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奔跑的蝈蝈

2023-05-31李建秀

星火·中短篇小说 2023年1期
关键词:黄毛蝈蝈奶奶

马蝈蝈决定去一趟城里,一个人去。

他有这个念头不是一天两天了。自从放了暑假,去城里的念头就埋进心里了,如今,那个念头破土而出,生根发芽,越长越高,枝繁叶茂,成天在心里晃来晃去,害得他吃不好睡不着。

天刚蒙蒙亮,马蝈蝈就起床了。他先把院子扫了一遍,然后喂上猪,把水缸挑满水。给院子里的菜浇水时,他心头一喜,正愁着进城没东西可拿呢,那些顶花带刺的黄瓜、白白嫩嫩的扁豆、新鲜的茄子辣椒丝瓜,不正好嘛。马蝈蝈摘了半袋子青菜,又装上了一些花生、绿豆、黄豆和小米,面袋子鼓鼓囊囊地满了。

奶奶在东屋隔着窗子问他起这么早干吗。马蝈蝈犹豫了一下,说要去趟城里。奶奶一边扣着扣子一边出了房门,马蝈蝈赶紧去接她手里的痰盂。奶奶笑眯眯地说,是不是去看许老师?昨晚上你说梦话,叫许老师呢。马蝈蝈心里一惊,手一哆嗦,差点把尿洒出来,好像奶奶连他的梦都看见了一样。

他小跑进了猪圈,出来的时候扎煞着手,脸上的红晕还没褪净。他故作镇静地问奶奶,我还说什么梦话了?奶奶笑了说,你是做梦娶媳妇了吧?一个劲傻笑。

马蝈蝈摸着后脑勺嘿嘿笑起来。奶奶问他长大了要娶个什么样的媳妇,马蝈蝈不假思索地说,当然是许老师那样的。话音刚落,马蝈蝈就意识到了不妥,刚要去拍自己的嘴巴,却听见奶奶哈哈笑起来,我孙有志气!咱也要娶个城里媳妇!

马蝈蝈赶紧岔开话题,把那个面袋子拖过来给奶奶看,说这些送给许老师行吗。奶奶说人家许老师老给你补课,确实得好好谢谢人家。咱家也没啥值钱的东西,这些都是你种的,许老师肯定会喜欢的。奶奶从裤子里掏出一个小布包,一层层打开,又打开里面的塑料袋,抽出了一张五块的,让马蝈蝈骑车子到镇上,坐车去城里。

马蝈蝈喜滋滋地把面袋子绑在自行车后座上,跨上车子就出门了。

他的心里像扯起了一张大帆,整个人要飞起来一样。他的屁股离开车座,弯着腰,身子趴在车把上,将自行车骑得飞快。夏日清晨的风吹拂着,他没系扣的小褂飘飞起来,像是一对翅膀。

马蝈蝈的车子飞出了村子。经过学校门口时他放慢了速度,往里瞧了几眼。学校里静悄悄的,操场上都钻出草来了。马蝈蝈想,开学后的体育课,许老师该领着他们去除草了。他最喜欢体育课了,其实他们之前从未上过体育课,体育课就是劳动课,给学校的菜园子浇水施肥除草,修理学校的下水沟,给那些树们刷白漆。其实那不是漆,是防虫防蛀的药,具体什么药,马蝈蝈记不清了,只记得当时大家围着许老师,一边听她讲解一边不停点头。没有劳动任务时,许老师就领着他们在操场上玩,跳山羊、老鹰捉小鸡、丢手绢……操场上时不时爆发出大笑,惹得别班的学生往外看,羡慕得不得了。

