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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来图书馆

2023-05-30刘芃琳

译林 2023年3期
关键词:克莱尔树木森林

〔美国〕刘芃琳

2125年8月18日

挪威克勒夫塔

你们好奇这封信能揭示什么,因为你们觉得自己已经知晓未来图书馆的一切。谁不知道呢?那是“新闻镜头”上每天唯一的故事,向来如此。他们还拍了一部电影,设计了虚拟现实体验,甚至制作了一款色情游戏。我猜,一切皆可色情,就连森林也没逃过。你本人甚至可能已经加入图书馆的“持续竞选”活动,希望自己从数十亿人中脱颖而出,成为每年百位人选之一。这一百位胜出者将会名垂青史。

我没有参与拍摄官方纪录片,因为这一切都是谎言,还因为当时我以“环境恐怖主义”的罪名被关押在监狱里——这对冒号是我故意加的。因为我的罪行性质,我在审判前后无法使用计算机,也无权接受采访。未来图书馆的律师们确保了这一点。

贡纳来乌勒斯莫监狱见我之前,我被判终身监禁。

不过没有什么永久不变,终身监禁会改变,一片森林也会改变。

就连持续竞选都会变。

他们对你们隐瞒了太多,但是不能再这样了。

我叫英格麗·哈根,是我发现了树木可以交谈。

我是植物学家出身,不是图书馆管理员,不擅长讲故事。树叶和根系,小菜一碟,可文字我从来都不擅长,直到后来才有所改变。

我得从头讲起,这样你们才会明白。

我生长在奥斯陆中央车站北边紧邻的格陵兰地区,我母亲在2050年的夏天早产生下了我,当时半个美国和南欧大片地区都陷入火灾,他们说到处都是干旱,气候炎热不堪,冰山大量融化,运输业还在过量使用化石燃料,如此种种。那年夏天被称作“红色夏季”,因为当时没人能知道,火灾在那个夏季结束时还不熄灭。从本质上讲,它绝不会真正熄灭,最后只会烧光树木。不过那段时间,挪威还是灰蒙蒙、湿漉漉的,甚至偶尔还有点冷。我最早的记忆就包括恳求妈妈借给我平板电脑,这样我就能观看绿色行动组织保护雨林的国际联合行动。

作为孩子,我不理解气候崩溃的政治意义,但是我喜欢那些剪辑的视频。激励人心的讲话、大型拖拉机在土地周围构建保护性围栏、从中国增加人工降雨的工厂拖来的大型水桶以及至关重要的植物学家。他们看起来充满了冒险精神,穿着磨损的靴子,戴着汗湿的脖套,工具带上挂着攀岩钉和绳索。看他们攀上攀下树木,我能看好几个小时,直到母亲让我吃饭或做作业。

等到我上大学的时候,植物学已经成为一种死亡的艺术。地球上仅存的树木十分宝贵,可是它们数量太少,不需要很多植物学家。我不得不一路读到美国的田纳西大学。毕业之后,我最终追随专业领域内不断缩减的剩余植物学家来到巴西,努力阻止亚马孙雨林的大灭绝,可这就像是用创可贴来挽救车祸受伤者一样徒劳无功。我以前从没觉得风会像那里的那样炎热和憋闷,太阳可以透过你的衣服烧灼身体——甚至在闷热潮湿的田纳西也不会达到那种程度。我感觉更像是在亚马孙雨林中游泳,而不是行走,仿佛一切都被淹没在水下,这水还在沸腾。

我们也不断努力,直到绿色行动组织开始解雇我们。所有的资金先是被转投去阻止杀死大量城市人口的CHA7-MRSA超级细菌,然后又被投入解决全球空气污染危机。我们失去了雨林。

十个月后,我正在奥斯陆的一家食杂店——不,既然要坦承一切,我们就实话实说吧——我正在挪威国家酒局的打折区,用自己可怜的银行账户余额采购足够喝醉至少一周的酒,那时我头一次遇见了克莱尔·中村。

“是香槟。”我留意到,主要是因为在我的生命里,已经有太长时间没有值得庆祝的事情了。绿色行动组织曾经承诺,他们只要重新争取到资金,就会再聘用我们,可是他们遣散我们那天我就知道,他们再也不会雇我们了。雨林,我最爱的树木,都没有了。

“这瓶好喝吗?”她用英语问我,声音有点像我在巴西共事过的一位新西兰植物学家阿维纳。当时克莱尔作为一名来自奥克兰的小说家已经名声大噪。可是就像我说的,文字从来不是我感兴趣的领域,我不认识她,只知道她是我见过的最漂亮的女人。

“不重要,”我回答,“只要场合恰到好处,它从来都很好喝。”

这把她逗笑了。“我刚继承了一片森林。”她告诉我。

森林。

“真了不起。”我说。我已经很久没有听到这个词语被大声说出来了,单是听到它就能让我内心澎湃。

“人们通常可不是这种反应,”克莱尔笑道,“其实没人有你这种反应。”

“我是一名植物学家。”

她拉住我的手,被她触摸的皮肤像赤热的火焰在燃烧——让我意外、眩晕。我如果集中精神,仍然能够体察到她的手指最初接触的准确位置。她闻上去有股咸味、户外的雨味以及墨水味。

“你相信命运吗?”她问我。我能听出她在开玩笑,但又不完全是。后来我了解到,作家都有这样的看法,他们似乎觉得一切都像命运或者魔法,而且这一向都是完全正常的。

“我相信香槟。”我说。

这是个糟糕的笑话,但是它起作用了,至少没有搞砸我的机会。

她咬住嘴唇,突然有点害羞,似乎在鼓足勇气要说什么。最后她举起酒瓶,“我要一个人喝这瓶酒,因为我的朋友还都在奥克兰。”她说,她的眼睛呈极暗的绿色,仿佛春季的刺柏,“你想来看看我的森林吗?”

我想。可是说实话,在那一刻,即使有机会欣赏森林,我也真的只想看着她。我们乘火车从中央车站出发,整个途中我都替她拎着漂亮的酒瓶,心脏剧烈跳动,手指用力攥着酒瓶的细部,紧得我都怕把它捏碎。

“话说,那是一片森林,但也远远不止一片森林。”克莱尔为我介绍,因为兴奋而气喘吁吁。

最后我就是这样来到未来图书馆工作的。

这很难让人相信,因为如今人人都在谈论未来图书馆,可是在当时我从没听说过,毕竟距它正式成为图书馆还有三十多年。那时候树木只是一些小树苗,还在生长。

克莱尔从刚刚过世的未来图书馆创始人凯蒂·帕特森手中继承了管理者的职务,这个项目由凯蒂始创于几十年前的2014年,比我和克莱尔的出生还早近半个世纪。当时,世界的森林才刚刚开始消亡,但是仍然还有很多。克莱尔是自己了解到这座图书馆的,因为她受邀为该项目写一部小说,于是就来到挪威,因为她想自己选择一棵树。

