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传统与反传统 : 对于《救风尘》叙事艺术的性别解析

2023-05-31彭畅刘竞飞

今古文创 2023年15期
关键词:叙事艺术

彭畅 刘竞飞

【摘要】《救风尘》作为关汉卿的一部经典喜剧作品,在今天看来依旧能看到作品中的反传统精神和超时代意义。本文主要从性别角度切入,辅之以叙事学的分析方法,分别从女性叙事视角、姐妹情谊、“娼家”到“良家”身份的转变、“天使”与“妖妇”界限的模糊、“双性同体”气质的调和五个角度解读《救风尘》文本。

【关键词】性别角度;叙事艺术;《救风尘》

【中图分类号】I207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2096-8264(2023)15-0041-03

【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3.15.013

《救风尘》原名《赵盼儿风月救风尘》,是元代剧作家关汉卿创作的一部经典戏曲,这部作品讲述了风尘女子赵盼儿帮助同为风尘女子的宋引章摆脱恶夫的故事。全剧共分四折。第一折讲安秀才请求赵盼儿劝说宋引章不要嫁给纨绔子弟周舍。安秀才与宋引章曾因父母之口订下婚约,后宋引章沦落风月场所,而安秀才家贫,只能发奋读书。第二折讲宋引章执意要嫁给周舍。刚进周舍家门,便被打五十杀威棒,从此朝打暮骂。宋引章托隔壁王货郎带信与自家母亲,央求赵盼儿救她于水火。赵盼儿念昔日姐妹情深,决心色诱周舍写下休书。第三折讲赵盼儿赴郑州救宋引章,因赵盼儿曾阻婚,周舍起初未信赵盼儿,赵盼儿谎称自己爱慕周舍,借此阻婚,并带着钱财特来郑州嫁与周舍。周舍本为酒色之徒,闻之大喜,但赵盼儿要周舍写下宋引章的休书才愿嫁与周舍。第四折讲周舍怕休了宋引章之后,赵盼儿又反悔,最终落得两头空。犹豫之际,宋引章大哭大闹,周舍一气之下写下了休书。当周舍察觉自己被骗,与赵盼儿、宋引章对簿公堂。赵盼儿拿出休书,上告周舍强占有夫之妇,即宋引章与安秀才原有婚约。周舍被杖责六十,宋引章仍嫁于安秀才为妻。

故事的内核是两个风尘女子在封建男权社会下的自救与她救。本文试从性别角度和叙事学的角度分析该剧作,一方面希望能够更加深刻地理解那个时代底层女性的困境,对现代女性的生存环境有所参照;另一方面通过分析《救风尘》文本中的传统与反传统特征,希望对现代作者或编剧作品中批判精神退化、男权视角充斥、贞洁观退步等问题有所启示。

一、“被看”与“看”的女性叙事视角

《救风尘》的主角是赵盼儿,比较重要的配角是宋引章,两名重要角色都是女性。故事情节的推动助力是重要角色的个人欲望。宋引章的欲望是摆脱“风尘女子”的身份再嫁良人,周舍的欲望是美色和钱财,安秀才的欲望是娶到宋引章,赵盼儿的欲望是姐妹幸福。前三者的欲望是为自己,赵盼儿的欲望是为别人。在欲望驱使下,《救风尘》存在两种叙事视角,剧中女性角色“看”与“被看”的叙事视角。在男权社会的框架之下,女性“被看”的叙事视角是一种传统叙事视角,而女性主动去“看”的叙事视角是一种反传统的叙事视角。

《救风尘》中女性“被看”的视角体现为一种男性凝视,其中以周舍为代表,这种视角下,男性是主动的,女性是被动的。宋引章就处于这种“被看”的视角下,她选择了周舍,放弃了安秀才,是一种在宋引章看来最优的选择,同时也是无奈的选择。周舍在迎娶之前知重、爱护她,又比安秀才家底厚实,宋引章怕自己若不赶紧嫁人,最后就只能落得个“满身流脓生疮”的下场。却不曾想周舍把她娶到手之后,就露出了真面目,一边贪图宋引章的美色,一边又嫌弃她的出身,刚进门便打了五十杀威棒。关汉卿在安排宋引章这个角色时,并不是单纯地想用其衬托赵盼儿的机智勇敢,他对宋引章也有怜惜之情,否则也不会给宋引章最后安排了一个看似还不错的归宿。宋引章大概才是那个时代千千万万风尘女子的真实写照,但是她又是比较幸运的一个。周舍在大多数时候是整個事件的关键推动者,也就是行动位,是男权社会的强权代表,代表着传统的男性视角的叙事方式。