学校建在一个小山坡上,学校外面是一片田野。田野的中间一条平整的沙路,两边是高大的白杨树。穿过沙路就是大马路,一路往南就到了镇上。

初升的太阳照在马蝈蝈的身上,他的额头上有了细密的汗,速度也渐渐放慢了。镇中心的大马路边上有早餐摊子,卖包子油条豆腐脑,晨光中袅袅冒着热气。

有人喊蝈蝈。马蝈蝈双腿往地上一撑,车子停住了。

黄毛正在得月楼门前的阴凉里吃早点,枯黄的头发抿得一丝不乱,就像被狗舔过一样。他一边鼓着腮帮子大嚼一边问蝈蝈大清早的干吗去。黄毛是马蝈蝈没出五服的侄子,在镇上开了一家录像厅。录像厅常常通宵开放,黄毛熬了一宿,早饭就格外讲究,只吃得月楼的大包子。那包子肉多汁浓,一口咬下去,鲜香四溢。当然了,也贵。马蝈蝈咽了口唾沫,突然听见自己的肚子不争气地叫起来。

马蝈蝈说,去城里呢。

四五十里路,你骑车子去?黄毛拔高了声调问。

马蝈蝈笑笑说坐车去。

黄毛笑骂了一句傻子,汽车站开门还早着呢,过来吃包子。马蝈蝈和奶奶相依为命,黄毛平时没少照顾他们。

马蝈蝈把车子停好,毫不客气地抓起了一个大包子。黄毛一口气把碗里的豆腐脑喝了个干净,用手背擦着嘴巴,说,看你穿得这么整齐,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去见丈母娘呢。

旁边有个人笑出了声,扫了马蝈蝈一眼。恐怕毛都没长全呢,就想媳妇了?

马蝈蝈的脸色呱嗒变了,他把筷子一拍,忽地站起身。你说什么屁话呢?他以前也曾被人笑话过毛没长全,他都笑嘻嘻地骂回去,但是当他那个地方悄悄发生了变化之后,才明白这是多么下流的话。

黄毛一看马蝈蝈急了,连忙摁住他的肩膀让他坐下,一边粗声大氣地骂那人多嘴,吃饱了快滚,这是我老叔,别没大没小的。马蝈蝈的脸还阴沉着,黄毛揽着他的肩,略带讨好的意味,说我那儿新来了周润发的带子《喋血双雄》,可带劲呢,过去看看?

马蝈蝈的眼睛倏地亮了,可很快就又黯了下去:我们许老师不让进歌厅舞厅录像厅。

黄毛哈哈笑起来。你啥时候这么听老师的话了?你小子以前可没少往我那儿钻。

马蝈蝈不好意思地垂下了头:那是以前……我不懂事。然后直起身子来,认真地说我们许老师说,知错能改,善莫大焉。

黄毛突然对“我们许老师”产生了兴趣,问马蝈蝈许老师是不是个女的,二十出头,瘦胳膊瘦腿的,眼睛不小,笑起来声音很大。马蝈蝈的眼睛又亮了:你认识我们许老师?

黄毛得意洋洋地说,这个镇上,哪怕是多了一只耗子我都知道是单眼皮还是双眼皮,更别说一个大活人了。黄毛很奇怪:我看那模样,也就是个一般人,怎么到你嘴里就跟天仙一样?

马蝈蝈瞪着眼睛说,你懂啥!

黄毛连忙摆手,做投降状,说你们许老师肯定不会来事儿。城里来的大学生,多稀罕呀,她要是给校长送点礼,就留在咱们镇中心的初中了,还用被发配到玉皇庄那个兔子不拉屎的地方?

马蝈蝈霍地站起来,嘴里骂道,你知道个屁!

那天的语文课,老师迟迟没来。马蝈蝈趴在桌子上睡觉。他头天晚上溜进了黄毛的录像厅。录像厅里放的是周润发的《纵横四海》。他正沉浸在江湖恩怨里意犹未尽呢,就被黄毛提溜着耳朵拽出去了。他知道后半夜黄毛会放带色的片子,一定不会让他继续看下去,便骂骂咧咧地回了家。早上他起得特别早,先把院子扫了,水缸挑满,猪喂好,然后去上学。奶奶眼神不好,马蝈蝈会抢在奶奶起床之前把能干的活干完,所以到了学校就有点困。