你们当然已经读过她的作品,《树叶之歌》,未来图书馆发布的第一部作品。

我嘛,就读到得更早啦。

在董事会把未来图书馆歪曲成如今的样子之前,凯蒂·帕特森最初按照一个文学和环境公共艺术项目打造了它。获得挪威政府的批准之后,她从费夫来到努尔马卡森林购买了好几英亩地,那里位于奥斯陆以北,只有几小时的路程。除了要继续照看在那里繁荣生长的数千棵白桦幼苗和松树,她还在那里种下了一千棵挪威云杉,显然这种树常因其高质量的木材而被熟知和砍伐。然后她开始邀请作家。

那天晚上我们走在树木间的黑暗之中,只有月亮和手机上的微光照明,克莱尔说那个创想是要说服一百位作者各写一部作品,不发表也不给人阅读,交由未来图书馆保存一百年。在这一百年末,也就是2114年的春天,作者们和凯蒂·帕特森早已去世,未来图书馆的新任管理人会在凯蒂种植的一千棵树中砍伐一百棵,把一百部作品印在这一百棵树造出的纸上,供子孙后代阅读。

作者可以随意书写,“主题强调想象和时间”即可。克莱尔拔下香槟的塞子时为我介绍,她的笑容那样甜美。她是第五十七名受未来图书馆邀请进行创作的作者——凯蒂·帕特森在二十一世纪七十年代初去世前选择的最后几位之一——可她却是第一个受邀来到森林选出自己作品将来成书用的树木的。克莱尔短暂的旅程结束时,年事已高且疾病缠身的凯蒂已经决定把未来图书馆交由她来管理。

克莱尔回到家,把自己生活中所需的一切装进一个手提箱,然后申请了挪威居留签证,可是仅仅又过了几个月,未来图书馆秘书伊可打电话通知她,凯蒂在睡梦中过世了。

即使有希腊爆发犬-禽-马流感而导致的局部旅行禁令,克莱尔也没有停下脚步。她中转六次、在边境等待十二个小时、两次测量体温、三次抽检血液、四次接受鼻拭子采样,还戴了十天的腕部追踪器以替代隔离,途中花了四十个小时,最后终于回到奥斯陆。差不多整整两天没有睡眠,可她的第一站就是我们相遇的挪威国家酒局。

克莱尔的树,那棵要被印成她那本书的树,没有标志——树林中没有任何标记把她的树跟其他人的区分开——可是我们相识的头一晚之后,我就把它的样子牢牢记在了脑中。那是一棵新种下的挪威云杉树苗,在一块阳光特别充足的空地上,凯蒂种下了包括它在内的许多棵。树冠中透过明媚的阳光,根系充分展开,即使位于森林的极北部,风也被严密地遮挡住。

“你觉得如何?”克莱尔背靠着主干上的树皮,微笑着问我。天空已经破晓,我们不用手机照明,仅靠日出的柔光刚好能看清对方。

我愿向她求婚,可是实际上,我请求为她工作。

“树干测量、树叶采样和土壤pH值测定,都需要非常精准的知识和经验,”我拼命吹嘘,“每一天我都会检查树苗,从根系到树梢。”

我努力让自己显得严肃认真,可这几乎是个谎言。尽管亚马孙的雨林都化为灰烬,亚热带和温带的森林正在缩减,可是努尔马卡森林的树木却格外健康。不过假如告诉她我想余生与她为伴,我担心会把她吓到。因为我们仅仅才相识八个小时。

不过话又说回来,也有可能不会吓到她,因为她相信魔法和命运。

是她先吻了我。

从那以后我们再也没有分开。我们第二天乘火车返回奥斯陆,我去打包衣服并退掉公寓,然后搬进图书馆最简朴的小屋居住,它就位于森林之外,克莱尔那间的旁边。三个月后,我搬进了她的小屋,又过了三个月,我们结婚了,婚礼就在森林里举办,由她最喜欢的图书馆管理员贡纳主持。

她作为妻子陪伴了我三十年,同时我还是这片森林的首席植物学家。白天,克莱尔会裹上一件毛衣待在办公室里,她和她的管理员可以说是藏在成堆的书籍、文件和摞在一起的茶杯之间,我会跟其他植物学家到户外,弄得浑身是泥,在我们的树上爬上爬下。夜里我们会一起坐在篝火前,她会给我讲图书馆那边的所有事情,关于文字、故事和书籍,我会告诉她我这边的一切,关于根系、雨水和叶子。

完美生活。

有时候我无法相信时间过得有多快,有时候我无法相信自己得以那样幸福地生活了很久。

抱歉,即使到了现在,我只要一想起克莱尔,仍然很难思考别的事情。

假如你们回顾新闻档案,寻找提及未来图书馆的内容,那么你们会发现起初基本上没人关心。2014年的在世者没有人活到现在见证这个项目,可是到了二十一世纪九十年代末,未来图书馆项目只有十五年就要开花结果的时候,这段时间似乎一下子变得没那么漫长。来访这片森林的人次上涨,文学媒体开始刊发文化报道。有人甚至创建了一个倒计时,人们可以让它一直运行在“新闻镜头”设备的角落。我没有使用,因为爬树时它阻挡我的视野,不过克莱尔在用。即使我们都已记住了时间,她在每天早晨的头一件事儿,还是伸手从床头柜拿起“新闻镜头”,透过它看着我,大声地欢笑着告诉我剩余时间。

“你确定自己能做好?”未来图书馆正好还有一年就正式开放的时候,她问我。当时她的声音已经非常虚弱,比呼吸声大不了多少。

那天下午之初,我乘地铁从弗隆纳塞特伦返回奥斯陆,去同一家挪威国家酒局购买我们半生前相遇时的同一款香槟,并把它带回去。第二年春天的同一时间,我的植物学家们会伐倒第一批作者的树木,准备好造纸的原木,让他们的文字能印刷出来。

克莱尔却没法活到那时候见证这些。

“我保证。”我让她放心。

以前,我对此是认真的,图书馆是她的梦想。我可以允许他们砍伐一百棵命中注定成为书籍的树木,再心平气和地照顾余下的树木。我本可以跟她一起做到。

可是现在……

克莱尔努力从自己的杯里微微吸了一口,然后便放弃了。

我能看出她也不相信我。三十年來,她曾每天看我像母亲关心孩子一样照料树木。她知道那些树木已经变得有多珍贵,到那时,2113年初,努尔马卡是世界上仅存的最后一片森林,而且已经持续了有一段时间。阿根廷和智利境内的瓦尔地维亚雨林、中非洲米翁波林地、日本的岚山竹林,都已经绝迹。我们听说,前西方国家加拿大在新钦西安集体农场的密封生物库里有少量实验室生长的树苗,它们在钦西安植物学家努力完善的人造增强土壤替代物里拼命扎根,可萌芽几年后总是向内卷曲然后死掉。在他们的生物库外散布着最后的野生样本,它们从灭绝森林的灾难中活下来,尽管联合国环境规划署在尽一切努力挽救,但它们还是缓缓地衰亡了,枯萎得只剩树皮。偶尔会有发现一棵树存活的新闻报道,可结果总是弄错了或是被骗了。土地污染太严重,又没有降雨,太阳也显示出强大的破坏力。

