下快要流到嘴里的两道鼻涕,又用双手使劲儿地向上拎了拎甩着大裤裆的黑棉裤,似乎犹豫片刻,然后飞也似的跑回家。

不大工夫,双喜儿就从家里拿来一双僵硬的挂满泥土和灰尘的他去年夏天还穿的黑塑料凉鞋。他把那双凉鞋递到换泥人儿的手上时,我们分明看到了那双凉鞋的后脚跟儿处的鞋带已经不知断了多少次,又不知用烧红的炉钩子烫软了再粘上多少次。其实,看那鞋的大小,应该是今年夏天他还能继续穿,而且一看就是他二姐穿剩下的。那个年代家长给孩子们买衣服和鞋袜都是要买大号的,一是因为差两三个尺码价钱都一样,感觉买小尺码的就吃亏了;更重要的是买大几个尺码的不但可以多穿几年,而且,老大穿着小了给老二穿,老二穿着小了给老三穿,老三穿着小了给老四穿……直到把这衣服或鞋子穿烂了为止!所以,小时候的我们从衣服和鞋子上根本也分不清是男孩子还是女孩子。女孩子穿哥哥的剩落儿,男孩子穿姐姐的剩落儿,家家如此,赶上啥是啥。大孩子穿小了的衣服往下传,无论男女,谁穿着合适就给谁穿,穿坏了打上补丁再继续穿,只有到了过年的时候才有可能买新衣服。注意,只是有可能,过年是否给买新衣服那就要看各自的家境和父母的心情了。所以,童年的我们特别盼着过年,因为过年可能会有特别多美好的事情出现。

“四两五!”换泥人儿的严肃而大声地说着,话音未落就收起了手中的秤砣和秤盘子,随手把双喜儿的旧凉鞋扔进了铁笼子下面盛破烂儿的大竹筐里,而后把秤砣和秤盘子装回了右车把上挂着的又脏又旧的帆布兜子里,然后潦草地拍拍手上的灰尘,打开铁笼子,从里面拿出来一个小泥鸟儿。只见那小泥鸟儿穿着绿色的衣服,涂着黄色的尾巴,还没等我们仔细观察,双喜儿就拿着小泥鸟儿放在嘴里,边吹边飞也似的向铁蛋儿家的方向跑去。眼看着他拐进了铁蛋儿家用土坯垒的矮土墙的院子里,小丫、二肥丫和我失落地原地张望。这时,只听换泥人儿的冲着我们说:“快去,回家找点破烂儿来,想换啥就换啥。”他说得容易,我们那时候的家不但没有什么好东西,更没有什么多余的破东西,如果有,也早就被哥哥姐姐们偷出去换没了。更何况家家都是一贫如洗,家徒四壁,所有的家当在父母和全家人的眼里一揽无余。“不换我就走了,别看了!”换泥人儿的这句话让我们感到绝望,虽然买不起,多看一会儿也是幸福的,但就仅仅这点儿幸福都是短暂而不可控的。

当换泥人儿的推着车子正准备走的时候,忽然看见双喜儿妈左手拿着纳了一半的鞋底儿,右手拧着双喜儿的耳朵,一边向这边走,一边骂双喜儿是败家的崽子。只见双喜儿把右手搂在怀里,紧紧地攥着小泥鸟儿,左手捂着被拧的耳朵,向右斜愣着身子,踮起脚尖,尽可量地往高提着身子,咧着大嘴哭号着,脸上的眼泪肆意横流,冲出一道道的泥痕。原来,双喜儿妈正盘着腿儿坐在铁蛋家的炕沿上,一边纳着鞋底儿,一边和铁蛋儿妈拉着家常,突然间,双喜儿吹着泥鸟儿闯进来找铁蛋儿,被双喜儿妈逮个正着。双喜儿妈一看到双喜儿手里的泥鸟儿,立刻想起至今都没有找回来的做饭用的铁铲子和那用铁铲子换回来的不倒翁,于是从炕沿上跳下来,拧住双喜儿的耳朵,审出了事实真相。

最终,双喜儿把能吹响的小鸟儿退给了换泥人儿的,换泥人儿的把那双旧塑料凉鞋退给了双喜儿妈。这个过程双喜儿连看都没有看我们三个一眼,好像我们根本不存在一样,只顾不停地哭。双喜儿妈用拧耳朵的手接过那双旧凉鞋,冲着双喜儿的屁股啪啪啪就是三下,双喜儿下意识地一边用手捂着屁股,一边向家的方向跑去。其实,双喜儿妈的这三下根本不可能打疼双喜儿,因为棉裤又厚又肥,瘦小干瘪的双喜儿像是被装在厚厚的筒子里,那三鞋底子打下去的时候,伴随着噗噗的空响,只不过是打掉了一小部分一直粘在棉裤上的灰土。那一刻,我们都非常清楚的是,即将来临的这个夏天,双喜儿还要继续用烧红了的炉勾子无数次地粘这双黑凉鞋,一想到这里,我们三个的心情瞬间舒畅多了。

换泥人儿的尴尬而失落地推着洋车子继续向东走了,边走边吆喝着:“破烂儿——换泥人儿嘞!”那吆喝声还如从前一样的洪亮而悠长。太阳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落到了村西头老黄家门口大榆树的树梢儿上了,那春日的余晖洒在了换泥人儿的背影上,也洒在了铁笼子里的各类泥人儿的身上,橘黄色的夕阳下,铁笼子里的各色泥人儿闪着七彩的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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