课代表跑进来大声喊我们换新老师了,教室里立刻炸了锅,拍桌子的嚷嚷的欢呼的,闹成一片。他们的语文老师是个老头儿,成天坐着讲课。念书的时候戴上眼镜,念完了就从眼镜上面射出两道浑浊的目光,问听明白了吗?每次讲到精彩的地方,老头儿就激动得哆嗦,一拍大腿说,真好!大家都伸长了脖子等他讲怎么个好法,他却一个劲地拍大腿,摇头晃脑地说,真好。时间久了,大家都摸出了规律,只要老师拍大腿,就表示这文章极好,大家就跟着一起拍大腿。拍大腿的声音常常在教室里嘹亮地响着。

马蝈蝈睡不成了,用胳膊支着脑袋往窗外望去。院子外面的田地里,玉米正绿油油地往上蹿,有些已经秀穗了。他咧嘴一笑,跟同桌说,放学我们去偷玉米烤着吃!他不爱上学,谁教他都无所谓。他的课本经常找不到,幸存下来的也都是崭新如初,比他的脸还干净。他想去当兵。奶奶说让他好好在学校待三年,满十八就送他去部队锻炼锻炼。

突然,教室里静下来了,静得窗外树上的鸟叫就像在耳边一样清晰。马蝈蝈好奇地往门口望去,阳光里站着一个苗条的身影。她的裙子被风吹得飘起来,就像驾着云飘来的。她从阳光里走进教室,站在讲台上。她梳着高高的马尾辫,穿着白衬衣,墨绿色长裙上开满了小黄花,面带微笑地看着大家。马蝈蝈眼前浮现出了墙外田野里刚刚秀穗、白嫩多汁的玉米。

她说她叫许冰,是大家新的班主任兼语文老师。许老师的声音很甜,普通话说得字正腔圆,比外面的鸟叫还好听。

马蝈蝈悄悄扫了一下周围的人,发现他们的眼睛都亮晶晶的,满脸的虔诚和专注。他也悄悄坐端正了。

许老师让大家介绍一下自己,从最北边那排开始。许老师真是有学问,每个同学的名字都能引经据典地解释一番评价几句。轮到马蝈蝈时,他的舌头莫名地打了个结,咽了一口唾沫,有点害羞地说,我叫马蝈蝈。

大家哄堂大笑。

这不是马蝈蝈第一次被笑话,大家都叫他蛐蛐、蚂蚱、螳螂、虫子,学蝈蝈叫,他早已习以为常了。但,今天,他居然有点愤怒和羞愧。他恨恨地瞪了大家一眼,结果哄笑声更大了。

马蝈蝈抬头看了看许老师,许老师没有笑,有点严肃,目光清冷地扫视了大家一眼,哄笑声立刻都被噎回去了。

许老师说每个名字都有自己的意義,都被寄予了一定的希望和情怀,都值得人尊重,有什么好笑的?父母给你取名美玉,给你取名腾飞,都是寄托了希望和感情的。蝈蝈同学的名字也一定有自己的含义。许老师开始讲法国作家法布尔的《昆虫记》,里面提到了绿色蝈蝈,是那么漂亮可爱……

马蝈蝈使劲控制着自己的眼泪,不让它们掉下来。爸爸曾经抓过一只蝈蝈送给妈妈,并亲手编织了一个小笼子,挂在窗户外面。妈妈生他前的某一天,爸爸去城里买东西,就再也没回来。妈妈受了刺激,精神有点不太正常,有一次去河里洗衣服,一头栽进水里,淹死了。马蝈蝈固执地认为,蝈蝈是一种象征着爱情的昆虫。可这个名字,却一直被嘲笑。长这么大,头一次有人这么郑重其事地维护他和他的名字。奶奶自然是维护他的,但奶奶只会骂那些欺负他的小兔崽子们。可一转身,那些小兔崽子们会继续围着他学蝈蝈叫。后来,他便用拳头解决,拳头只能逞一时之快,却不能让人心服口服。而许老师,却让所有笑话他的人低下了头。

