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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念碑

2023-06-01董斌

辽河 2023年4期
关键词:申根李楠老虎

董斌

对面三楼窗玻璃上贴着的大红双喜字引人注目,一下子让我回忆起上周的某个夜晚,新房里不时传来的“闹洞房”的笑闹声。

那个女孩在我眼中出现的时候,身着一袭白裙,头上戴一顶简爱式的帽子,牛仔蓝的平跟鞋令她走的每一步都如凌波仙子,摇曳生姿。

走进楼洞时,她回眸一笑,虽然我笃定那不是甩给我的媚眼,却认真地有了“恨不相逢未嫁时”之感,幻想着或许真会有缘分。

天色有些灰暗,所以能看清每层楼的感应灯。当灯光停止在三四楼间的时候,我的目光久久注视着对面三楼的窗子,一动不动。我不知道我想看到什么,是为了证明屋子里的主人就是那天的新娘?或是想看到她一进屋子,就把自己投向大床里的慵懒样子?

就在我胡思乱想之际,眼前“唰”地一闪,三楼房间的窗帘被猛地拉上了。毕竟盯着别人的窗户有“瓜田李下”之嫌,这让我顿觉尴尬,把脸扭向别处。

小区物业办公室发生打斗的场景就在此时撞进我眼里,我看着他们从屋里打出屋外,几个人将一个人打倒,不停地踢踹。没时间考虑了,我迅速拿出手机,拍照录像,然后拨打“110”报警。

派出所很近,警察反应迅速,顷刻间几个人被带上警车,还有一辆救护车扯着嗓门把伤者送往医院。

一名警察抬头看到了我,又低头看了眼手机,对我挥了挥手,我也向他挥了挥手。他又打来电话,核实了我的身份,并对我及时报警表示感谢,还要到我家取证。我说家里很乱,下不去脚。警察说,需要我的配合。于是,我麻利地把沙发上乱七八糟的杂物一股脑儿地塞进衣柜里,做到表面光鲜。

警察在我家窗口观察一会儿,我建议他坐下边喝茶边取证。他指了指对面的物业办公室,我看到里面一位女士在走动,却又非常模糊。再定眼观瞧,也就是两三秒过后,刚刚的那位女士却又清晰地出现在了我的眼前。

“你明白了吗?”警察问。我突然间好像悟出了点儿什么,又不敢确定,但还是点了点头。

警察笑了下说,其实,刚刚打斗的第一现场并不是发生在物业办公室内,而是发生在室外、你视线看不到的地方。而你所看到的一切,只是他们打斗时反射到玻璃上的成像,这也是你误以为打斗发生在屋内的原因。

我从疑惑中解脱出来,夸警察工作细致认真。警察说:“干这一行的,必须认真。”

“你也看到了,即便是亲眼所见也未必真实,涉及到案件,就更不能大意。”他说的话,我心悦诚服,一个劲儿点头。

警察要去了我的手机,他仔细地翻看我拍摄下来的证据,并让我稍后传给他。临出门,他对我说了这样一句话:“其实,刚刚你拍摄斗殴时,对面楼有人举报你偷拍,看来是个误会。”

我想解释,却没说出来。警察挥挥手,说了声“感谢”就走了。

我被这一天发生的事儿弄得有些疲惫,总觉得有什么事情能把这一切联系在一起,想得焦头烂额。遛狗,出去散心,出门却遇到了小琴。小琴说,哎呀,赵哥你怎么在这儿?我说,是啊,你怎么也搬这儿来了?