努尔马卡的的确确是仅存的森林,世界上每一棵树都在未来图书馆。

“全都是轮回。”我最后说。贡纳已被克莱尔选为接替自己的图书馆管理者,他把注射器和静脉注射包放在我们旁边的桌子上,亲吻她的额头,然后退出去跟医生一起在屋外等候。

克莱尔的肺癌已经严重到难以忍受,一个晚上都忍受不了,更别说再等一年。因为呼吸时发出的声音,人们如今称之为“爆喘”,世界上没有了其他森林帮助努尔马卡清洁空气,PM2.5颗粒非常稠密,即便戴着口罩——反正也总是短缺——爆喘也已经在全球暴发。

“所有的生物必须生长,然后死亡。这样新的生物才能生长。没有树能一直活着,就跟没有人能一直活下去一样。”我拉着她的手对她说。

“但是一本书能一直流传,亲爱的。”她拼尽力气轻声说。

我知道克莱尔期待什么,她期待一年以后,自己那棵树倒下成为书籍时,我终于把她的书捧在手里时,即使她已经去世,我也会觉得拥有了她最后的一部分。

可是我已经拥有了她最后的一部分,就在她的树里。

不是说我爱森林胜过爱她,而是对我而言,她和树已经成为一体。

“献给克莱尔。”一年后未来图书馆开启那天,我们借着初现的晨光,站在临时搭建的讲台上时,贡纳对我说。观众们鼓掌致意,我的植物学家们在我们旁边等待,礼貌地把手锯攥在身后,观众们鼓掌致意。贡纳和图书馆管理员决定从克莱尔的树开始,以此向她致敬。她的书将成为图书馆出版的头一部作品。

“献给克莱尔。”我重复道。

那天早晨的黎明时分,我带大家走到未来图书馆树林的深远角落,那里的根系紧密接触,云杉树苗的枝叶在风中互相摩挲,我指出他们要砍伐的树,贡纳在它的低枝上系了一小根金丝带,保证在所有媒体的注视下,他们能再次找到那棵树。

他们不如我了解这片森林。

“你确定自己还好吗?”他又问我。

“还好。”手锯开始工作时我说。

我在哭泣,他捏了下我的手,我看见他的眼中也泛起微光。

“你会收到第一本。”树干开始倾倒时,他对我说。

第一棵树倒下,我们看见木头内部的年轮,那时一切才开始瓦解。

这是他们向你们隐瞒的头一件事儿:把作者的骨灰埋在每棵树下的泥土里其实是我的主意。

未来图书馆的官方网站把这归功于克莱尔,倒也还好。是她的努力推动了整个项目,当时我们在一起已经有几年,尽管她刚刚被确诊患上了“爆喘”,可是比以往更忙于邀请作者为未来图书馆写书,寻找有趣的新声音填满作者名单。而我在忙于照顾树苗。起初我觉得一百部书听起来绝无可能完成——我自认为这辈子都没读到十部,更不要说一百部了——可是我跟克莱尔在一起的时间越久,她就越能打开我的眼界。我开始理解,即使对书籍而言,一百部根本不是什么大数目。只不过她同样开始认识到,一千棵树几乎也不是什么大数目。我们都在照顾如此稀少而珍贵的东西。

一天晚餐后,我们坐在俯瞰森林的门廊上,日落为这片林地带来黑暗、增添阴影,克莱尔感叹道:“我希望能有办法让他们也来见见自己的树,就跟我一样。”当时最后的石油战争正如火如荼,航空业完全停摆。我们乘火车往返奥斯陆的工作人员说,航班得等好几周才能乘坐,机票价格比城市远郊外小型公寓的首付金额还高。

我努力组织一句话回应,但是没有成功。即使克莱尔的爆喘症仅仅处在一期,而且她对治疗的反应很好,我也还没有从她的诊断结果中恢复过来。

可是不管我的情绪有多低落,克莱尔总能拉我出来。为了安慰我,她开始谈论书籍和永恒;谈论一位作者及其艺术是多么独一无二;谈论作者的作品不像是孩子,更像是前世,作品塑造了作者;谈论只要读者继续阅读,作者就会一直活着。“作家去世后,会变成书籍。”她喜欢的一位著名作家就曾这样说过,她告诉我。豪尔赫·路易斯·博尔赫斯早已去世,没法接受邀请加入未来图书馆,可这没有阻止克莱尔希望自己能以某种方式邀请他的鬼魂为她再创作一部小说。

当时我想到了那个主意。

“或许,在某种程度上他们还是可以来看自己的树。”我说。

克莱尔喜欢其中蕴含的象征意义,便立即开展工作,联系已经向未来图书馆提交作品的在世作者以及过世作者的家属。我们已经知道这些作者不是打算去世后火化,就是已经被火化,因为几十年来土葬已经十分昂贵。其实骨灰可以在瓮中永久保存,家属听到这个请求时意外地特别感动。说服作者在去世后送给我们一点骨灰也不是什么难事。

在未稀释的状态下,即使用量很小,人类骨灰对植物也有极强的刺激性,因为其中钠含量和pH值太高。我想办法把骨灰同一种自创的特殊土壤混合,消除钠元素的影响,把酸性降至最低。

我把每人的少量骨灰跟我们的特制土壤混合之后,克莱尔和我到每一棵选好的树下,我在树干底部小心地挖一个坑,确保不伤害到根系并尽量不影响地被植物。我们把作者“种”在树下,再把土填平。

“这下他们就会见到自己的树了。”埋好第一份骨灰之后,我搂紧她说。一棵树只需要几个月的时间就能从土壤吸收如此少量的营养。按森林时间考虑,这基本上短得可以忽略不計。

她吻了我。“我去世后,你得为我做这些,”她说,“我希望把我的骨灰埋在自己的树下。”

我想要争辩说要好几年后,但愿是几十年后,我们才会考虑那件事。可问题不在于时间。“我会的。”我回答她,也亲吻了她。

我们拥抱着站在那里,我心想着骨灰和泥土混合在一起,融入了下方温暖潮湿的黑暗之中,不过我知道克莱尔当时的想象更加奇绝,比如骨灰腐败后转变成文字,拼成卷曲的句子爬到根系周围,被吸收进树木里。

“注意安全!”我的首席副植物学家的喊声一下把我拽回到眼前。吱吱咯咯的声音让位给咔嚓一声巨响,然后是树叶哗哗哗的响声,天空变亮,随着轰隆一声响,世界都震颤了一下,未来图书馆的第一棵云杉倒在了地上。