马蝈蝈攥紧拳头暗暗发誓,坚决不惹许老师生气,坚决不让人欺负许老师。

许老师的出现成了学校一道亮丽的风景。所有人都因为许老师的出现而兴奋不已。大家谈论她的穿着打扮,谈论她的发型,谈论她声情并茂的朗诵和深入人心的授课。马蝈蝈也比平时愿意去学校了。可是,课堂上马蝈蝈听着听着就走了神,眼里只有许老师的笑脸,却听不见她提问自己。

马蝈蝈特别勤快,搬书搬作业本、打扫卫生区、栽花栽树、浇水施肥、油印卷子之类的事情,他都会长腿一弹,第一个蹿出教室,而且活干得特别漂亮。后来,他成了许老师的得力助手,许老师常常表扬他,每次表扬,他都会羞赧地咧嘴一笑。

学校最南边的平房改作了教师宿舍,许老师跟另一个女老师合住一间屋,隔壁是厨房,她们自己做饭吃。马蝈蝈有事没事就去帮许老师干活。可许老师也没什么活可给他干,马蝈蝈就帮许老师挑水。许老师拽住扁担不让他挑,说会压得不长个儿。马蝈蝈不听,许老师急了,就要求和他一起抬水。许老师的水用得很慢,水缸迟迟不见底,马蝈蝈就很着急,想不出个名堂去找许老师。后来,他发现班上学习好的同学经常围着许老师问问题,一问就是半天,跟许老师有说有笑的,他的心就痒痒起来。他也想问老师问题,可是他没有问题可以问,因为所有的问题他都不会。马蝈蝈灵机一动,怂恿着同桌问问题。同桌去问问题的时候,他就站在旁边,仔细打量着许老师。许老师的身上有一股香味,淡淡的,让人心情愉悦。马蝈蝈在黄毛的录像厅里闻到过女人身上的香水味,那香味,刺鼻子。他暗暗称许老师身上的味道叫“城里香”。有一次同桌问完问题,许老师扭头看着马蝈蝈,笑着说,小马,你有什么问题?马蝈蝈的脸腾地变成了一块大红布。

马蝈蝈开始认认真真地学起了功课。每天晚上,他都趴在炕上写作业,一笔一画地,很用心。以前老师曾经笑话过他写的字,说把一只蝈蝈的腿蘸上墨水,让它在纸上爬,写出来的字也比马蝈蝈写的强。马蝈蝈荒废的功课太多了,学起来格外费劲,一不会做了就咬笔头,常常咬得嘴巴全是墨水。奶奶既高兴又心疼,要给他煎个鸡蛋补补,他不耐烦地让奶奶先去睡,不用管自己。他咬着牙根对自己说,不能让许老师看不起。

马蝈蝈让老师们吃了一惊,连校长都忍不住开心起来,以前动不动就上墙爬屋,捞鱼摸虾,打鸡撵狗,搞得全村不得安宁的马蝈蝈,现在居然改了性情,真是让人刮目相看啊。

马蝈蝈得意地笑起来,心里却嘀咕道:都是因为许老师,你激动个啥。

很快就到了全镇的秋季运动会。运动会上,马蝈蝈迈着结实修长的双腿,在操场上跑步,跳远,跳高,每个项目都拿第一名。跑完800米后,马蝈蝈的脸色有些发白,嘴唇发紫。早上就喝了一碗粥,他的肚皮都贴在脊背上了。许老师眼尖,发现了他的虚弱,变戏法一样拿出了一块巧克力,笑眯眯地递给他。马蝈蝈愣住了,心里涌起一股暖流。他在同学们羡慕的目光中接过巧克力,大口吃起来。巧克力太甜了,甜得他都不舍得把残留在舌尖和牙齿上的巧克力吃掉。最后一个项目是4乘100米接力,许老师不许他上,让他休息。马蝈蝈急了,坚决要跑最后一棒。许老师拗不过他,反复确认他的身体没问题,才答应了。