后来我弄清楚了——小琴有个侄女大学毕业留在这里的报社从事新闻工作,刚刚租了房子结婚,她这个当姨的没事过来看看有没有需要帮忙的。

事情巧得简直令人感到莫名其妙,我心里偷笑了一下:如果小琴知道,她的侄女居然以“偷窥”举报过我,不知有何感想。

小琴又说,她这个侄女非常喜欢摄影,上次聚会时我送给她的摄影书,就被侄女拿走了。还说她侄女可崇拜我了,夸奖我的作品是用心灵在创作,潇洒飘逸,真正是“纸上千般技,胸中一点成”。说完,她居然打通了与侄女的视频通话。随后,我看到了一幅浴后慵懒的美女图,听着美女开心地说着:“真的是赵老师啊,我叫梁露,幸会幸会。我最近也拍了一些照片,改日一定登门拜访,当面请教。”

过了些日子,我调休,梁露拿来很多作品和我交流。她在我家窗前向外张望了半天,夸赞我家阳光好,视线好。窗外阳光很足,却始终没提及举报过我的“误会”,我感到脸上有点儿微微发热。

我递给她一杯冰镇红酒。我见她T恤外还披着件薄衫,说:“脱了吧,凉快。”她脸红了,因为热,或是因为酒精。

后来,我在她的作品中,看到一张她在新开设的摩天轮公园拍摄的照片。想起朋友李楠的交待,就顺手拍下来用微信发给他,告诉他摩天轮建成了,有兴趣的话过来看看。李楠马上說收到了,还问我和申根聚没。

梁露见我愣神,问我:“想啥呢?”

我说:“没啥,不过,你这张照片角度应该调整一下,并且,我建议你可以在不同的时间,不同的角度多照几张。利用好色差,往往会出现不同的甚至是意想不到的效果,你可以试试。”

后来,我又把自己拍摄的照片拿给她借鉴,我从她眼中看到了惊讶和羡慕。她说我简直可以称之为“烟囱王”了。我就顺着她说,拍摄也要接地气,也得学会因地制宜。咱这地方原来大厂子多,后来都倒闭了,烟囱大多炸掉了。你看这是原来我们厂的、这是味精厂的、这是重型厂的、这是机床厂的……现在大多成了历史资料了,仗着这些照片,我获了很多摄影奖。说到这儿的时候,本来我是很得意地笑了下,不料,嗓子哽了一下,说不出话了,就又咳了好几下,咳得眼泪都出来了。梁露使劲儿地看着我,不说话,递给我一张纸巾,说,你怎么哭了呢,你哭啥啊?她说,你们过去的事儿,听申根说过一些,他说你们差点儿被人抓起来。我说,别听他吹牛,没那么玄乎。我这才知道,梁露居然是申根的远房亲戚。

梁露说的是以前的厂子倒闭时的事儿。当时,我、申根、李楠和大伙一起,与买方进行协调沟通,讨回了工人的合法权益。“讨权益”的时候,申根是“头儿”,厂子黄了以后,他爸逼着他去深圳“看看老朋友”,没承想居然在那边发财了。

老婆回来时,我正在看一部叫《忠诚》的电视剧,里面的主人公爱国、爱家、爱妻子和孩子,尽管遭受许多委屈,但仍旧坚持初心,不改初衷。

老婆说:“你出息了,什么片子能把你感动哭了?”

她又敏锐地发现家里面有一股平时没有的香味,我指了指梁露送给她的化妆品,告诉她,这是我送给她的生日礼物。

老婆看来是被感动了,问我:“你会一直这么对我好吗?”

“会……会吧,哎,你别挠我痒啊!”我喊着。

据说,人心理的变化是会从外在的举动表现出来的。我自己并没觉得有什么不正常,可老婆看在眼里,再用她的慧眼扫描分析,所有结果都指向——外遇或者出轨,至少是精神出轨。

于是,某一天,她发现沙发上的一根卷曲的头发后,向我“发难”,她把我近期的表现归纳为三大不正常:一是长时间借看电视做掩护,用手机聊天,而且非常用心,她和我说话,要重复多次我才能听到;二是每当她的目光扫过,或者经过我旁边时,我会很紧张,立刻停止聊天或者把手机攥在手里;三是说明一下沙发上的头发是谁的?化妆品的味道和那天她闻到的香味并不一样,是怎么回事?最后,她也不忘做了递进式的总结发言,把这些表现,放到百度上一搜,就不难发现你现在极不正常。