你可以通过树干上的年轮数判断一棵树的年龄,年轮每一年都会长出一圈,树干稍微变粗。目睹那棵树轰然倒下,我忽然觉得,一棵树读起来好像跟书籍有些相似,哪年干旱,哪年着火,何时雨水充足,何时阳光强烈,第一棵树上的年轮简直完美,不可思议地对称和优美。爱情不是发生在一个人身上,而是一个人为另一个人所做的事情,每一天,每一刻。一种付出,不是一种感觉。这些年轮记录了我的付出。

地面一停止震颤我就走上前,把手放在倒下的树上,树干内部光滑的圆面似乎也在看着我,年轮一圈一圈,整整一百圈,让人迷醉眩晕的螺旋。

不。

我随后发现,木质中的这些弧线不是年轮。

“老天在上……”贡纳低语。

它们都是文字。

接下来,我不知如何回到克莱尔的旧办公室,坐在了椅子里。扶手上有一杯茶,当初升起的蒸汽早已不见。贡纳和首席副植物学家都没有跟我在一起,只有我们最初级的植物学家阿秀陪着我,一边看我,一边紧张地用双手扭动脖套。阿秀是我们最后的一位雇员,仅仅在这里工作五年的新人。

“大家都在哪儿?”最后我问。

“外面,应付记者,”阿秀回答,“首相正从奥斯陆赶过来看看。”

看什么?我几乎要问出口,但心里已经知道答案。

“你相信命运吗?”我能在脑海里听见克莱尔的声音,跟我第一天在北街和马尔凯文街路口的酒局遇见她时一样清晰。

“我得……”我对阿秀说着就要站起来,“我得去……”

“我知道。”阿秀说着扶我坐回椅子上,然后走到桌旁,上面有一个大餐盘大小的漂亮圆片,是深棕色树皮环绕着的一片桃肉色木头,“还没等人群蜂拥而至,贡纳就让人给你切下了一片。”

那是我们刚刚砍伐的树干的截面。

“克莱尔之树,”阿秀递过木片说,“克莱尔之书。”

沿着最外层的年轮写着“《树叶之歌》”。

我看着阿秀。“这不是。”我想要说。“不可能。”我没法说完。

阿秀还在盯着木片,眼中满是惊奇,“我猜我们不需要把它印刷装订了。它已经……已经是一本书了。”

当天余下的时间里,我重新打起精神的时候,贡纳又监督砍伐了四位作者的云杉,效果全都一样,树干里除了该有的年轮,还有文字,小得超乎想象,但还是可以辨认,沿着一条曲线从中心盘绕到树皮开始生长的外围。诗歌和较短的长篇小说的字迹大到可以眯起眼睛直接阅读,比如《树叶之歌》,较长的作品则需要使用放大镜。语言各种各样——挪威语、韩语、葡萄牙语、阿拉伯语——有些半路改变,就像年轮因为干旱和洪水而弯曲一样。有些作品讲述的故事特别长,细枝也得从主干上砍下来看到截面才能读完。

这怎么可能?意味着什么?媒体上充斥着调查报道、意见文章和个人评述。我们让曾经获批参加开幕式的摄影师继续拍摄新的树木,一些不太重要的照片被他们授权给公开市场,在“新闻镜头”上随处可见、无处不在,让你想躲都躲不開,我只好完全停止使用这个设备,把它放进克莱尔孤零零的床头柜抽屉里,再也没有把它取出来。

第一周有很多会议要开,跟首相和国王,跟——终于再次复兴的——绿色行动组织,跟世界自然基金会、经济开发基金会、联合国环境规划署和每一家用字母缩写表示的相关机构。贡纳站在管理者的角度上一次次讨论未来图书馆的日常运营管理,我没完没了地详细叙述我和植物学家同事如何照顾树木。我向他们提供我们的日志、天气记录、雨量图和所有一切。他们追问我埋下的骨灰,逼我一遍遍解释具体的方法。克莱尔召开最初的新闻发布会时,全世界都被我们埋骨灰这件事中饱含的深情深深吸引,可是如今却着迷于种出的东西,甚至可以说沉迷。

然而我坚称其中没有魔法,那天夜里只有克莱尔和我,一些富集营养的土壤混合物,再加上多喝了点葡萄酒。浪漫,仅此而已,无论发生了什么,都不是因为我们。

他们说认同我的看法,我相信了他们。

这个项目继续推进,图书馆还在发布小说,但是整个过程已经改变。我们伐倒树木后不再用木材造纸,只是把每根树干切成薄片,把每一片当作书籍卖出去。我们把每片木片切成大约1.25厘米厚,这样一棵树就能产出1500到2000本书。

在一个月的时间里,未来图书馆的100部小说都被“出版”,每本售价数千克朗,甚至有时候高达数百万克朗。

我得承认那些书很美,以前我从不会特别觉得书漂亮,但是那些书颠覆了我的看法。买家把它们像艺术品一样挂在墙上,坐在或站在它们前边,一连好几个小时用放大镜阅读作品。人们觉得再一次跟自然、跟树木联系起来了。“共享生活”中有一些视频,读者谈到每次经过他们的书籍,都会用手指抚摸木头,感受其中的字词。它们有种魔力,他们说,木质的书籍提醒了他们跟地球的密切联系。

我已经失去了自己那份《树叶之歌》,我被捕时它就被没收了,我不知道它的下落,但是可以肯定的是重新把它卖掉的诱惑过于强大。我长期被关押在惩戒所,法院忙于处理爆喘诉讼和气候难民重新安置的申请,没有时间审理我的案子。即使他们有时间,我也知道自己会被定罪,再也不会重见天日。我还想象在某场安静的拍卖会上,《树叶之歌》甚至拍出了我难以理解的天价,就这样,我失去了克莱尔的作品。

不过没有关系。我就要讲到入狱的原因了。

我被捕那天——我试图揭露一切的那天——是图书馆开幕那个月的月底。我们刚刚砍伐了最后一棵树,第一百棵。我的植物学家们努力测量和分割树干,用它制作书籍。我愚蠢地相信,从此以后就再也不用砍伐了。毕竟凯蒂和克莱尔曾经只想在未来图书馆里收入一百本书,也只邀请了那么多作者。

然而真能那样吗?“新闻镜头”持续不断地通过每种设备、屏幕和门户网站进行质疑,可以穿透任何广告屏蔽插件。全世界蓄势待发,屏息等待接下来可能发生的事情。

“准确地说,未来图书馆项目启动时,努尔马卡这里种下了一千棵树,不过真正被砍伐的只有一百棵。”气候与环境部长克里斯托弗·伯格俯身向前靠向会议桌,够着麦克风对房间里的其他人说。克莱尔不大的办公室里,仅由图书馆管理员和植物学家参与的每日情况汇报,已经变成极其正式的会议,在政府修建的臃肿丑陋的临时建筑中举行。他们创建了官方董事会来监督我们,任用的全都是自己人。

“一点不假,”我说,“另外九百棵树根本不是图书馆的额外库存,而是为了填补我们在这个项目中注定要失去的那些树木。世界仅存的树木只有努尔马卡森林里的这些了。”

“我不是要求砍伐这一整片森林。”伯格部长争辩道。

“任何砍伐我们都承受不起。未来图书馆不仅仅要在一个世纪后出版一百本书,还要保护那些书籍生长所在的森林。”我回答。

“再砍一棵,”董事会主席派克建议,“试试嘛。”

我摇摇头,“假如我们砍伐第一百零一棵,怎么保证不去砍伐第一百零二棵?一百零三?我们已经毁掉了地球上其他所有的森林,什么时候才会停手呢?”

