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长的季节》:终于下起那场雪
2023-05-31麻一
麻一
《漫长的季节》完结后,各大平台评分稳定在9分以上。它以围绕医学生沈墨发生的系列杀人案件侦破为主线,描写了王响、龚彪、马德胜等人的相识与往来,刻画了两代人在横跨近20年的时代大环境变迁中经历的痛和扭曲。
范伟饰演的王响是国企工人、中国式的旧家长,唯一的儿子被命运卷进了深不可测的漩涡;秦昊饰演的龚彪,上世纪90年代的大学生,天之骄子,厂办新人,有不少毛病却内心善良,最后成为连独立牌照都买不起的出租车司机;陈明昊饰演的马德胜,刑警队的“一把手”,因为1998年的碎尸案被迫辞职。三个被消解的人生,在时代的变化、城市的命运中起伏,被推到无法控制的边缘。
他们被时代抛下,在命运的迷宫中怎么都找不到出口。
直到一场大雪落下。
父与子的对峙
青年时期的王响,意气风发。他的父辈是钢厂的创业者,自己也是爱岗敬业、以厂为家的劳模。作为火车司机,他以桦钢为傲,桦钢也给了他足够的尊严,“我叫王响,响亮的响”“车头啥时候司机都是老大”。
无论是在工作中对工友,还是在家中对妻儿,王响都有一种大家长的感觉,发号施令,唯我独尊。在他的认知里,无法想象儿子离开工厂要怎样生活。所以,即使厂子效益开始走下坡路了,很多人面临下岗,他仍然想办法让儿子进厂工作。1998年碎尸案发生后,王响知道了自己在下岗名单上,危机感来了,他费心费力参与破案,也只是为了能保住饭碗。
儿子王阳并不愿意按照王响那代人的生命轨迹进入桦钢,而是去了维多利亚娱乐城。可以说,桦钢是属于王响为代表的父辈,是集体主义、工业机器、道德准则的具象化体现;维多利亚娱乐城则是子辈们向往的自由和欲望。
王阳的梦想是做一个诗人,他想去更广阔的世界看看,王响和王阳的对峙,其实也是父与子两代人的对峙。
在王阳死后,王响也后悔当初对儿子那么固执与粗暴,但如果将时间拨回儿子生前,恐怕王响依然会做出同样的选择。
儿子与妻子相继去世后,王响万念俱灰。在准备卧轨时,他听到了婴儿的啼哭,并收养了被遗弃的婴儿。这让王响获得了重新做父亲的机会。与上一次不同,他不再执着于行使父亲的权力,而是充分尊重儿子的个人意愿。当王响面对已经长到当年王阳年纪的王北时,他鼓励王北去北京考美术学院,不再强求他留在桦林。“现在就干你该干的事,你好好的,爸就老高兴了。”
老年的王响满头白发,追凶,是王响对王阳的交代,也是王响的自我救赎。
剧集最后,王响得知儿子是为了救沈墨才死的,他终于有机会尊重儿子的意愿,救下了沈墨。这是父与子的和解,也是王响和自己的和解。
被爱困在原地
龚彪作为上世纪90年代的大学生,在厂办工作。按理说,工厂的下岗分流对他反而是个机会,作为不可多得的大学生,他可以不被论资排辈,更上一层楼。
然而,他在知道丽茹为厂长怀过孕、流过产之后,仍然决定跟她结婚,还在重要的职工大会上怒揍厂长。
剧集里,彪子对丽茹说:“弗洛伊德说过,一个精神健康的人,基本能做到两件事:认真工作,以及爱人。认真工作这件事,我基本已经做到一骑绝尘了,现在就差爱人了。”
丽茹反问他:“谁是弗洛伊德啊?他分房了吗?”
