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圭景《诗家点灯》与宋代诗话的渊源
2023-05-30金华梁芹
金华 梁芹
诗话不仅在中国古代兴盛,还影响到古朝鲜。《诗家点灯》是古朝鲜后期实学派思想家李圭景创作的诗话著作。在《诗家点灯》中,有关诗歌本质的论述延续了中国古代诗学中“诗言志”“诗缘情”的主题。李圭景诗歌批评体系中的创作论、文本论、接受论呈现出对中国宋代诗话的借鉴与融合。
《诗家点灯》于1850年问世,是李圭景在借鉴中国文化的基础上,融合古朝鲜文化创作而成。本文从创作论、文本论与接受论出发,将《诗家点灯》与宋代诗话进行对比,剖析《诗家点灯》对中国宋代诗话的借鉴与创新。
一、《诗家点灯》在创作论方面与宋代诗话的渊源
在文学创作过程中,情感体验和感性直观是文学创作中主体把握客体的特殊心理活动形式。李圭景认为,在创作前对客体的把握上做到触境与体物及创作态度上的兴会与妙悟,同时在创作过程中达到虚静与物我合一的状态,这样才能创作出经典的诗歌。这与宋代诗话的诗学主张有极大的相似性。
(一)诗歌创作的真实性—触境体物
李圭景认为,诗歌创作构思的第一个特点便是触境体物,而触境体物的一个重要特点便是在实事功夫上穷究,诗歌创作要真正接触大自然才能酿出好诗。李圭景《诗家点灯》卷一的《诗当触境》提到:“北涉玄灞,清月映郭。夜登华子冈,辋水沦涟,与月上下。寒山远火,明灭林外。深巷寒犬,吠声如豹。村墟夜舂,复与疏钟相间……”这是王维写给裴迪的《山中与裴秀才迪书》。李圭景认为,这些文字虽然不能称为好诗句,但是诗人可以通过触境体物,从大自然中感受美,由此创造出清新自然而真实的诗歌。
李圭景的触境体物诗学理念与宋代陈师道提倡作家的体验性很类似。陈师道的《后山诗话》提到“望夫石在处有之……以顾况为第一云:‘山头日日风和雨,行人归来石应语。语意皆工……”陈师道主张诗人应有身临其境的真实体会。咏望夫石的作品有那么多,唯顾况(根据考证,实为王建。这里是陈师道笔误)诗为第一,这是由于他亲身体验过“不风即雨”的情境。
此外,洪迈的《容斋诗话》也提倡诗歌创作的真实性:“江山登临之美,泉石赏玩之胜,世间佳境也。观者必曰‘如画。”故有“江山如画”“天开图画即江山”“身在画图中”之语。洪迈提出绘画之妙在于逼真,而诗歌之美也在于真实的触境体验。
(二)诗歌创造的传承与借鉴—兴会与妙悟
在中国古代诗论中,兴会与妙悟指在艺术创作中表达灵感最有代表性的词。兴会在此指偶有所感而产生的意趣,妙悟则来源于禅宗,主要指通过参禅来达到心灵的净化与顿悟。
李圭景在《诗家点灯》中引用《啸虹笔记》中后人模仿杜甫的《秋兴八首》诗来阐释兴会的诗学观念。《诗家点灯》引用《啸虹笔记》所载“自杜工部《秋兴诗》一时兴会恰成《八律》,后人漫不论章法,每凑八首,辄谓慕杜。岂知诗写性情,兴尽即止,独不可减而为四、为六、为七,增而为九、为十乎?”这里则很明确地指出杜甫的《秋兴八首》是在特殊的情境创作,“诗写性情,兴尽即止”,强调兴会的重要性,即创作的随意而至和转瞬即逝,不可强求。
在中国诗歌创作中同样提倡兴会。陈师道的《后山诗话》提到“杜子美《九日诗》云:‘羞将短发还吹帽,笑倩旁人为正冠。其文雅旷达,不减昔人。故谓诗非力学可致,正须胸肚中泄尔”。这则诗话借杜甫的诗歌,点出作诗不能靠学力,关键靠抒发胸臆,靠主观的情性。好诗并不是从诗人所学的书本中得来的,而是出于诗人此时此地的心境,是主观有感于物而生发感情,再借诗的形象宣泄出来。
(三)诗歌创作的心理状态:虚静与物我合一
虚静是指人的精神进入一种无欲无求的极端平静状态,而物我合一是指将艺术对象(物)与主观创造(我)融合、统一。在古代,虚静和物我合一是诗歌创作的重要心理状态,李圭景同样赞同这一创作心理。李圭景在《诗家点灯》中提到:“山居者,静中虚心,听视自有妙谛。”