不得不说老婆观察得相当精准,也怪我不小心,在回答了有关“香味”的问题后,我以为她相信了,就放松了警惕。

要是一般人也许就被问晕了,但还得说我反应相当机敏。我解释说,手机聊天多,那是因为最近义务讲座认识些摄影爱好者,很多是女学生,他们时常会就一些摄影问题向我请教。有时难免会探讨些关于婚恋家庭的问题,我不愿意让她看到,就是怕引起误解。头发是谁的呢?这问题还真不好说,也许是我在办公室或者饭局脱了外套粘带回来的,也可能是她粘带回来,这个谁能说明白?也说明不了什么啊。

说完这些,我乜斜了她一眼,开始反守为攻。我问她天天这么盯着我有意思吗?是不是电视剧看多了?我每月工资上交,拍片弄稿费,讲座挣外快,就是想着赚钱攒钱补贴家用;下班就回家收拾屋子、做饭,连应酬都很少去,就算这么做,连最起码的信任都没得到,真是令人寒心。我还嚣张地让她到单位去问问,现在还有没有像我这么好的男人。

老婆可能没想到我会“反击”,她略微迟疑了一会儿,估计是在分析我说的话是否在理儿,但我没看到她眼里的慌乱,这让我有点儿担心,她还会拿出什么“撒手锏”。

果然,她冷笑了一下说,那你告诉我,上周你和一个女的一起下楼是怎么回事?

“女人?一起下楼?”我借着重复这句话的时间,迅速在脑子里“回放”,当邻居大姐浮现出来的时候,我扯着嗓子喊:“是王姐吧,她和你说的吧,她那种‘八卦的人说话你也信?你忘了前一阵儿她到处传对门小张把情人都带回家了,惹得对门两口子吵架,最后弄明白是单位同事帮着送大米的事儿了?”

“你说的女人我想起来了,那天是有个女的上楼发小传单,说是歌厅新开业,打对折,哥长哥短地忽悠我,还一个劲儿拽我袖子,给我吓坏了,就怕被邻居看到说不清。怕啥来啥,王姐那时候出来放垃圾袋,看了一眼,就把门关上了,当时我心里就说被她看见不是好事。”

或许是因为老婆确实看到了楼洞里的小广告,或許她被我的话说服了,她想说什么,张了张嘴,却什么也没说出来。我抬起头,瞪了她一眼,她马上把头低了下去,小声说了句:“那,咱吃饭吧。”

“还吃什么饭啊,气都气饱了。后天有个讲座,今晚要把材料整理出来,我去单位了。”说完,我披上外套,头也不回地走了。带门的劲儿有点儿大,门在身后发出“咣”的一声,表示我很生气,但也确实吓了自己一跳。

三十六计,走为上。这是此刻最好的选择,多说无益。再说下去,也可能我说漏嘴,没法圆谎,也有可能老婆没占到理儿,强词夺理,激化矛盾。现在,她已经开始服软了,我“强硬”地跑出来,或许会让她感到确实是冤枉了我,以后也不敢再轻易地怀疑我。

我很爷们儿地跑出来,却漏算了天有点儿凉,T恤加西服在晚秋的寒风里十分钟就把我冻透了。但我暂时回不去了,倒驴不倒架,现在回去,我都看不起自己。这“气”还得生下去,越晚回去越 “主动”,更何况,往好了想,老婆会在不久之后,主动打电话给我,哭着喊着求着我回家。我乐了,好像寒冷都少了些。

八经街有酒吧一条街,我想去那里的咖啡屋、酒吧坐坐,看看女孩弹吉他,时而清澈时而沙哑的嗓音里唱着带东北味儿的民谣,勾起些曼妙温馨的往事。我想起申根了,我想把这小子拽出来。

记得一周前申根下飞机时,就给我打电话说“等我隔离出来一起聚聚”。那时候,本地还没出现疫情。等申根隔离出来,李楠却因疫情被隔离在家了。本来他们小区是既没有疫情也没有密接的管控区,可以正常出入,但他们区里弄了一个“管控区升级”,一个词儿就把大家保护起来了。好在大家都习惯了,也知道管得严是为大家好,就都老老实实在家自我封闭。