他们都含糊其詞,我当时就明白,砍伐不会停止,那不是未来图书馆的完结,反而是一个开始,世界上最后一片森林开始毁灭,即使他们今天砍伐一棵,明天就种下一百棵,因为生长速度缓慢,我们也永远赶不上砍伐的速度。在我们的有生之年,森林将会消亡。

我得采取措施,向他们说明情况。

我得告知真相。

因为我对他们都有所隐瞒,保守着一个秘密,因为我不知道它会如此重要。

那天晚上,我从克莱尔的床头柜抽屉取出她的钥匙,进入她黑暗沉寂的办公室,然后进入办公室尽头更暗更沉寂的小房间。

未来图书馆计划圆满完成之前,百位作者提交的每一部作品都保存在某台加密服务器上,但是这项计划最初还要打印出手稿,在奥斯陆市中心的戴克曼图书馆展出,直到那些树木被砍伐后制成纸张。手稿要被锁在盒子里,这样参观者就能拿起盒子,听见纸张和这个容器相撞的声音,但是无法阅读。为了增强神秘感,克莱尔告诉我的时候还挤了下眼睛。盒子的外层由木头制成,跟整个项目的主题一致,但是凯蒂·帕特森有先见之明,在每个盒子里边衬上了不锈钢。一旦封死,那些盒子就密闭防水,所以手稿永远——至少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不会腐烂,长到前往戴克曼图书馆的参观者能够把玩它们,再把这个项目的情况口口相传,这是一个非常巧妙的宣传策略。

然而在二十二世纪初的电力短缺之后,戴克曼图书馆被改造成流浪者的庇护所,手稿被抛弃,展览被取消。它们的盒子被送回到我们这儿的办公室,只有这里接受它们。

那些树木带来的惊奇和敬畏似乎让所有人都忘了原始手稿还留在这里,被塞进一个阴暗潮湿的储藏室里,十几年都没有人打开,如今也没有必要打开。

我数了五十七个盒子,然后在这些收藏品的中间把窄窄的木盒抽出来。克莱尔的作品很薄,或许只有二百页左右。我颤抖着把她钥匙圈上最小的金钥匙插进锁孔,然后转动。盖子发出疲惫的咯吱声,轻易就被打开,里边露出她的手稿,她在几十年前写下的作品——专门为她那棵树创作的故事。泪水模糊了我的双眼,我几乎读不出发黄并微微褪色的封面标题,不过这没有什么影响。

我已经知道标题写的是什么,确切地说,知道它写的不是什么。

这是他们向你们隐瞒的第二件事:《树叶之歌》不是克莱尔的作品。

我知道这点是因为未来图书馆开启的那一天,贡纳和其他员工告诉我,他们决定通过最先出版克莱尔的书籍来纪念她,当时我做出一个选择。也许那是个错误的选择,但也是我可以做出的唯一选择。我情不自禁,必须要保护她在我手中的最后一样东西。

那天早上我带他们去的那棵树——我们砍伐后发现其中有字的那棵树——不是我脑中特殊标记的那一棵,不是相比其他树木,我每天格外关照的那一棵。我选择的那棵树的枝干向着天空生长,扭曲的根系在地下的黑暗中蔓延,只有阳光雨露哺育它,克莱尔的骨灰没有被埋在树下。

因为那不是她的树。

第二天晨会上,我在首相舒尔和董事会副主席奥里维拉开始讨论会议记录之前举手发言。我需要把完整的故事告诉他们,在他们毁掉整片森林来尝试发掘真相之前先告诉他们。

不过还没等我开始发言,伯格部长探身靠近他桌上的麦克风,打断了我。“我想谈谈象征。”他不急不躁地说。

“象征?”我惊讶地问道。

伯格部长清了清喉咙,然后笑了。

我一下子看出,他接下来要说的内容经过彩排,其他官员都已经知晓。他们似乎提出并共同商定了某项计划。

“希望的象征,未来的象征。一个人的生命即使在身体消亡后仍将继续存在。”

“可是——”我停下来,尽力保持镇定,看向旁边的贡纳,但他正看着伯格部长,没有看我,“这里骨灰和文字的情况不是那样,与真相不符——”

“要说真相的话,那顶多是学术问题。可我们活在世上,真相最崇高的目的就是获取最大的效用,”伯格继续发言,声音在这个丑陋的灰色房间里回荡,“我认为,要在环境保护和人道主义考虑之间取得完美的平衡,未来图书馆也许可以超越我们以前的期待,为这片森林——和人类——做得更多。”

“我有证据,”我努力说,可是自己已经恐慌,“可以给你们看。”

什么证据?我指望他提出疑问,可他却说:“一项提议,请董事会考虑。”他此时已经不看我,而是面对桌边的其他与会者,仿佛我根本没有发言一样。

伯格部长开始描述持续竞选的想法时,我绝望地再次看向贡纳。每年从全球公开征集骨灰,抽签决定“播种”哪些,每年只允许砍伐几棵剩余的树木,这样我们就能读到写在他们木头里的文字——被播种者最后的文字,去世后的文字,代表一个人没有完全逝去的文字。

他们已经明白,那会成为人类历史上空前绝后的最伟大事件,你可以从他们的目光中解读出来。地球正急速走向灭亡,人们恐惧不安,世人不会抗拒参与这样一个项目。

我努力争辩,然而无济于事。政客的巧言令色就像是克莱尔能在的小说里创造的魔法。

“这样资金才会源源不断,”伯格部长还在介绍,其他人纷纷点头,“努尔马卡森林的每棵树当然都很宝贵,可我们还有数千棵。假如我们小心谨慎,假如我们能得出一个每年可以砍伐的精确上限……”

贡纳还是不愿看我。“贡纳,求你了,”部长继续发言时我对贡纳说,同时轻触他的手臂,强迫他注意我,“这很重要,”这句话在我喉咙里又烫又尖锐,“这关乎了克莱尔的作品。”