这则诗话主要表明在诗歌创作中读书的重要性,同时也要保持內心的清静,让听觉与视觉达到最好的状态,进而感知事物的妙谛。此外,作诗者还要与自然达成“物我两忘”“物我交融”“物我合一”的境界。李圭景特别崇拜那些达到物我合一而努力的诗人,因此他在《诗家点灯》中多次提及王维“诗中有画,画中有诗”的作诗方式。
李圭景主张的虚静与物我合一很明显受到中国诗话影响。宋代胡仔的《苕溪渔隐丛话》评价欧阳修的诗歌创作自出胸臆,不重复、不模仿前人。这是缘于个人才华高,因而没有斧凿的痕迹,毫无勉强感,即自然,尊崇内心而创作。苕溪渔隐曰:“欧公作诗,盖欲自出胸臆,不肯蹈袭前人,亦其才高,故不见牵强之迹耳。”
二、《诗家点灯》在文本论方面与宋代诗话的渊源
《诗家点灯》的诗学文本论在诗歌语言、诗歌审美意蕴、诗体论等方面也受宋代诗话影响。
(一)诗歌语言
《诗家点灯》使用方言、用典等问题与宋代诗话有鲜明的相似度。这里重点分析诗歌方言的使用问题。
《诗家点灯》提出了诗歌创作中关于方言、俚语,以及俗语的使用问题。李圭景在《诗家点灯》的“诗文用俚俗字”诗话条目称:“我国人谓同气之男曰甥,石栈曰迁,水田曰沓。此等字东人所创,文人或用于文字间,误矣……愚按如此者,指不胜搂。以大贤而用此俗字,顾可得议之软?我东人所见甚狭,故松溪之言出自濡染,而出此方隅之言也。”
在宋代诗话中,对诗歌语言的讨论,不同的人有不同的看法。欧阳修的《六一诗话》强调诗歌语言的凝练之美,批评浅率、直白的语言,提倡用语精练、意工语新、工于用韵。《六一诗话》载,“圣俞尝云:诗句义理虽通,语涉浅俗而可笑者,亦其病也”。这表明,诗歌要能经受住推敲锤炼,语言浅俗会被人嘲讽。
(二)诗歌审美
李圭景对诗歌的审视坚持清新自然的美学观点。在《诗家点灯》中,李圭景多次提到关于诗歌意蕴的“清”,如“清警超脱”“清淡”“清新警拔”“清绝可咏”“语颇清新”“清淡可咏”“清警可诵”“清新可传”“清旷”“清楚可咏”“闲雅清警”“清健幽雅”“清磐”“差可清脾”等。
李圭景在《诗家点灯》中提到:“兴观群怨,皆一一委之于草木鸟兽,而不敢正言之。臣子之谊,当如是也。《离骚》萧艾兰芷龙蛇虹蜺其著矣,不得已也,无可奈何之词也。若夫文之为体,如雷之奋迅搏击从心,如云之卷舒起灭如意,何用幽深?何用隐谲……”按即作诗文贵在自然。这则诗话体现了李圭景的诗歌审美观。他认为,诗歌的美来源于自然中的草木鸟兽。作诗者在自然中体验这些事物,冥心一生,便能奋笔疾书,同时在创作过程中不要刻意为之,应该追求“天然去雕饰”,这样所作诗文便是自然的。
宋代诗话关于诗歌审美系统讨论虽不多,但亦散见于各诗话对具体诗人和作品的审美鉴赏。欧阳修的《六一诗话》认为,陶渊明的山水田园诗,绚烂之极归于平淡,他的诗歌语言颇具平淡、冲淡之美,是一种极其成熟的诗性语言。欧阳修的诗学观念是强调诗歌言之有物,不过分雕琢,但也不能太浅陋。所以,他推崇梅圣俞的“意新语工”,讲究“状难写之景,如在目前;含不尽之意,见于言外”,推崇诗歌作品的意味、意境。欧阳修的诗话所追寻的审美旨趣是平淡的美学风格,追求外枯中膏,这也看出欧阳修受道家审美思想的影响,晚年的观点偏于道家。
在宋代诗话中,对诗歌体裁阐释较为清楚的则为严羽的《沧浪诗话》。《沧浪诗话》诗学作品论主要体现为诗体的文体论,这也是对诗法“以辨体为主”的详细展开和诗体枚举。文体论内容庞杂,涉及诸多诗类,《沧浪诗话》的诗体分类选择了多个角度,归纳颇为系统:一是以语言多少划分诗体,二是以朝代划分诗体,三是以诗人的个体风格划分诗体,四是以遴选文集和风格命名的特殊的文体类型,五是更为复杂的诗体划分,六是论杂体。由此可见,严羽的《沧浪诗话》对诗体作了较为系统的划分,虽然有些类目划分有待商榷,但这为后来的诗歌研究者提供了珍贵的理论参考。李圭景对诗体的系统讨论显然与宋代严羽《沧浪诗话》的辨体诗学有着相似性和密切的关联。