后来,申根再次约我,我说:“等一起吧。”申根说:“别等了,再等说不准谁又被隔离了,别弄得我走了咱都见不上,咱俩先一起坐坐。”

那天晚上我俩在“八一剧场”边上的一个酒吧,每人喝了三十多个“百花脸谱”啤酒,都喝多了。他说奉阳的酒就是好喝,还敢喝不?我说敢,反正都是你消费。我还说,你得多喝点儿,下次回来没准就喝不着这个酒了。我告诉他现在奉阳市面上流行喝“龙山泉”,外地的,给“百花”顶够呛。

我俩就又说起曾经红极一时的奉阳食品名牌,说起外地人来这里大包小裹地往回背压力锅、啤酒、汽水、味精、花生糖……

这时,驻唱女孩弹起了《青年友谊圆舞曲》,当改编成柔情摇滚风格的“rap”唱出“奉阳的马路上尘土飞扬,大烟囱小烟囱自行车成行”的时候,他说:“好好的厂子,好好的牌子,咋就一个个地说没就没了呢?”渐入“酒境”的申根喝着喝着,开始擤鼻涕,差不多用了一盒纸巾。

后来,他大喊着要去拥抱弹吉他的女孩,场面瞬间大乱。护场的几个小子,舞舞咋咋地向我们扑来,我拦着他们也拦着申根,说了句:“他原来是自行车厂的,拦着点儿就好,不会惹事的。”那几个小子就不动了。领班的还说:“我爷也是那个厂子的。”

我卷着舌头对领班叨叨,你知不知道他是谁?不知道回家问问你爷,认不认识申根?知不知道我?全都知道!后来领班的又过来对申根说:“叔,老板说听说过您,送了一瓶乌梅汤,给两位醒醒酒。而且,给您两位免单了。”

我俩听完还真有点儿惊喜,真没想到这么多年后,还有人能记着我们。申根一个劲儿地冲着领班喊:“不能,不能够,自己付。”

扯远了。我还想把梁露找出来叙叙旧,发发牢骚。后来我又想到看过的一句话——在别的女人面前数落自己的老婆,除非是有了“额外”想法。罢了,我把手机揣回兜里。

爸的电话就是这个时候打过来的。他说家里有线电视坏了,让我过去调调。“你这就过来吧。”他说。

我进了家门,也没跟爸客气,端起他老人家的茶杯,一股脑儿地喝了个精光,身子才生出了一点儿暖和气。爸说,看你这样,好像刚从雪山爬回来似的。我没接他的话茬儿,却道“天凉好个秋”。

电视其实没毛病,只不过是网卡接触不良,插拔几次就好了。爸说他正在看《父母爱情》,让我陪他看一会儿。既来之则安之,我从冰箱里找出袋装的 “重工肠”,又开了瓶“百花”,一边眼里盯着电视,一边把爸的“唠叨”当伴奏,嘴上却没有丝毫放松。

“我说的话你听见没?”爸问。

“听见了,爸——你刚说的哪一句来着?”

“我说,人这辈子,夫妻一场不容易啊!老了,不管年轻时有什么沟沟坎坎,临了,都是个伴儿,都得相互帮衬着。”他又指着电视说,“这男人啊,就是得有点儿度量,别像戏里演的那样,受點儿委屈就往外跑。”

呵呵,老爷子会做思想工作了。我一下子明白了爸说的这几句话是在给我“划重点”呢。我仿佛看见爸的身后有我老婆的身影,在背后操控着电视剧里的故事。

回到家已经很晚了,卧室的灯关着,但客厅的灯是亮着的,这是老婆的一个好习惯。不管我回家多晚,客厅的灯总是亮着的,让我每次进门就能感受到家的温暖。

微信提示音响了一下,老婆留言说,桌子上有你爱吃的茴香馅儿饺子,趁热吃吧。我抬头向卧室看了一眼,猜测这盘饺子是老婆“掐准了”时间做的。我掀开保鲜膜,一股热气冲得我眼前一片模糊。