剧中女性角色主动“看”的视角是剧作主要的叙事视角。赵盼儿在“看”周舍时,认为他是花台子弟不值得托付,在故事开头就为宋引章敲了警钟,“那做丈夫的,做不的子弟;做子弟的,做不的丈夫。”“你道这子弟情肠甜似蜜,但娶到他家里,多无半载周年相弃掷,早努牙突嘴,拳椎脚踢,打的你哭啼啼。”赵盼儿一语成谶。后为搭救宋引章,赵盼儿使计引诱周舍,但知道自己先前的阻婚行径会使周舍怀疑,便带上车辆、鞍马、奁房去寻周舍,让周舍逐渐进入她的“局”中。从故事的开头、发展、高潮、结尾都是赵盼儿视角为主要视角,辅之以宋引章、周舍、安秀才的视角,观众也与赵盼儿同知同感,从赵盼儿的视角放射出当时的社会背景下风尘女子的处境。关汉卿在叙事上又压缩了男性出场的时间,突出了女性角色的选择,这是《救风尘》反传统性的体现之一。

二、“互坑”与“互助”的女性关系

在男权社会框架下,婚姻使女性被迫从原来的家庭中剥离出来,为另一个家庭服务。受一夫多妻制度的影响,为获得丈夫的垂怜而相互坑害,女性之间的关系就很容易发展成为一种竞争关系。即使被排除在“正统”之外的风尘女子也常常为博得男性的欢心而互相坑害,或是母亲因为贪财而出卖女儿给男性,都表现为一种男权传统下的女性关系。宋母在剧中是一个出场不多但复杂的形象,她把“宋引章”当作“摇钱树”,不顾宋引章迫切想要从良的想法,周舍的出现刚好就实现了“两全”。在宋引章处于水火之中时,宋母未完全泯灭母性,心急如焚地向赵盼儿求救。封建男权社会下的“母女关系”也被异化,母亲既是牺牲者也是压迫者。

“姐妹情谊”指女性之间团结一致、相互支撑的力量,是建立在女性认同感上的理想关系。赵盼儿和宋引章的“姐妹情谊”就超越了传统男权社会下竞争型的女性关系,体现为一种女性之间的惺惺相惜与互帮互助。出嫁前,宋引章与赵盼儿常说知心话,赵盼儿劝阻宋引章不成,她便已做好了日后搭救宋引章的准备,“恁时节‘船到江心补漏迟,烦恼怨他谁?事要前思免后悔。我也劝你不得,有朝一日,准备着搭救你块望夫石。久以后你受苦呵。休来告我。”宋引章回道:“我便有那该死的罪。我也不来央告你。”两姐妹即使是说了一番气话,宋引章在看清周舍真面目之后,也第一时间想到赵盼儿能来搭救,赵盼儿收信后也没有赌气,便马上动身搭救宋引章。宋引章识人不清,赵盼儿不认同她的选择但能与之共情,她们携起手来共同面对以周舍代表的强权压迫。赵盼儿与宋引章的互助突破了男权传统文本中女性之间的竞争关系。她们能够惺惺相惜、互帮互助,有自己的谋划和想法。赵盼儿在解救宋引章的过程中,两人短暂地形成了一种在男权社会下抵御风险的“姐妹同盟”。

三、“娼家”到“良家”身份的转变

女性主义先驱者波伏娃认为婚姻与卖淫有直接关系,男人用婚姻制度把女人区分为“妻子”和“妓女”,让妻子保持贞操,牺牲另一部分女人成为妓女,前者受尊敬依旧服从于丈夫,后者则成为替罪羊,男人可以随意释放自己的欲望在她们身上。在靠卖淫出卖自身的女人和通过婚姻出卖自身的女人之间,唯一的区别在于价格和契约的期限。两者都为男性提供性服务,正妻只为一个男人提供免费的性服务,并为一个男人保持贞洁,男人则不用,妓女则为无数男人提供有偿的性服务。

