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茧成鱼（下）

陈伟

四、渔夫

在测试装置的第四天，这层世界的恒温依旧在25℃左右，没有较大幅度的变化，多层意识世界的监管系统并未对这一层进行检查。但尽管如此，海面上毫无征兆地出现了一艘渔船。

渔船正在向我们靠近，李广鱼举起步枪对着渔船开了几枪，但渔船并无动静，只是缓慢地漂向这里。“那不是监管系统搞出来对付我的。如果是，他们早就攻击我了。”李广鱼收起枪，等待着那艘渔船靠岸。

渔船上抛出一根缆绳，李广鱼和我用它将船拴好。船舱开启后，一个戴斗笠的老人走了出来：“我是监管系统的一部分，我的出现代表你们已经走完了一半的路程，你们，人类的意识。”

“你不是来阻止我破坏意识世界秩序的？”李广鱼仍有戒心，他质疑老人的话。

“也算是吧，我曾经是这个世界的建设者之一，整个多层意识世界大概有澳大利亚那么大，建造在太平洋的中心——那里有足够的深度来安置这样一个庞大的工程。监管系统派我来，是为了告诉你们真相。”

“‘真相？在意识的世界中，这只是强加给我的罢了，什么都真假难辨，什么都需要去摸索。”李广鱼对他的话不以为然。

老人没再说什么，他招呼我们走上他的渔船。海面上顿时掀起了遮天蔽日的巨浪，巨浪吞噬了整艘船，我的眼前一片漆黑，随后才明亮起来——我们仍在海中，只不过换成了沙海。

一望无际的沙漠中，一座座嵌入沙地中的筒形工厂正在生产引擎。画面一转，另一边的太平洋中心，重型直升机将一根根巨大的承重柱放入海中，航母的甲板上不再停放舰载机，而是大量蓝色的燃料罐。

“这是人类一次重大的分歧，移民派和基建派的不同选择。正如字面意思，移民派想利用新兴的燃料与推进器，移居到天鹅座星系；而基建派没有能力移民，就在地球上建造了多层意识世界。那种蓝色燃料罐里装的是含有氢气的混合型高能燃料，是一切的开始，也是一切的结束。”

一罐罐燃料被装上列车，送往世界各个地方，几乎所有的生产设备都用这种燃料，而生产这种燃料的公司的标志与那些生产引擎的筒形工厂的标志是一样的。在南极，大型的钻探机械从冰层下提取出蓝色的流体。这些流体被装罐，运输到位于阿根廷的加工厂。

“这种蓝色的流体，当时的人们称之为‘BlueHope，但他们并不知道这种东西是什么，只把流体当作可代替石油的最好的化石燃料。实际上，在南极4000米厚的冰层下，有140多座火山，但火山口中没有岩浆喷发过的迹象，只有这种蓝色的流体。”

“这种流体究竟是什么？”

渔船沉入南极洲的别林斯高晋海域，大约2500米处，一个巨大的弧形阴影镶嵌在大陆边缘，而在岩层中，散发着阵阵蓝光。

“这是一条大鱼，整个南极洲下方是一条大鱼，蓝色的流体是大鱼的血。移民派在南极洲最高峰文森峰里建造了金字塔形状的研究所，用一个多世纪来补全这条大鱼的所有信息。”

老人从怀中掏出一个试管，里面装有一模一样的蓝色流体，他接着说道：“移民派掌握了将大鱼蓝色血液作为飞船燃料的用法，基建派则发现人的意识竟可以储存在这种血液中，将血液作为媒介来连通庞大的多层意识世界和人体，也就是我们所在的地方。”

渔船出现在一个昏暗、空旷的大厅里，前方是一张长条的桌子，两派的代表正在进行谈判。

左边的移民派对于地球被海水淹没从而引发冰期的未来感到恐慌并决定进行移民，他们选定了一颗遥远的宜居星球，在天鹅座星系。右边的基建派反对移民派的做法，因为移民的费用昂贵，只有少数上层阶级才能去往新家。然而，基建派的做法也有弊端，虽然多层意识世界已经完工，但既要保持秩序又要保证唤醒意识，只是能从外界关闭意识世界，从而将意识上传人体。最后，移民派许下承诺并签署协议——在冰期结束，地球重新进入生态循环的时候，移民派会回来唤醒多层意识世界中的所有人。

“但他们没有来唤醒我们，是吗？”

李广鱼目光黯然地看着谈判桌。

“是的，移民派违背了诺言，没有人知道原因。总之，他们没有回来。为了预防这种结果，基建派中的一部分怀疑论者暗中修建了一条从内部唤醒意识的通道，也就是你们在做的事情。”老人打了个响指，渔船回到了沙滩旁，风平浪静，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过。

我和李广鱼走下渔船，老人示意我们将缆绳解开，他终究是要离开的，回归到这个世界的秩序之中。“我不属于现实的世界，只属于这里，我死在了外面，现在的我只是一段被上传的程序，当有人到达指定的进程时，我就被触发。但人类不能在这里一直待下去，不能让暂时的避难所变成禁锢文明发展的牢笼，正因如此，你们要走下去。”老人摘下斗笠向我們致敬。