尽管我在爸家吃得很饱了,但还是硬吃了几个饺子,然后端起那盘饺子想放进冰箱里。但,我转回身,又吃了几个饺子,抄起一双筷子放在了盘子上。

临睡前,我翻看下微信,梁露留言说,几天后,在“梅花园”有她的摄影展,让我一定去参加。梅花园本来是“梅花”味精厂的厂区,现在改成文创园了。“梅花”味精还在出产,厂子是谁的了,搬到哪儿去了我都不知道。我回了句“先祝贺,我尽量去。”就在沙发上睡了。

申根打来电话,说李楠约咱们一起见个面。还说,他做了个噩梦,现在心还“突突”呢。

“这个梦挺奇怪的,好像要告诉我什么事儿似的。”接下来他又说,“梦里我好像看了个视频,视频里讲了个老虎的故事。那只老虎从年轻时就帮着主人看家护院。后来,老虎老了,旁边过只鸡都看不清楚了,主人又找了只年轻的老虎给它帮忙。都说一山容不得二虎,主人不说,老虎曾经是何等的威风,老了也不愿背一个‘白吃的名声,忠心耿耿一辈子,临了也别给主人添麻烦,就主动提出辞职了。”

“狐狸总管称赞老虎‘纯爷们,与其在主人家混吃等死,还不如死在外面光明磊落。主人听说你在他困难时候主动为家分忧,也很感动,省吃俭用送给你一笔补偿金,你拿着吧。”

老虎说:“这钱我不能拿,这一辈子主人好吃好喝地待我,我知足了,现在大家都不宽裕,趁着我还能动,自食其力吧。”老虎说完,回东北老家了。

冬天到了,老虎羸弱得只剩下了架子,连身边走过一头牛都看不清楚了,只能靠喝些雪水,碰到些已经死了的动物当做食物,维持一口气。

一天,饿晕了的老虎被啄醒,老虎被问道:“你还认识我吗?猜你也是看不到了。我是鸡,被你出卖给主人的鸡。那年主人过生日,你非要把我们送给主人。我们求你,留着我们多给你下鸡蛋,鸡生蛋蛋生鸡,老了你好有个照应。你听我们的吗?你这个有眼无珠的家伙,活该你现在没人管。”鸡说完,把老虎的眼珠子掏出来吃了。

没了眼睛的老虎,被一群柴狗发现了。柴狗说:“你这个老家伙也有今天啊。当初,你给主人看家护院,我们管你要点儿木材你不给,拿钱买你都不卖,还得找主人批条子,差点儿把我们冻死。狗儿们,报仇的机会来了,冲啊!”老虎被它们追得硬撑着到处乱跑,心想我就是跳下悬崖摔死,也不能死在狗嘴里。正跑着,猛听得几声枪响,柴狗们慌忙逃窜,老虎总算歇了口气。不过,老虎知道自己大寿已尽,它努力地爬向悬崖,想跳进深谷,给自己留个全尸。

这时,它听到有人喊着它的名字,挣扎地站起身来。来人是武大郎和狐狸管家。武大郎拿了根小树枝儿,照着老虎脑袋比划了一下,还没等碰到老虎,老虎轰然倒地。武大郎得意地说:“看到了吧,打死老虎的不是武二郎的哨棒,而是它的自尊,死不瞑目啊。”狐狸管家欢快地说:“趁着还没死透,剥了皮,回去给主人做皮袄去,主人等着呢。”

申根说,他梦到这儿就被吓醒了,又问我听完怎么想的。我揉了揉酸溜溜的鼻子,说我这两天感冒了,可难受了。他听完,半天没说话,就把电话挂了。

梁露说的影展是“十佳青年摄影家作品展”。这丫头确实是聪明,很多摄影技法不但一点就透,而且还能琢磨出更多的东西。

我在签到簿上看到了申根的签名,一下子想起来,按辈分梁露应该管申根叫表舅。

我的到来,让梁露非常开心,在众多媒体面前一点儿都不避讳地把我拉到她的作品前,让记者为我们俩合影留念。她还向记者们介绍,那张获奖的《摩天轮》照片,就是在我的指导下,重新选择了拍摄角度,才创作成功的。