宋引章她急切地希望自己身份的一种转变,即通过嫁给好人家从“风尘”转为“良家”。“有什么早不早,今日也大姐,明日也大姐,出了一包儿脓。我嫁了,做一个张郎家妇,李郎家妻,立个妇名。我做鬼也风流。”宋引章的话语道出了她想要嫁人的原因,她以为只要从良,自己不幸的境遇便能得到改变。周舍还时常甜言蜜语地哄骗宋引章,“他知重您妹子,因此要嫁他……他一年四季,夏天我好的一觉晌睡,他替你妹子打着扇;冬天替你妹子温的铺盖儿暖了,着你妹子歇息;但你妹子那里人情去,你妹子穿那一套衣服,戴那一付头面,替你妹子提领系,整钗环。只为他这等知重你妹子,因此上一心要嫁他。”周舍的温柔体贴宋引章从没有在别的男人身上体会过,宋引章以为找到了依靠,却不知是从一个火坑跳入另一个火坑,即便是宋引章最后与安秀才在一起,谁又知道后事如何呢?故事在此戛然而止。只知故事的开头安秀才自我介绍时道:“小生姓安名秀实,洛阳人氏。自幼颇习儒业,学成满腹文章,只是一生不能忘情花酒。”做良家妇是丈夫的附庸,做风尘女也是身不由己,宋引章没想到的是良家妇的处境也不见得比风尘女好到哪里去。关汉卿剧中借诗云:“才出娼家门,便作良家妇。只怕吃了良家亏,还想娼家做。”可见,关汉卿对当时女子艰难处境的同情是非常深刻的,他看到了无论是“良家”还是“娼家”,女子的命运都如浮萍般飘荡。生活在封建男权社会下的关汉卿虽未能跳脱出傳统的框架,只能给宋引章安排一个在世人看来相对比较圆满的结局,但关汉卿又赋予了风尘女子从卖淫制度下解脱的权力,为其建立了主体性。

四、“天使”与“妖妇”界限的模糊

封建男权视角下的女性存在两种形态—— “天使”与“妖妇”。“天使”是贤惠、纯洁、顺从、甘于牺牲的,“妖妇”则是美艳、心计、邪恶、自私的。这两种形象都是被男权社会塑造的,前者会被广为传颂,后者则会遗臭万年。关汉卿在塑造赵盼儿、宋引章这两个女性角色时就跳出了男性作者的传统思维,从具体的境遇和性格出发去塑造女性角色,显得更加鲜活立体。

赵盼儿和宋引章都是娼妓出身,关汉卿首先抛弃了对“娼妓”的偏见,摒弃了“贞洁”对女人的束缚。周舍对宋引章的“爱”脱离不了“性”的欲望,即使是安秀才对宋引章的“爱”也是如此,而剧中妓女角色也明白,自己不得不“以色事人”,希冀以“性”来谋求更好的生活。周舍就是当时男权社会中一部分人的缩影,一方面希冀从女性身上获得性体验,但对女性的“失贞”又十分地在意。关汉卿在整部剧中是没有对妓女的“失贞”而展示出任何鄙夷的笔触,“性耻感”在《救风尘》中是被摈弃掉的。当“贞洁”不再是成为一个“好女人”的必备标志时,那么,“女性”身上的其他闪光点就会被看得更清楚。

赵盼儿和宋引章不是简单的“天使”或者“妖妇”的形象,赵盼儿她机智、勇敢、清醒、善良,但绝不是一个单纯的“天使”形象,她用“蒙骗”的手段引周舍上钩,救姐妹于水火。宋引章有点自私、嫌贫爱富,但也绝不是一个纯粹的“妖妇”形象,她透露着一种天真、一点愚笨,看清事实之后又能积极自救,与赵盼儿里应外合。此外,这种“蒙骗”的手法摆脱了追求幸福必须与合道德性统一的叙事路径,给传统封建社会中的女性进行了“道德松绑”,把风尘女子当作一个个拥有人格的人来看待。

