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诗为焦仲卿妻作》对《湘君》《湘夫人》悲情美的延续
2023-05-30高云剑
高云剑
屈原《九歌》中的《湘君》《湘夫人》是极具隐含意义的两篇辞,但其文本义是湘君和湘夫人爱情的悲剧性恋歌。汉乐府古辞《古诗为焦仲卿妻作》(别名《孔雀东南飞》)讲述的是焦仲卿与刘兰芝的爱情悲剧。这两种作品在悲剧内容和悲情美的层面上有很多的相通之处。《湘君》和《湘夫人》这两篇楚辞不管屈原为其赋予了怎样的内涵意义,从表面义来分析是一首湘君和湘夫人的恋歌,是屈原被放江南之野(沅湘流域)时根据民间祭祀歌舞而创作的,内容是爱侣双方爱而不得,等而不见。从情节上来看,两首辞并不复杂,但其所营造出的悲剧性爱情美的氛围是十分浓厚的。《古诗为焦仲卿妻作》和《木兰辞》被并称为“乐府双璧”,是汉乐府中杰出的诗作,此诗作的思想性和艺术性都是绝佳的。焦仲卿和刘兰芝生前虽然不能尽情,但死后也得以同穴,再续良缘。但是,这样的大团圆结局是用生命的代价换取的,换得死后同眠的过程更是一波三折,充斥着悲情悲哀的氛围。《湘君》《湘夫人》和《古诗为焦仲卿妻作》同样都是叙述了一个凄美的爱情故事,均蕴含有悲情美的成分,本文将对它们进行比较,从三个不同的角度来分析后者对前者—“人人恋”对“神神恋”,或者说是对“神人恋”悲情美的延续和继承。
一、内容情节之悲剧性
笔者首先从文本的角度对《湘君》《湘夫人》和《古诗为焦仲卿妻作》进行分析,在情节内容上对湘君和湘夫人、焦仲卿和刘兰芝爱情故事的发展过程进行梳理,其次对这三篇文作、两个爱情故事的结局进行对比。
先来说情节发展之悲,笔者从故事内容的角度来分析二者的悲剧性。两段爱情,其过程本身就是一个悲剧的走向,在行文上,悲哀情节描写的数量和程度是远远多于、重于希望性的情节描写的。《湘君》《湘夫人》是湘君和湘夫人寻找对方独唱的诗词,所吟唱的内容是湘君、湘夫人内心最直白的情绪感受与所思所想,以及由这些情绪所带来的一系列行为。湘君久而未到,湘夫人唱:“望夫君兮未来,吹参差兮谁思?”这种焦虑的情绪使得她去寻找:“驾飞龙兮北征,邅吾道兮洞庭。”寻找良久无果后,她又是满心的失望哀伤:“心不同兮媒劳,恩不甚兮轻绝……交不忠兮怨长,期不信兮告余以不闲。”湘君错过了湘夫人,久等不见,内心也是十分的焦急失望:“帝子降兮北渚,目眇眇兮愁予……思公子兮未敢言。荒忽兮远望……”甚至出现了已经等到湘夫人的幻觉:“闻佳人兮召予,将腾驾兮偕逝。”所有的情绪感受及受情绪感受驱使所产生的行为也都是悲剧性质的走向。《古诗为焦仲卿妻作》也是如此。诗的开篇并未对焦、刘二人恩爱夫妻的甜蜜生活和情感状态进行着力描写,而是刘兰芝被婆婆驱赶的桥段。夫妻二人一共有三次对话。第一次对话是“焦诉母意”:
举言谓新妇,哽咽不能语:“我自不驱卿,逼迫有阿母。卿但暂还家,吾今且报府。不久当归还,还必相迎取。以此下心意,慎勿违吾语。”新妇谓府吏:“勿复重纷纭。……时时为安慰,久久莫相忘!”
第二次对话是“夫妻分别”:
低头共耳语:“誓不相隔卿,且暂还家去;吾今且赴府,不久当还归。誓天不相负!”新妇谓府吏:“感君区区怀!君既若见录,不久望君来。君当作磐石,妾当作蒲苇,蒲苇纫如丝,磐石无转移……”
第三次对话是“焦怨再嫁”:
举手拍马鞍,嗟叹使心伤:“自君别我后,人事不可量……”府吏谓新妇:“贺卿得高迁!磐石方且厚,可以卒千年;蒲苇一时纫,便作旦夕间。卿当日胜贵,吾独向黄泉!”