发令枪一响,全场都沸腾了,加油声呐喊声一浪盖过一浪。马蝈蝈从同学手里接过棒的时候,已经被人落下了一大段距离。马蝈蝈奋力摆着双臂向前飞奔。他看见许老师站在终点,跟大家一起跳着脚拍着手大喊着加油,他突然觉得自己就算跑死了,也值得。

最终他们班跑了第二名。许老师激动地夸奖马蝈蝈,说他跑起来就像梅花鹿,既有力量又有速度,还那么健美,简直就是静若处子,动如脱兔。

马蝈蝈坐在车里,催问了好几遍几点开车,司机不耐烦地让他等着,人满了就发车。马蝈蝈只得坐在最后一排椅子上,晃着腿,东张西望地干等。突然,他看见了不远处的大柳树下,有两个熟悉的身影,原来是学习委员小玫瑰和体育委员大棒子。两人手拉着手,你戳我一下我摸你一下,不时笑得前仰后合,身子都要贴在一起了。小玫瑰的身子扭得跟麻花一样,大棒子的脸上也仿佛抹了蜜。马蝈蝈低声骂了句:不要脸!

马蝈蝈喜欢过小玫瑰,他不敢跟她表白,因为他知道她瞧不上自己。可是很奇怪,自从许老师来了之后,马蝈蝈觉得小玫瑰没那么顺眼了。说话跟蹦豆子一样,一点不温柔。谁没交作业就叉着腰骂谁,走路连蹦带跳,风风火火的,没个女生的样子。马蝈蝈顺带着笑话起了大棒子,就小玫瑰这泼辣性子他也喜欢?没眼光。

汽车开动了。马蝈蝈立刻把那两人丢到脑后去了,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庄稼和树,紧张又有点兴奋。

终于到城里了。马蝈蝈扛着面袋子兴冲冲地出了车站,却傻了眼,他居然找不着东西南北了。马蝈蝈额头的汗呼一下就冒出来了。

马蝈蝈扛着面袋子往前走,走过一个红绿灯之后没有发现许老师说的那个大花坛,便又原路返回。太阳越来越毒,肩上的面袋子越来越重,腿也越来越沉。马路上拥挤的车和人让马蝈蝈心生畏惧慌乱不已,他的后背很快湿透了。

其实,马蝈蝈并不知道许老师的家在哪里,只知道她的家在新华书店旁边,她经常去书店看书。潜意识里,马蝈蝈认定只要找到新华书店就能找到许老师。

蝈蝈终于看见了那个开满鲜花的大花坛,并找到了新华书店。他情不自禁地欢呼了一声,然后一屁股坐在了树底下马路牙子上。他抹着汗,用手扇着风,心情雀跃起来。书店旁边不知道是什么单位,临街的铁栅栏里探出来一大片月季花。五颜六色的花朵密密匝匝的,淡淡的香气在风里飘着。马蝈蝈四下里瞅瞅,发现没人注意他,便手脚麻利地折下了几枝。他把花举到鼻子跟前,开心地咧嘴笑了,他不敢保证许老师一定会喜欢面袋子里的东西,但他确定,许老师一定会喜欢这束花的。

于是,马蝈蝈把背心塞进裤腰里,把小褂的扣子扣好,拍拍裤子上的土,拿着花,站在新华书店门口开始了等待。

马蝈蝈的眼睛像一张网,罩住了新华书店的门口,对每一个经过或者进出的人都认真辨认。每一个年轻的女子都会让他的眼睛欢喜地迎上去,只不过每次都会让他失望地默叹一声。再有人经过,他还是会充满期待地迎上去。就在马蝈蝈的脖子快要僵了的时候,就在他几乎要放弃的时候,许老师的身影出现了。

马蝈蝈长腿一弹,跳到了许老师面前。许老师愣了一下,惊呼起来,小马,你怎么在这里?