五、“双性同体”气质的调和

“双性同体”这一观念是伍尔夫引入文学批评之中的,伍尔夫认为这种传统性别的二分法实际上把男性和女性对立了起来,忽视了个体性格的复杂性与丰富性。而伍尔夫则强调的“双性同体”观念,就是力图打破这种性别对立,两性之间和谐共存。按照传统的观点,男性是勇敢、理性、机智、果断等的代名词,女性是细腻、善良、柔软、感性的代名词,伍尔夫则认为在进行文学创作时不能把这两种气质完全对立起来,一个人物身上可能共存两种气质。

关汉卿在创造赵盼儿这一人物时,并不知道存在“双性同体”这样的专有名词,但作为一名优秀的剧作家,他仍能凭借自己的直觉和创作经验创作出这样一个具有“双性同体”气质的主角——赵盼儿。她果断直言、侠肝义胆,在周舍迎娶宋引章之时,仍想再劝阻一番,不怕得罪周舍,“那厮不言语便罢,他若但言,着他吃我几嘴好的。”宋引章托信求救,赵盼儿知晓后又知怎么利用自己的美貌和财力解救姐妹,懂得拿捏人心,“我到那里,三言两语,肯写休书,万事俱休;若是不肯写休书,我将他掐一掐,拈一拈,搂一搂,抱一抱,着那厮通身酥,遍体麻……赚得那厮舔又舔不着,吃又吃不着,赚得那厮写了休书。”她还担心周舍怀疑她的诚意,谎称自己当初阻婚是因为爱慕周舍不得而嫉妒,再带上了自己的财产投奔周舍,周舍这才打消疑虑。赵盼儿这个角色便是这般刚柔并济、足智多谋,呈现出“双性同体”的气质,难怪后人称之为“侠妓”。赵盼儿于情爱看得通透,她知怎样“讨好”男人,同时又可以随时抽身。而宋引章这一角色体现的是传统视角下的风尘女性形象,她们美丽且多才多艺,对爱情有所期望又手无缚鸡之力,深得男子欢心。关汉卿就在无意中塑造了一个传统的风尘女子形象和一个非传统的风尘女子形象。

关汉卿作为一名男性作家,对底层女性有着深刻的同情,如果把这种同情上升到关汉卿具有性别意识、反抗男权社会的高度,显得有些牵强。但正是由于这种悲悯的情怀以及对封建男权社会认识的深刻,关汉卿能不包含偏见地刻画出不同的“风尘女子”角色。关汉卿现存作品18部,以女性为重要角色的就占了12部,有3部的主角是妓女,在他的很多作品中都表现了一种平等观念与人文主义关怀。在关汉卿眼中,妓女也是与普通人一样的“人”,也具有人的权利。关汉卿的立意之高就在于,“救风尘”是“风尘对风尘”的救赎,没有强调贞节牌坊,没有阶层之分,也不是男人对女人施舍般的救赎,他用这样一个个受世人偏见的角色,告诉人们一个人的魅力与她的性别、阶层、身份背景、财力是没有关系的。他的这种思想观念穿越了百年,即使到了现代也具有超越传统的意义。

在当下创作许多影视或文学作品中,女性的贞洁观在倒退,妓女不能作为主角。除此之外,把一些坏的女性配角被“强奸”的情节视为对毒妇的惩罚,观众站在主角的立场上拍手称快,这种潜移默化的影响不禁让人毛骨悚然。同时,描写底层弱者的故事也越来越少,把底层出身又想要往上爬的人常常刻画得奸诈阴险、穷凶极恶,而落魄潦倒但善良的人大概率是落魄的贵族或富人。富人无理取闹是有个性,穷人无理取闹就是刁民,基本公式就是:底层=穷=弱=恶,高层=富=强=善。这种风气越是盛行,就越显得百年前古人的思想也不全如人们想象中的封建,关汉卿的《救风尘》中的思想光芒也越是耀眼夺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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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彭畅,第一作者,女,侗族,贵州铜仁人,长春师范大学,硕士,研究方向:中国古代文学。

刘竞飞,男,汉族,吉林长春人,博士,教授,研究方向:中国古代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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