湘君和湘夫人互相尋找未果,等待与寻找过程中的悲情氛围充斥其间。焦仲卿与刘兰芝由分别到殉情之前虽然还能够相见,但是二人的对话也并无欢快的气氛可言。未得相见,苦寻苦恋;相见相恋,悲语悲言。总以为神仙眷侣可以天长地久,人间的两情相悦也不尽是金玉良缘。
《古诗为焦仲卿妻作》是对《湘君》《湘夫人》悲情美的延续,悲情氛围就不只是由有情人的相爱不得相守所营造。《古诗为焦仲卿妻作》比《湘君》《湘夫人》增加了人物、情节,以及故事内容。人物的增加丰富了叙事内容和人物关系,有焦母对焦仲卿的命令,如“便可速遣之,遣去慎莫留”;有焦母对刘兰芝的逼迫,如“三日断五匹,大人故嫌迟。非为织作迟,君家妇难为”;还有刘兄对刘兰芝的利用,如“先嫁得府吏,后嫁得郎君,否泰如天地,足以荣汝身。不嫁义郎体,其往欲何云?”这些人物都对焦、刘二人和美的夫妻关系造成毁灭式的冲击。从天上眷侣到人间夫妻,不同空间有情人爱情悲剧的痛感是相同的,悲哀的层面也相应增加。不只是情人双方相爱不得相守以及由矛盾误会造成的怨愤失望,还有来自现实社会的压迫。
再来看最终结局之悲。《湘君》《湘夫人》和《古诗为焦仲卿妻作》的悲剧性不只是在故事情节的悲剧性上,还在故事的结局上。湘夫人最终没有找到湘君,湘君最后也没有等到湘夫人。“捐余玦兮江中,遗余佩兮醴浦”“捐余袂兮江中,遗余褋兮澧浦”,二人往江水中抛弃信物以表决绝。他们本要舍弃信物,但当失望、失落的情绪平复之后,还是“时不可兮再得,聊逍遥兮容与”“搴汀洲兮杜若,将以遗兮远者”,决定继续坚守,继续寻找等待。《湘君》《湘夫人》两首辞是以有情人的错过为结尾的,事与愿违,有情人未得眷属,是一个很明显的爱情悲剧。《古诗为焦仲卿妻作》虽然是以“两家求合葬,合葬华山傍”为结局,但这样的结果是以牺牲了焦、刘二人的生命为代价而得到所谓的“大团圆”。至于“东西植松柏,左右种梧桐。枝枝相覆盖,叶叶相交通。中有双飞鸟,自名为鸳鸯。仰头相向鸣,夜夜达五更”的美好景象,可以说是焦、刘二人的爱情终于修成了正果,但也可以解读为这只是家人和读者的美好愿景,合葬甚至也能说是焦家和刘家还未曾泯灭的良知,是反对焦、刘婚姻的反面人物自身对在世前的二人所作压迫的心灵补偿。所以,笔者认为《古诗为焦仲卿妻作》的结局有很强烈的虚幻性,对于这个故事来说,焦仲卿和刘兰芝殉情之后一切的弥补性质的结局都更突出了他们爱情的悲剧和殉情的惨烈。
《古诗为焦仲卿妻作》虽然以焦仲卿和刘兰芝合葬为结尾,对读者有一定程度的心理安慰,不同于湘君和湘夫人的错过,但前者的悲剧程度不亚于后者。神仙眷侣存在于人们脑海的构筑中,无尽的寿命或许会有一天使得他们终会得见,但死后的世界无人知,只能以想象的美好结局为有情人纯真美好的爱情作为补偿。
二、写作手法之悲剧性
由悲情的爱情故事延续到爱情的悲情美延续的关键性手段就是比兴手法的运用,比兴手法的运用将内容意象的悲剧性提升为艺术境界的悲情美。叶朗的《中国美学史大纲》认为:“‘赋‘比‘兴这组范畴,正是对《易传》所提出的‘立象以尽意这一命题的进一步规定。”比兴的运用使得情绪感受、行为动作、语言表达更具有艺术性,从事件转化到文学作品的范畴。
湘夫人几经寻找不见湘君,仍然漫无目的地在水中泛舟,船桨虽然还在摆动,但湘夫人的动作只是迟缓而沉重地机械重复。“采薜荔兮水中,搴芙蓉兮木末。”此处用在水中摘采薜荔和树上收取芙蓉作比,说明了找寻湘君不过是徒劳无功,又为后面斥责埋怨湘君“心不同”“恩不甚”“交不忠”“期不信”起兴。这是湘夫人在极度生气和失望之时说出的激愤怨恨之语,表面绝情且激烈,但爱之深责之切,将湘夫人大胆追求爱情的内心世界表现得淋漓尽致。以“鸟次兮屋上,水周兮堂下”比兴,湘夫人本想着如鸟儿栖息在屋檐之上,水儿回旋在华堂之前,各自安好,丢弃信物以明志,卻不料还是割舍不下对湘君的爱恋。“袅袅兮秋风,洞庭波兮木叶下。”湘君望断秋水,为等待湘夫人,登临送目,张罗陈设,但无奈事与愿违,湘君并没有见到湘夫人,这样的情形以“鸟何萃兮蘋中,罾何为兮木上”这样的反常现象比兴,更加地突出了人物内心的失望和困惑,大有所求不得、徒劳无功的意味。“沅有芷兮澧有兰”,以水边泽畔的香草兴起对伊人的默默思念,深化了对湘君的渴慕之情。“观流水兮潺湲”,缓缓的流水暗示远望中时光的流逝,人物相感、情景合一,具有很强的感染力。“麋何食兮庭中,蛟何为兮水裔?”下麋食中庭、蛟滞水边和前文鸟聚水草、渔网挂树同样属于反常的自然现象,也都是带有隐喻性的比兴,重申和强调爱而不见、事愿相违的现实。