“抱歉,英格丽。”他叹了口气,用温柔的声音说。

过了很久我才相信,他们动摇了贡纳的立场。跟我和克莱尔一样,贡纳几乎整个职业生涯都在参与未来图书馆计划。我本以为在所有人中,至少他会和我们一样理解时间。

不过与未来图书馆森林中我同样关心的更年长的古树相比,我猜即使一百年也不是很长。

我们进行了投票,只不过是走走过场,只有我一个人反对。图书馆第二天会宣布持续竞选计划,并立即开始讨论竞选申请,每一年,最终的一百名胜出者会被播种在树下,第二年他们的树木会被砍伐,这样我们就能读到他们不朽的文字,并把它们卖出去。

我跑回储藏室,想尽可能多地取出手稿带走。我必须得曝光,必须得说出真相。我快速甩开那个房间的门,震得墙壁哗啦啦响。

可是那些手稿以及它们的小木盒都不见了,那个地方跟刚刚被建起来时一样空空如也。

我转过身,贡纳正手插着兜,站在克莱尔的办公室里。他还是不能正视我。

我就这样被捕了。

如今我才明白,董事会已经知道我一直想要告诉他们什么,他们还在兴奋不已的某个时刻,某位员工肯定想起,根据流程,我们备份电子手稿的远程服务器会在未来图书馆开启的第一周自动解锁,允许打印。也许贡纳收到了一封系统自动发送的说明邮件,他们肯定对照文件检查了树木,肯定开始不久就知道了真相。

起初我的罪名被列为商业欺诈,可是后来有人說服其他的植物学家传出流言蜚语、夸大其词,说些闲言碎语,最后对我的指控不仅仅是不满新成立的董事会如何管理未来图书馆,还有公开威胁董事会成员。他们在我的房间里发现了可疑的工具和材料——锯、刀、化肥混合物、我的头灯电池——全然不顾所有植物学家都使用这些东西来完成自己的日常工作。

环境恐怖分子要比这危险得多。

图书馆的律师可能认为,我会利用自己在被告席上的机会曝光持续竞选计划,而不是为自己辩护,于是他们根本没有让我接受审判,而是提出一项出于安全考虑的申请。我在乌勒斯莫监狱的144号牢房观看了诉讼程序。我的狱友因为谋杀了两个人服刑七十年,已经完成十年。就连她在监狱里都听说过未来图书馆。

“也就是说,任何人都能参与竞选?”她从上铺俯身看着我问。

“对。”我说。要说服她相信我了解的内情——那个竞选无关紧要,即便是胜出者也不会赢得什么——没有任何意义。“可是你在这里要怎么报名呢?”

“教学楼里有一整间计算机房,”她说,“每人每天有一小时上网时间,他们还没带你去看过吗?”

他们当然没有,以后也绝不会带我去看。

“你为什么要杀死那些未来图书馆的董事会成员?”她问,“为了那些树?”

我耸耸肩,应该说为了真相。“为了爱。”实际上我说。

她尴尬地笑了笑。“我也是。”

我被判终身监禁,不得假释。

我失去了一切,只剩下无尽的时间来关注未来图书馆,以及后来那些树木的遭遇。

董事会不断砍伐,随着地球被污染得愈加严重,干旱更甚,我们宝贵的努尔马卡森林逐渐缩小,疫情和战争也愈加频繁,有时候,在乌勒斯莫监狱里,即使电风扇以最快的速度旋转,气温也会变得非常炎热,犯人会直接晕倒在地,眼珠上翻,衰弱的身体过热,甚至无法正常运转,仿佛再一次回到濒危的亚马孙雨林,挣扎着呼吸,大汗淋漓,但是出汗对于缓解炎热无济于事,因为空气非常炎热潮湿,你的汗水只是黏在你身上,仿佛盖了一层蒸汽毯子,甚至让你觉得更难受。

尽管如此,未来图书馆在每年春天还是会为持续竞选计划再砍伐一百棵树。

每当我的狱友前往教学楼,用一个小时的时间上网,她都会让我提出几个问题,她去查找答案,只要这不耽误她时间配额里的十五分钟以上。她告诉我,为了回应独立环保组织的无力指控,未来图书馆做出过对话的尝试。董事会显然曾经尝试把种子从努尔马卡送到新钦西安集体农场的生物库,可是那里长不出云杉。他们还尝试用显微镜检查小型植物切片,比如欧洲越橘、塔藓和白花酢浆草,看看是否还有别的植物能长出文字,然而似乎只有那些树木可以。

他们还注意到不同树种间的不同风格,挪威云杉往往蕴含悲伤的故事,欧洲赤松长出快乐幸福的故事,白桦通常展示诗歌,有时甚至有音乐的音符在一圈圈年轮之间流动,降半音和升半音,二分音符和全音符,仿佛年轮的线条构成了五线谱。卑尔根爱乐乐团每年秋天都要在音乐会上演奏,我曾在用餐时间的监狱食堂听过,广播系统轻柔低沉地播放演出的录音——本就贫乏的食物配给格外不足时,监狱长就会仁慈地给我们送上这份大礼。

乐曲很动听,他们演奏时很难有人分心去做别的。餐具静止,对话停息,我们都安静地坐上几个小时,沉醉在音乐中。我以前听那些乐曲时,从没感受到如此深重的痛苦。孤独弥漫在我的每个细胞,甚至比我失去克莱尔的头一个晚上还严重。就好像白桦比我们更理解哀悼挚爱的感受,也许它们的确如此。毕竟我才七十五岁,而人类对它们森林的摧毁持续了千年。

当然,所有这些艺术作品都被曲解为是我们人类的功劳。是我们的骨灰,是我们死后的生命被送到了骗人的持续竞选项目里。董事会已经在很多事情上撒了谎,所以在这件事上撒谎也不是很难。到底要怎么证明呢?“胜出者”在胜出之前就已经去世了。

未来图书馆开启的那一天,我真没想到我谎称属于克莱尔的那棵云杉里边已经有了文字。没有人想得到,怎么可能想得到呢?我以为树干里是保持原样的白色纯粹木质,跟真正属于她的那棵一样——我会想,如果都是木头,那有什么区别呢?我爱树木就跟我爱克莱尔一样,它们是我一直以来拯救的对象。把另一棵树造成纸张,印上她的作品,读者同样能够拥有她的文字、书稿,而我会继续拥有她那棵树。

可是当他们把它砍伐,当我们看见文字,我才明白我们的所作所为。

这就是他们向你们隐瞒的最后一件事,如果你们相信我坦白的关于克莱尔那棵树的一切,那么我觉得你们现在对此无法否认。

未来图书馆没有种下你们的骨灰,即使他们种下了也无济于事,他们每年砍伐树木并发布的故事不是我们的故事。

真相就是这一切都无关于人民、无关于希望、无关于永垂不朽。

真相在于持续竞选计划毫无意义,因为努尔马卡森林的每一棵树中都已经长出文字。

不是我们在书写。

而是树木在书写。

即使像我一样习惯于一种深不可测的时间尺度——树木和森林的时间,与它们的一生相比,我们的一生转瞬即逝——我也觉得监禁中残酷的乏味永远不会终结。有时我渴望死亡,通常只是为了结束无聊、结束一成不变的每一天、结束无法拯救我那些树木的恒常生活。