在场的媒体人,一下子兴奋起来,纷纷向我提问。我勉强应对了几句,好不容易脱身。又趁着梁露向来宾介绍作品的时机,给她发了一句“有事,先走一步,祝贺展览成功”的留言,走出展览厅。

梁露从后面追上来拽住我,让我留下来参加答谢宴会。她的说法是“盛况空前,有你才好”。

但我还是以“与哥们儿有约”为由,很伤人地从她的手中抽出了我的手,转身离开,越走越快。我不敢回头,更不敢看她,我听到她说“咱们以后就这样了吗”,走得就更快了。

我没骗梁露,确实是赴申根的约。他说急着回深圳筹备一笔钱,临走之前找我和李楠去看看老厂子,聚聚。

我去的时候,申根已经到了,一副神情落寞的样子。他望着老厂房,望着天,天空一碧如洗,鬼知道他在看什么。他看我来了,笑了下,说咱小时候头上的天都是黑的,呛嗓子,可我现在真想回去,闻闻那时候的味道。我听完,心“忽悠”了一下,觉得有一股血冲到了脑瓜顶。

我说:“看来成功人士都有当救世主的情怀啊。”

他对我笑了。

那年申根到了深圳,先是跟着一个建筑开发商创业,捞到了第一桶金。后来公司规模扩大,向技术领域延伸,他瞧准了软件开发市场,没几年就成为小有名气的软件开发商。再后来,申根和总公司在是否开发机器人和无人机项目上产生分歧,双方和平分手,申根也创建了现在集机器人和无人机为一体的沈根公司,公司名字的寓意不言自明。

申根说,前些天和他老爸聊了一会儿。他那个当副教授的三弟,想带着专利和他一起去南方发展。可毕竟是离职单干,前途未明,老弟怕說出来,惹老爷子生气,让申根帮着做做思想工作。

申根就绕着圈子跟他老爸说,像三弟这样的科技人才,若是放在“那边”肯定是各大公司挖门子盗洞、争着抢着要的目标,年薪至少百万计。他还替老弟抱怨——贡献再大,评职称还得凭关系、论资排辈。没遇到好的发展环境,可惜了一身本事。

申叔听了一会儿,笑了。说,“猴子搬来的救兵”就是你吧?申根也笑了,没生气就有的谈。

申叔说,我知道你三弟咋想的。有能耐了,在咱这儿干屈才了,惦记着往高处走是吧?好事,走吧。

又说,最看不上遇到点儿难事就“哭穷”“抱屈”的。根本没经历过,就跟着瞎嚷嚷,还说国家把东北的好东西、技术骨干都支援全国人民了,说把东北累垮了,现在想发展都没后劲儿了。屁话!我和你妈就是从南方各大工厂抽调来的。你为什么叫申根,上海人的后代嘛!那时候东北火上了天,想要什么国家就给什么,想生产啥、卖啥也听国家的。好几十年,都依靠惯了,把自己的“脑子”弄丢了,遇到厂子垮了,就不会玩了。你那些工友现在有几个出息的,有时间“骂娘”、耍酒疯、打老婆,就不知道拣点儿能干的,先填饱肚子?穷,怪谁,怪自己懒,没脑子,不争气,我,我,我说的有点儿道理不?申叔着急就磕巴。

申根一下子就想起了他那些同学、工友,大多数人确实活得不咋地,通俗点儿说,处于社会底层,但人格上,也绝不是他老爸说得那么不堪。

他问老爸记不记得总跟他下棋的刘师傅,他老爸点头。申根告诉他,刘师傅的儿子、儿媳双双下岗,没活儿干,为了口吃的,两口子沿街卖过水果,卖过蔬菜,摆过烟摊,骑过倒骑驴拉脚。

申根告诉他老爸,像小刘这样的,同学里有的是,能说他们自己不努力、不够聪明?