马蝈蝈羞涩地笑了,把手里的花递过去,许老师又惊呼起来,哇,这么漂亮的花!许老师一把扯住他的胳膊,说,走,家里凉快凉快。许老师转身笑着对身边的男人说:这是我學生,是来看我的。马蝈蝈这才注意到,那个年轻的男人瘦瘦高高的,戴着眼镜,斯斯文文的样子。

很快就到了许老师家。男人把马蝈蝈的面袋子拿进了厨房。许老师又是让座又是倒水。马蝈蝈接过水杯,小口抿着,其实他的喉咙里像着了火一样,恨不得喝下一缸水。许老师一个劲地催着他再喝点,他才一饮而尽。明明吹着电风扇,可汗珠子还是一个劲地往外冒。许老师递给他餐巾纸,他接过来,小心翼翼地擦着脸。许老师突然笑起来,说你这个傻孩子,这么热的天,你还穿这么整齐。许老师走过去,伸手解他脖子底下的纽扣。马蝈蝈又闻到了许老师身上的“城里香”,身子一下子僵住了,心脏好像突然不跳了,喉咙也发紧,后背上又出了一层汗。

马蝈蝈端坐在沙发上,双手悄悄在膝盖上蹭来蹭去。许老师跟他说话,他的舌头突然打了结,讷讷地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是问一句答一句。他在心里骂自己个怂包蛋,好不容易见着了许老师,居然没了在学校时的灵活自然,话都不会说了。

那个男的端着西瓜进来了。他坐在许老师身边,翘着腿,身子一斜,手很自然地搭在了许老师身后的沙发背上,像是把许老师揽在臂弯里。男的拿起一块西瓜递给许老师,许老师拿起西瓜递给马蝈蝈,催他快吃。

马蝈蝈看见许老师的嘴角沾着一粒很小的西瓜籽,那男的亲昵地给她擦掉了。马蝈蝈的脑子嗡一声响起来,终于明白了那男的是谁。

马蝈蝈的脑子昏昏沉沉的,坐了一会儿起身要走,许老师一把拉住他,留他在这吃午饭。马蝈蝈说了什么自己也不记得了,午饭吃的什么也不记得了,似乎有黄豆芽炖排骨、煎带鱼之类的,反正很丰盛。马蝈蝈机械地把自己那碗米饭扒拉进嘴里,放下碗就要走。

许老师急了,让那男人骑摩托车把他送到车站去。可马蝈蝈没等摩托车发动起来就双腿一弹,跑了。

马蝈蝈一个人在毒辣的太阳下飞奔,他跑过盛开着月季花的铁栅栏,跑过新华书店,跑过街心开满鲜花的大花坛。他一边跑,一边发出内容模糊的嘶喊,像受伤的小兽,委屈,愤怒,又无比忧伤。他心里有个地方破碎了,隐隐作痛,眼泪情不自禁地掉了下来。马蝈蝈觉得自己失去了什么,又觉得自己好像收获了什么。

马蝈蝈回到镇上的时候依然有点晕晕乎乎的。他骑车拐进了黄毛的录像厅。黄毛看见他吃了一惊,问他是不是中暑了,怎么脸色那么难看。马蝈蝈不回答,抓起桌子上的啤酒就往嘴里灌,黄毛拦都拦不住,干脆便一起喝起来。

马蝈蝈喝醉了。

第二天马蝈蝈醒来时已经中午了,奶奶正在骂黄毛把自己的孙子带坏了。听见动静,奶奶忙笑着问马蝈蝈,你醒了?

马蝈蝈躺着没动,盯着天花板沉默了半天说,醒了。又默默加了一句:真的醒了。

暑假过后,马蝈蝈上课再也没跑过神。

十年后,改名马国栋的马蝈蝈大学毕业,回乡当了一名初中语文教师。

李建秀,1977年出生,初中语文教师,山东省作协会员,已在《山东文学》《时代文学》《当代小说》发表小说若干,出版小说集《黄梅雨》、个人文集《时光的缝隙里,有花瓣飘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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