然后,去年终于有一天,我醒来时,狱友正俯身在我的铺位上轻晃我的肩膀。

“英格丽。”她低声说。时间尚早,她担心地皱起眉头。“你发出那种声音了。”

我又费力地吸入一口气,同时倾听。熟悉的声音,像小气泡或揉皱的纸。

爆喘。

我永远也不会弄清贡纳是如何搞定我的保外就医的。即使他们狱外的情况不容乐观,我还是不太相信他能在不引起董事会注意的情况下绕过他们的许可,而且接下来一直隐瞒到他们来不及阻止的地步,不过他们也许真的顾不上这事,他也几乎用不着隐瞒。

我看见探访室里是他手拿着帽子在等我时,内心满是惊喜和亲切。即使经历了所发生的一切,我还是情不自禁。形势完全恶化之前的许多年里,他就像是我和克莱尔的大哥。我们的发现是那样不可思议,完全超出了现实的可能,甚至没人可以理解。

“你看起来糟透了。”我说。我们擦了擦刚刚拥抱时流出的泪水。

贡纳笑了,更像是一种自嘲,然后耸耸肩。他特别憔悴,头发稀疏花白,仅剩几缕。“食物短缺。”

我们在乌勒斯莫监狱里总是食物短缺,我无法了解是外面的世界同样如此,还是仅仅因为我们最不受重视。“那么嚴重?”

他点点头,看着我发出一声疲惫的长叹,那时我才听出他也患上了爆喘。

“都是因为你进城那段时间。”我伤心地说。未来图书馆开启前的那十年,贡纳一心要确保我们的执照和许可持续有效,即使在暴乱和水污染危机期间也会去奥斯陆市内提交文件。暴乱导致损毁的历史建筑释放出燃烧的古老石棉,污染导致了饮用水安全问题。

可贡纳只是又耸耸肩,他说病因也不确定,如今人人都会患上爆喘。科学家已经用模型证明,既然我们在近五十年的时间里都仅剩下努尔马卡的树木,那么环境恶化的速度会快多少,在第八十年、第一百年情况又会如何。他说模型只能预测到那个时间节点。

“你为什么来?”我还算客气地说,“为什么是现在?”

“为了真相。”他说。

几年来董事会一直砍伐树木,直到现在。可是最近,他说,树上的故事变得越来越离奇,他们越来越难以找出类似人类创造的故事,为了圆谎,只能每年砍伐越来越多的树木。

“你说越来越离奇是什么意思?”我问。还有什么能比已经发生的一切更离奇呢?

贡纳显出了不安。“我终于在它们的故事中有所发现。”他说。

他花了些时间才搞清楚,因为未来图书馆不必严格按照凯蒂·帕特森栽种的顺序或者几个世纪前树木依靠风雨自然繁殖的顺序砍伐。董事会主要根据健康状况来选择——先挑出比较弱小的树木,让强壮的那些继续长高。

但是多年以后,贡纳才开始拼凑出真相。还记得吧,他对树木一无所知,但精通语言文字,在国家采取紧急措施撤走学校资金之前,他曾是奥斯陆大学的文学教授,后来克莱尔才力邀他加入未来图书馆。阿秀跟我一样,也不怎么擅长文字,但是经历了这一切之后的确通晓树木。贡纳告诉我,如今阿秀已经在他手下做了五年的首席植物学家,我认识的其他大多数人都已经死于爆喘。

贡纳和阿秀一起阅读图书馆中每一片木片上的树木之书,以及一直追溯到2014年凯蒂最初的团队在森林中栽种这些树木时的一本本日志,然后他们注意到一个规律。

“那都是一个故事,”他告诉我,“它们中的每一棵树只包含微小的一部分。我们读到的显然不完整,不过他们如今已经砍伐很多,足以让我们看出规律,”他拉住我的手,“所有的内容都属于《树叶之歌》,全部都是。每一棵存活过的树木,它们一直在以各种语言讲述这个故事。只是最近它们才开始了解我们的故事。”

我惊讶地盯着他,喘不出气,但这一次不是因为爆喘。

我又可以感受到我那些树木的灵魂,感受到我在它们之间行走时,针叶曾经轻柔地扫过我的肩膀,探出地表的根系在我的脚下盘根错节。我能听见风扫过它们的枝头。

“你读过吗?”贡纳问,“自从你被关在这里之后出版的作品。”

我摇摇头,“他们不让我用电脑。”

“董事会认为……”他压低了声音,“董事会认为那些树木想要告诉我们一些情况,地球的情况,我们用自己的仪器设备无法辨别的情况,空气和水的情况。树木比我们年长得多,董事会相信……”

我紧紧握住他的手,两人都感到了疼痛。“快告诉我。”

他低下头,“他们相信如果能够按顺序阅读完整的故事,树木就能在人类灭绝前告诉我们如何解决问题。”

不。

不。

我受不了了。

“贡纳。”我想要表达。

“我明白,”他说,“我明白。我试过向他们说明,可他们痴迷于那个想法。伯格部长说即使没有用,也不会有什么影响。哪怕努尔马卡森林还是几个世纪前最初鼎盛时期的大小,也不够用。根据科学家的推断,人类几乎命中注定要在接下来的五十到一百年间灭绝。”

我眼中的泪水模糊了他的身影。

“今年夏天,他们要砍伐所有的树木,以期了解故事的结局。”贡纳再一次把目光避开我,他的声音颤抖起来,“我无力弥补自己造成的损失和做出的糟糕选择,可是不能任由他们去破坏森林了。”

一阵严重的咳嗽把他打断了一会儿,他掏出手帕,从唇边挪开时上边已经沾染了血迹。

“昨天傍晚他们刚刚砍倒一棵树,”最后他继续说,“属于目前为止最年轻的一批,根据阿秀判断,可能是自然播种生长出来的,凯蒂最初那批树木最近的后代。昨天我赶在董事会看到之前,观察它的年轮到深夜。在它讲述的故事片段中有一句……”他停顿了一下,“它要找你。”

我痴迷地瞪大双眼,“找我?”