又说,你是拿着退休金的,接触的都是有头有脸的,根本不接地气。好吃懒做的人有,但太少了,旁的不说,老爷们孬,孩子瞧不起,自己老婆都看不上,不赚点儿钱养家糊口得多丢人。可钱从哪儿赚啊?就咱这儿的一亩三分地,指啥挣钱?满街的小饭馆,看着挺热闹,还不是老张家挣点儿钱花在老李家饭店,老李家赚点儿钱再找老张家装修门脸。内部消化,钱生不出钱啊。

“你没听人家南方人说我们:以前的重工业是钢铁机床、轻工业是食品、自行车全套;改革初期说咱这儿是无烟工业发达。到了现在又说咱的‘重工业是烧烤,轻工业是网络直播。”

随后,申根又加了一句话:“别看你打心眼儿里不愿意让三弟跟我回南方,但我还是支持老弟走,树挪死,人挪活。”

申叔听完,半天没说话。摆弄着以前得过的那些劳模奖章。没头没脑地问了句,你赚了那么多钱,能弄到这个不?申根听完低下了头,感觉自己矮了不少。

申叔接着说:“你说得对,我跟你妈都老了,舍不得你俩走,一个是你俩都走了,我们活得没心气儿,不热闹。还有就是你们这些有点儿能耐的孩子都跑到外面去发展了,像我们这些老家伙,还有那些没本事张罗,像你说的只会老实巴交出力气干活儿的人,还能指望谁?”

申根说,他爸最后的几句话,让他扎心了。说实话,我也被申根老爸的话触动内心了,在此之前,我还真没捋过这个理儿。

“你认识梁露吧,前两天给我打电话,也说想去我那里发展。我想好了,给她找个更适合她发展的地方。”申根前言不搭后语地说。

我愣了一下:“真的?那太好了。”我下意识地拍了拍申根的肩膀,但连我自己也不清楚想表达什么。

我告诉申根,老厂马上也要拆掉了,原址要建成一个大型游乐区和商住两用大厦。摩天轮已经建好了,无轴的,相当壮观。

申根咬了下嘴唇说:“我都了解过了,我想把这块地买下来,一半做公司的产业孵化基地。当初沿海城市搞开发就是看准了科技创新、可持续发展的路子。咱们呢,自己把企业都干掉了,剩下的也都是科技含量不高、耗能多、低产值的企业,明摆着就是给人家当后勤、作保障的定位,这个情况不改,翻不了身。我还想把另一半建成老工业基地展览馆,展示那些消失的老厂区,给这个城市留点儿念想。你说,我老爸一准会高兴吧?正好,把你拍的那些老工厂照片也放到这里展览,我还打算聘任梁露当馆长,让她留给你一面墙……”

申根侃侃而谈。

“你要建?疯了吧你!那摩天轮怎么办?”我都没过脑子,便急吼吼地追问了一句。

“可不,疯了。”申根笑了下,又说,“本来我是想建一座纪念碑来着,老爷子们不容易,吃了那么多苦,奉献了那么多,时过境迁就把他们忘了,说不过去。”

“后来,我打听了一下,建纪念碑,十有八九批不下来。摩天轮就留着吧,到时候在上面打点儿‘擦边球,一样能起到纪念作用。”说完,申根又笑了。

我望着申根,突然感到嘴里有点儿苦,带点儿甜,内心还有点儿兴奋。说实话,这计划要是干起来,能养活不少人呢。连忙问他,你不走了?你小子啥时候决定的?你确定?

申根没马上回答,却看到李楠兴冲冲地走过来,快到我们身边时,还端着架势,紧跑了几步。

“咋来晚了?”我问李楠。李楠说刚参加一个会,传达有关东北振兴的文件精神。“动真格了,中央、省、市都给了不少好政策。”李楠看样子有点儿兴奋。

“咱上哪儿去?咋都愣着不走了?”李楠说完又问。

申根和我相视笑了一下,说:“走啊,一堆儿往前走。”

我们朝厂子的方向走去,摩天轮沉默耸立,天地寂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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