此外,李圭景的诗体诗学论也与宋代诗话后期喜欢探讨诗体类型颇为相似。李圭景认为,诗歌体裁应该多元化,古体诗、近体诗、乐府、歌谣、绝句、律诗等类型都应涉及。《诗家点灯》中,他对以上诗歌文体都有讨论,并摘录了相关作品。
三、《诗家点灯》在接受论方面与宋代诗话的渊源
《诗家点灯》诗学接受论在批评主体修养、批评客体选择等方面亦受宋代诗话影响。
(一)博学端正的主体
李圭景秉承传统内省修身、研阅读书等个人文学素养,同样的,他在筛选诗人时也秉承这样的标准,注重诗人的学识及个人文学修养。
首先,李圭景认为博学是创作诗歌的必备条件。“读书破万卷,下笔如有神。”(杜甫《奉赠韦左丞丈二十二韵》)古代诗人都有抄书的习惯,目的是在抄写的过程中积累知识,达到博学。在《诗家点灯》中也有关于博学的诗话,如刘岩《杂诗》中的“积金不积书,守财一何鄙!书多弗能读,贾肆浪奢侈。能读弗能行,蠹枯成敝纸”。这则诗话说明了读书的重要性—有钱不如去买书,增加自身的知识储备量;如果有书不去读,书就变成了废纸。由此看来,李圭景很看重读书,同时也批评了当下不读书之人。宋代诗话中也有不少作品强调了读书的重要性,如苕溪渔隐曰,“王直方何卤莽如此?方论古诗事,初不论杜诗,遽云信乎不行一万里,不读万卷书,不可看老杜诗,此语真可发一笑也”(胡仔《渔隐丛话》)。
其次,李圭景在注重读书的同时也看重诗人的个人修养。他在摘录诗人的相关诗歌作品时,也会深入研究诗人的个人修养。同时,他认为文人应该具备忠孝的品质,文人之间应该相互欣赏、建立深厚的友谊,不相互猜忌,不恃才傲物。
在宋代诗话中,有关文人素养的问题在诗歌创作中进行了具体的阐释,如《苕溪渔隐丛话》中的“剽窃他人诗句,以为己出,终当败露,不可不戒”,这則诗话观点鲜明地提出了主体的修养问题,反对诗歌创作的抄袭、剽窃现象,强调诗歌要独创。
(二)新奇怪异的客体
诗歌批评的客体,主要是指批评过程中选取的作品内容。在《诗家点灯》中,李圭景倾向于客体的“奇”,这是因为李圭景生活的古朝鲜没有中国古代中原那样地大物博,所以有很多新奇的事物让李圭景充满了好奇心理。这与宋代诗话诗学强调诗文写作要“格物致知”类似。
《诗家点灯》云:“木绵,中国亦有之,不若艸绵之盛。且衣锦帛,故不甚种植也。安南则处处蕃庑,而我东独无此种,故不识其状。适见屈翁山大均《南海神祠古木绵花歌》,甚奇之,采录,使我后生有所考焉。”这则诗话写到中国的特有物种—木棉。李圭景对木棉有一定了解后,记录下来为后人提供参考资料,希望后人可以学习和考证。正是因为李圭景对事物的好奇心理,让他对一切新奇的事物都有兴趣。
宋代诗话内容包括“格物致知”,有大量名物记载,呈现出尚奇的特点。当然,宋代诗话对诗歌中“奇”的讨论并不局限于物种的新奇,还有语句的奇、事件的奇。例如,欧阳修的《六一诗话》中有神仙鬼怪的逸事,“曼卿卒后,其故人有见之者,云:‘恍惚如梦中。言我今为神仙也,所主芙蓉城。欲呼故人往游,不得,忿然骑一素骡去如飞”。《六一诗话》《珊瑚钩诗话》这样的宋代诗话内容包括奇闻逸事、器物文化记载与考证,显现出宋代诗话注重文人学问学养的积淀,也是苏轼、黄庭坚等人为代表的以学问为诗的具体体现,即写诗要格物致知。而《诗家点灯》中的不少篇章也多有器物记载,应是受宋代诗话这一体例的影响。
总体而言,李圭景的《诗家点灯》在创作论、文本论、接受论三方面对宋代诗话进行借鉴,其诗学观念有着宋代诗话显性和隐性的痕迹。李圭景吸收宋代诗文创作经验,影响了李氏朝鲜诗歌的创作和诗学批评。
本文系金华教授主持的国家社科基金一般项目“宋代诗话在韩国的传播及影响研究”(项目编号:20BWW024)的阶段成果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