李广鱼突然说道：“那条南极洲下的大鱼，到底是什么？”

“你们。”老人笑了笑，渔船渐渐远去，消失在它出现的地方，一切恢复如初。只是在海天相接的地方多了一抹诡异的蓝色，在那里忽明忽暗地闪烁，如同大鱼的腮部一张一合地呼吸着。

五、破茧成鱼

多层意识世界用最简单直接的办法来调整秩序。

当海啸洗刷某层世界后，一切不合理的东西都将消失殆尽，留下的则和一开始所设定的别无二致。按照李广鱼的说法，这时是前往下一层意识世界的最佳时机——整个世界的算力将集中在这一层，对相邻世界间的管控力就会下降。温度计上升了3℃，我就在今天去往下一层世界完成交接。

李广鱼为我穿戴好下潜的装备。这套自制设备的主体分为供氧头盔、保护身体不被水压破坏的装甲、保暖和控制方向并与头盔操作面板相连的外甲、带有螺旋桨推进装置的后置引擎等，流线型的外观使它看起来如鱼一般。

这一天的天色很是晴朗，就像往日一样，只不过海水异常猛烈地涌动着，由慢到快地侵蚀整片海滩。为期一周的训练已让我熟悉鱼类与深邃的海底，李广鱼告诉我，当世界颠倒过来时，就标志着我的成功。

但机会只有一次，如果失败，李广鱼会被抹除，我将失去这段记忆，继续被困在这里。

海啸将潜水装备中的我抛到了海洋中，透过舷窗，我望见李广鱼在岸边对我挥手，随后被海水吞没。我拉动前进和下潜的控制杆，与海面上的海啸不同，多层意识世界的海底安静、空灵，除了海水，别无他物。

我计算着时间，在海啸发生的10分钟后，海底将有一次巨大的冲击——这是接近下一层世界的警告。水压让潜水装备内部变得越发拥挤，持续降低的温度使保暖装置逐渐失去作用，電动机大功率工作后的嗡嗡声伴随我心脏的跳动，此起彼伏。

深不见底，我看不见海的底部，潜水装备的极限是5000米，而在我抵达4000米深度时，冲击到来了。一瞬间，我失去了方向感，电动机停止了供电，仪表盘全部熄灭，潜水装备带着我在黑暗的深海中漂动，漫无目的。

几分钟后，我看见了海底。那是一整片空白，纯粹的空白，与海水毫不接触，就如同一个无法在现实世界中存在的绝对理想的平面。我明白自己必须穿过这里，但失去动力的潜水装备无法穿过平面，只有人的意识体可以。于是，我解除了和装备的连接，身体进入海水之中。水压在这一刻消失了，空白海底附近没有压力，什么也没有。我此刻在深海中大口呼吸了起来，这是一种出于缺氧本能的呼吸。当海水被我吸入肺部时，我感受到那种和陆地上一样的呼吸体验。

我向下游去，几乎感觉不到阻力，空白平面离我越来越近，我的手臂穿了过去，紧接着是我的头部、胸部……我完全进入空白平面中了，这是一个二维平面中的三维世界，但里面同样空白，什么也没有。

可比起这个，我更惊讶于自己好像完全变成一条鱼的过程，这种逆向的演化，让我有一种返璞归真的感觉。

有什么东西想向我传达这种感觉，是这个多层意识世界中非人造的构成，是那条南极洲下死去大鱼的血吗？人是地球再一次循环的一部分，当循环再一次发生时，我们是否也要经历同样的一次演化，从人到鱼，从鱼到人？

“我是一条鱼吗？”我向自己发问。

你是。世界颠倒了，我被向反方向抛去，从另一面的海底急速上升，我呼吸容易，然后又呼吸困难，我开始呛水，头晕目眩。水压又出现了，却随着上升再一次消失。我眼前一黑，身体“咚”的一声落在某个地方。

我睁开眼，头疼得厉害。我看见一双双脚围在我的周围，抬头环视四周，是一副副陌生、带着好奇的面孔。我支撑着自己站起来，手里抓了一把沙子，原来自己正在海滩上。从人到物，一切都是陌生的，唯独不变的，是被拴在木桩上的破旧渔船和稳稳停在海天一线上的太阳。我拨开人群，望向平静的海面，耳边传来镇子上电视机大声播放的新闻：“人类是从鱼演化而来的……”

六、后记

偌大的空间中，有一个一人高的平台，上面有一根红色的拉杆。

这是多层意识世界的底层。

女人环顾四周，这里就像一个碗的底部——下方狭窄，而往上却是一眼望不到头的延伸曲面。

她来到平台前，用力拉下了红色拉杆，大量的蓝色流体涌出，很快排出了整个多层意识世界。

女人感觉自己正在消失，从这个意识世界中消失，但马上又会在真实的世界中以全新的面貌出现。

她笑了，仿佛鱼一样地游进蓝色流体中，顷刻间，消失得无踪无影。（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