贡纳点点头,“树木知道你的名字。”

我们静坐良久,惊讶得说不出话。我只好尝试在头脑中刻画那片森林。

渐渐地,我才注意到贡纳在颤抖。我手扶着他的后背,然后摸了摸他的脸,我发觉他在哭泣。

“考虑到你的病情,很抱歉我只能为你申请假释来阻止董事会。如今我当上了主席,我的签字有这个效力,无论如何至少可以假释一周。他们得用那么久去办好手续,才能发现我都做了什么,”他的肩膀像打嗝时那样颤抖了一下,“那还不够。”

“够了。”我说。

“不够,遠远不够。”

我亲吻他憔悴的脸颊,“贡纳,”他脸上的皮肤跟我的一样冰冷且呈现出灰色,“时间够用。”

最后他终于看着我说,“我现在明白了,英格丽,多年以前你想让我们了解什么。这个故事不属于我们,它们不是为我们讲述,而是为彼此讲述。”

终于,我们说到了现在。

今天是2125年8月18日,我获释的第二天。

今天早晨天亮之前,我已经从努尔马卡森林回到克勒夫塔的一隅陋室。贡纳去世之前办的最后一件事就是偷偷为我租下了这间房子。然后他回到奥斯陆,他们改回那里召开董事会议。他可能已经把安乐死工具包里的所有药物都注射到血管里。他离开了这个世界。他们已经对他无计可施,爆喘也不能把他怎样了。

我的指甲缝里和靴底纹路间仍然存留着森林中的泥土。在黑暗中长时间步行很费劲,不过我以前走过多次。第一次我带着一瓶香槟;第二次我和克莱尔背了不少小骨灰盒,她还笑话我使不好铲子;第三次我又带了铲子,但是仅仅埋下了她的骨灰;第四次是在我被捕的前夜,孤身一人,只带了一样东西。

不,也不特别孤单。

有那些树木陪我。

我打赌即使了解了这一切,你们还是不愿意相信我。不愿意相信骨灰没有用处,不愿意相信木头里的故事不是由你们心目中的那些人创作的,不愿相信一直都是树木在创作。

然而我可以证明。

因为我还有克莱尔的手稿,她那本书。

不是大家以为她写的那一本,不是第一棵被砍伐的树木中的文字,而是真正由她写下的那一本。多年以前那本书由她交给了凯蒂·帕特森,被封进木头盒子并放在戴克曼图书馆展出,后来又被遗忘在她办公室的储藏间里,直到董事会为了保守他们的秘密,毁掉了其他所有的盒子。

我到储藏间读手稿的那个晚上,本应该预见到那样的后果,并在当时把它们都带走。不过我至少做对了一件事,我带走了克莱尔的手稿。我直接离开那个房间,走入黑暗。没穿外套、没拿手电、没带铲子,我试探脚下灌木丛中盘根错节的根系,手扶周围枝干上粗糙的树皮,伴着轻声吹拂树干的晚风,走上第一晚她带我进入努尔马卡森林的道路。

尽管当年我们在黯淡的月光下几乎看不见什么,但是克莱尔曾说,“难道这不美吗?”她指的是这座图书馆,关于它的这个创意。

“美啊。”我表示同意,不过我指的是她,和这些树木,以及她的话语和树叶摆动融合在一起的声音。

董事会的威胁正在迫近时,我一个人在黑暗中,用双手在克莱尔的树下挖了一个坑,埋进装有她手稿的盒子。那是真正属于她的那棵树,第一天晚上她带我看的树。她试图告诉我关于这座图书馆的一切,兴奋到几乎上气不接下气,我格外用力地握着香槟瓶子,关节都失去了血色,因为离她很近而紧张不已,耳中奔涌的血流让我几乎听不见她在说什么。我爱这棵树就跟爱她一样,强烈、持久。

我知道在这片树木之中,藏在森林的遥远角落,他们永远也找不到它,因为他们得在好几千棵树中先搞清哪一棵是她的。他们任何人都没有我了解这片森林。

“假如树木可以像我们一样讲故事,”克莱尔问过我,就在药物让她陷入无尽的昏睡之前,“你想没想过它们会怎么说?”

“想过。”我说,我这辈子都在思考这个问题。

她把头向后靠在枕头上,血管里的针头让她痛得皱眉。我摸了摸她的脸颊,“似乎不可能只有我们人类可以讲故事。”

“如果树木真会讲故事,你觉得真有人会听吗?”我问道。我没有像克莱尔那样对人类充满信心。

她合上眼睛之前,最后的笑容让我永远都难以忘怀。“你会听,英格丽。”

明天我会公开这封信件,接下来是克莱尔的作品。按照未来图书馆一直以来的设想,你们终于能够读到它了。

那是个爱情故事,一部有苦有甜的小作品,讲的是一段婚姻中,深爱妻子的丈夫和同样爱丈夫但对他不甚浪漫而感到失望的妻子。妻子发现他们平静的新婚生活显得无聊,希望经历些大惊喜和戏剧性的时刻,可是丈夫不知道如何给予,他的爱都体现在日常生活的小事中,小到妻子无法察觉。她是火,璀璨而激烈,而他是海,悠然而绵长,也可以说,是一片森林。

他们结婚几年后,丈夫生病去世。妻子悲痛不已,再也感受不到丈夫绵延克制的爱。

可是一周之后,她收到一封信,是丈夫在很久之前发现自己生病那天写下的。丈夫提醒妻子,在婚礼上,他承诺爱她每一天,爱她一生一世,不是丈夫的一生一世,而是妻子的。信上说丈夫还要写信——写很多很多,攒到去世后寄出——这样才能爱她一生一世。

在那一刻,每封信本身看似渺小,微不足道,但是他保证,放在一起会装满整个房间。她等得越久,最终就越明白这个真相,他其实从来都是大爱无边。

我感到好奇,克莱尔当时在某种程度上就晓得吗?她身上一直充满了魔力。

我终于终于开始相信。

顷刻间,克莱尔的作品就会渗透到网络的各个角落,植入每个人的“新闻镜头”和“眼睛扫描仪”。等媒体不可避免地朝我拥来时,我会让他们组织一次采样,去测试纸张墨水,好确定克莱尔作为第五十七位作者向凯蒂·帕特森提交这份作品的年份。不过就算还得等待检测结果公布,你们也会早早就相信了。学者会梳理她的作品列表,跟前作比较她的写作风格,克莱尔的文字特点会呈现出来。

你们都将了解到这本书才真正属于她,而不是我们第一次砍伐的那棵树里的书。因为那些文字早就存在,这会是一个证明。

接下来等我给你们揭示贡纳和阿秀的清单,你们就会相信我。贡纳曾一遍遍告诉我树木的顺序,《树叶之歌》的组成顺序,直到我把它记住。当你们按顺序阅读它们现有的故事,你们就无法否认。

最终你们会明白是谁写下了《树叶之歌》,以及它讲的是什么。

你们会明白,通过砍伐森林来获取每部分作品不会让故事延续——只会让它终结。我们只有看着树木生长才会知晓接下去的故事。

只有我们让它们一直讲述,这个故事才会拯救我们。

克莱尔的盒子就放在我身旁的桌子上,沾着泥土,外层木盒已经变软发灰,但是从木盒翘起的接缝中可以看出不锈钢内盒依然坚固。这将是我的故事的结尾,也是克莱尔的故事的结尾,不过它开启了树木的故事。这就是我要留给后人的东西,克莱尔的文字,以及我的文字。我希望森林能读懂它们。

谁能想到在我生命的终点,语言文字会变得最重要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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