《古诗为焦仲卿妻作》开头是以“孔雀东南飞,五里一徘徊”起兴的,以此来讲述焦仲卿和刘兰芝的爱情悲剧。焦仲卿和刘兰芝以“磐石”和“蒲苇”作比,同样的比喻出现了两次。一次是夫妻二人分别时刘兰芝自白心迹:“君当作磐石,妾当作蒲苇,蒲苇纫如丝,磐石无转移。”另一次是焦仲卿闻刘兰芝改嫁,误会她背叛了对他的诺言:“磐石方且厚,可以卒千年;蒲苇一时纫,便作旦夕间。”这种比喻每次的出现都带有不同的比喻义和作用。前者是以“磐石”和“蒲苇”这样的物品具有坚韧的性质作为精神鼓励的内核,以表明对于爱情、对于彼此的忠贞。后者点破了作比媒介“蒲苇”还有“一时纫”的缺点,表现出焦仲卿内心的埋怨与惶恐。而“磐石方且厚”一句,是焦仲卿的自述,表达了他依旧坚定的决心与信心。叶嘉莹在《中国古典诗歌中形象与情意之关系例说》 中认为:“‘赋‘比‘兴所指的则是诗歌的三种不同的表达方法。……所谓‘比者,有拟喻之意,是把所欲叙写之事物借比为另一事物来加以叙述的一种表达方法;而所谓‘兴者,有感发兴起之意,是因某一事物之触发而引出所欲叙写之事物的一种表达方法。……这种朴素简明的解说却实在表明了诗歌中情意与形象之间互相引发、互相结合的几种最基本的关系和作用。”如此,《湘君》《湘夫人》和《古诗为焦仲卿妻作》中比兴的应用便将爱情故事的悲剧性转化为“立象以尽意”(《周易·系辞上》)的悲情美。
三、精神内涵之悲剧性
除了比兴手法的使用使得爱情的悲剧性升华为悲情美,湘君和湘夫人、焦仲卿和刘兰芝爱情中共有的“忠贞”的精神品格,或者说是他们所共有的人格美,使得他们的爱情具有了悲情美的特质。
孟子美学观念中的人格美虽然是以政治伦理教化为前提的,但其中人格美的论断还是相当具有启发意义的。“孟子这段话(指的是《孟子·尽心下》中的一段话)把人的道德修养分为几个等级……‘信,是‘有诸己,就是说到做到,言行一致。‘美是‘充实,就是把仁义礼智的道德原则扩充到人的容貌形色行为等各个方面。”(叶朗《中国美学史大纲》)在湘君和湘夫人、焦仲卿和刘兰芝的爱情中最重要的精神特质、人格观念就是对于爱情的忠贞,这当然算得上是“信”的一方面:对爱人守信,对爱情忠诚。湘君和湘夫人为寻找对方付出了行动,虽然未等到对方,但无论过程如何,结果是仍旧选择了继续爱着,继续等待。焦仲卿和刘兰芝的爱情精神更是延续了这种忠贞,为守护真情付出了生命的代价。“孟子认为,一个人的道德修养达到了‘圣人这个等级,他的人格美就能对社会风尚产生极其深远的影响。”(叶朗《中国美学史大纲》)虽然湘君和湘夫人、焦仲卿和刘兰芝没有达到孟子所认为的“圣人”的层面,但就“信”这个层面来说,可以说是做到了极致。他们对“忠贞”这种精神人格的诠释足以流芳后世,给世人带来无尽的精神思想以及文学文化价值。
爱情悲剧永远都有着震撼人心的力量,给人以久久不能平复的心绪波澜。爱情悲剧里的主人公人性的崇高往往是在一道道困难中才能才显现出来的,而一帆风顺的喜剧似乎难以孕育这种震撼人心的崇高。湘君和湘夫人在互相找寻与等待中经历了生死一般的爱情心路历程,焦仲卿和刘兰芝则是直接经历了生死,后者延续了前者的悲情,并冠以生命的誓言,在磨难中坚定,在磨难中升华。《古诗为焦仲卿妻作》与《湘君》《湘夫人》虽然在句式音律上少了些紧密联系,然而内容情节、写作手法,以及精神内涵上可以说是对悲情美进行了很好的继承和延续。大量的以比兴称情自是不用多说,精神上忠贞的性情和悲恸的基调实在是异曲同工。读过之后,使人不得不想起元好问《摸鱼儿·雁丘词》中的爱情名句:“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生死相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