彪子讪讪道:“那没有,他不是咱们厂的。”
彪子是清醒的。他明白自己的人生“一步赶不上,步步赶不上”,却依然选择活在当下,该吃吃该喝喝。
20年后,被时代挟裹前行的王响、龚彪、马德胜因一辆套牌出租车再次聚在一起。
他和王响、马德胜都是时代伤痕的承受者,习惯用幽默去化解伤痛。这不是自我麻痹和自我催眠,而更像是一种知名而不惧,知苦而不哀。
彪子从没痛恨过丽茹脚踏两只船,而是痛恨厂长始乱终弃。然而在故事的结局中,王响找到了王阳的死因,马德胜破了案,丽茹找到了新的爱人,沈墨报了仇……这些人都走出了这个漫长的季节,只有彪子,被永远困在过去。本来前途无量的大学生,因为丽茹的事情让自己下了岗,但当他看到郝哥让丽茹由衷地笑了,就明白自己走不出来了。
在剧中,彪子始终仿佛一名旁观者。为找到他的套牌车线索,破案三人组蹲守时,最先说太累了要回家的是他;花了极大代价组成婚姻,最后成为一个旁观者的也是他。他说这些年像是一场梦,他心安理得地活在自己的世界当中,活在当下,不纠结过去,也不思考未来。
主动离婚,成全爱人,彪子是个拿得起放得下的好人。买彩票中大奖,他终于得到命运之神的垂青,但与此同时,他也迎来了死亡。
最终,承载着明天希望的彩票在失控的出租车中飞散,龚彪的一生最终以一种极为荒诞的方式落幕。
被粉碎的英雄气概
马队马德胜,前桦林公安局刑警大队长。
马队的骄傲并不比王响少,他当警察的时候,工作能力强,“你去市里打听打听,谁不知道我马德胜!”眼里只有案子,对领导派他去当桦钢“保安”极为不满,觉得这是侮辱自己,看不惯喜欢出风头的小李。他嫉恶如仇,所以痛殴了沈墨的养父沈栋梁,事后遭到处分,被命令交出案子的时候,马队选择脱下警服。这案子就成了他心中的一根刺,梗得慌。
马德胜揍沈栋梁,也是马德胜这个人物形象真正树立之时——他脱下制服,只剩一身秋衣的形象就是这么来的,他所说的“我不配这身警服”,其实是警服配不上他。
马德胜的悲剧在于,他太清醒,清醒到无法欺骗自己。跳拉丁舞、穿时髦的衣服、喝咖啡、养狗,都无法让他忘记自己早已不是警察的现實,讨厌的下属已经混到了分局长,一口一个人民群众提醒他现在的身份;他说话不管用了,警察系统已经没有人认识他,只有越混越差的前下属还拿他当回事;就连他曾经引以为傲的专业性都被龚彪质疑,他一到半夜就犯困,再也没有连续盯两天的精力。
最终,马德胜认命了,“我老了”。
直到酒后的记忆错乱,马德胜又回到了1998年,他还是那个桦林公安局响当当的刑警大队长,李局还是小李,他片刻就梳理好碎尸案的来龙去脉,成为案件侦破的最大功臣,李群由衷地叫了他一声“马队”。然而,此时的他已经是一个生活不能自理的脑血栓患者。
马队最后的痛哭让人唏嘘。他是对这个耗了半辈子案子的痛哭,也是对曾经没人理解与跟随的痛哭,更是对这么漫长人生际遇的抱头痛哭。
2016年的马德胜,总算为1998年的马队拔出了那根刺。
一桩命案,牵扯了太多的人和家庭,在那个时代背景下,好像也并不新鲜。人如何去适应这个时代,对于时代自己来说并不重要,因为它挟裹着每一个人,以不可觉察的速度飞奔。
正如剧集的第一个镜头,一列火车疾驰而来,充满激情的青年王响坐在火车头,铁轨两边是茂盛的玉米地。而剧集的最后一个镜头,依然是轰隆行进的火车,但王响已经不在车上了。他沿着铁轨,追逐呼啸而过的火车和曾经的自己,边挥手边喊着:“向前看,别回头!”
故事的结尾,桦林的第一场雪终于到来了。雪花飘在每个人的脸上,凛冽的触感让人感觉真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