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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有星星的名字

2023-05-30张涯舞

莽原 2023年3期
关键词:小说

张涯舞

我能找到玛伽吗?

这是科塔萨尔《跳房子》的开头。说实话,书中没完没了的爵士乐和马黛茶,还有作者那所谓的雄性读者的读法,实在让我头大,以至于我不得不一次次从开头读起,对这个名字,还有那河面荡漾着的清晨微光中纤细的身影印象深刻。

或许我应该把她叫作马佳。

很奇怪,读音是一样的,写法不一样,感觉完全两回事。玛伽的感觉就是个异国女子,身材妖娆,眉眼间还有些许风尘;而马佳就像一个邻家女孩,明丽,或许有点泼辣。所以还是叫马伽吧,改一个字,似乎就有了些神秘感。

这种感觉也许值得研究,就像我热爱的那些拉美小说中的人物,比如什么奥雷连诺,什么乌苏拉之类,如果翻译成人民大众喜闻乐见的小明或小红,甚至以东北口音对照马尔克斯的哥伦比亚西班牙语,把马孔多翻成“马家屯”,真的就像82年的拉菲配臭豆腐。

我想应该是在有河流的地方遇到她的。城市中所有的河流都乏善可陈,水的颜色乌黑,漂浮着烂菜叶、塑料瓶,在急流处翻滚出泡沫,散发臭味,久久不散。而西部的那些壮阔冷峻的江河也不适合她的出场。

她穿着暗红色的有皱褶的长裙,褐色短靴,露出一段光滑的小腿,白色的衬衣下摆扎进裙子,腰身纤细。以这样的装束出现在江南古镇的石板路上,恰到好处。当时太阳初升,逆光中她回头,几缕短发被风吹动,红唇皓齿。

我呼唤着她的名字,但她没听到,转身,那一抹令人心醉的红色消失在人群中。阳光刺眼,我眯着眼睛寻找她的身影。像无数次那样,我失去了她。

曾经在洱海,她一袭灰色的长衫,风吹起她的头发和衣摆,光线散射,我看不清她的脸。或许在西湖,细雨如雾,她一袭白裙,如梦幻般消失在苏堤的柳荫中。

我内心充满沮丧,但这并不妨碍我去了解她。

她是一个作家。

作家是一個巫师般的存在。在智人的进化途中,语言的出现和发展具有重要意义。语言除了描述现实存在的东西,还可以描述想象中的东西。比如现实中有棵大树,枝繁叶茂,可以避雨,果子还可以吃,部落中某个具有想象天赋的家伙,突发奇想:大树提供我们食物,还庇护我们,他是我们的神灵。于是大家便围着大树燃起篝火,又唱又跳。同样道理,能把大树劈成两半的闪电是更大的神,拥有强健体魄和完美猎杀技能的大型猫科动物也是神。沿着这条路发展下去,就有了宗教、史诗、伦理、主义等宏大叙事。语言发展出文字,一开始被巫师、首领,还有后来的贵族、僧侣所垄断,记录的也是天象的变更、王族的征战、神的旨意。但老讲这些英雄的打怪升级,贵族的闲情逸致、打情骂俏,也会乏味,特别是在市民社会出现后,每天吃完饭,暂时还睡不着,于是需要有人来讲个故事。故事结束,打个呵欠心满意足或意犹未尽,吹灭蜡烛,进入梦乡。小说也许就是这么诞生的。

所以作为作家,尤其是小说家,她在我的心中更具有神秘感。

她往往在上午写作。被朝阳或鸟鸣唤醒,出去跑步或在家做瑜伽。早餐有燕麦面包、煎鸡蛋,几片香肠,一杯咖啡或橙汁。然后坐到摆放一束蔷薇或雏菊的桌前,打开电脑。

她这部小说的主角是个医生。每天在闹钟的喧嚣中起床,对着镜子刷牙,手指机械运动,镜子中的脸双目无神,眼袋下垂;早餐是楼下小吃摊上的烙饼油条或煎饼果子,他三口并作两口,然后拉开车门,抓起副驾驶座位上昨天喝剩下的瓶装水,把噎住喉咙的食物冲下去。

上班的路途永远拥挤,充斥着刺鼻的尾气和喇叭的轰鸣。到达医院后,节奏立刻快一拍,查房、手术。午餐是盒饭,面条或炒饭,又是三口并作两口,拿起茶杯,发现还没来得及泡茶。有时候因为手术,午餐往往推后。下午相对轻松一点,主要是文字工作,在电脑上敲下病程记录,和家属谈话,写一段论文或科研标书,上厕所回来的途中和护士八卦。

回家的路无比漫长。路灯昏黄如煎蛋,车灯如同缓慢的河流。面对一桌丰盛晚餐,他匆匆吃完,一杯红酒也是一饮而尽。然后瘫在沙发上,手中拿着遥控器,每个频道不超过五分钟。妻子穿着新买的睡衣在他面前晃悠,他挥挥手,说别挡着我。

这样的生活过于乏味。在某些天气晴朗的夜晚,他会来到阳台。城市的夜空星光黯淡,但春季大曲线或夏日大三角还是可以分辨出。望着星空,他会产生巨大的虚无:在宇宙这个尺度,每天,每个小时,每一分钟,都有星星湮灭,人类比沧海一粟还要渺小,那么我们的生命又有何意义?

为了探讨这个命题,他回到屋中。卧室传来妻子在床上翻身的声音,他轻轻推开孩子的房门,听见她轻微的鼾声。他泡了杯茶,端着茶杯来到桌前,在电脑上新建一个文档,题目叫《所有星星的名字》。

我能找到马伽吗?

他从不掩饰对科塔萨尔的喜爱。他着迷于那些环形结构的小说,希望自己有一天能写出莫比乌斯环那样结构的小说。

我读过科塔萨尔的短篇小说,但那篇《跳房子》我读不下去。作为一个女性读者,我按部就班,但依然迷失在巴黎的小径和不知所云的爵士乐里。但玛伽纤细的身影出现在塞纳河上荡漾着的清晨微光中时,那个场景的确迷人。

他的小说写作缺乏连贯性,常常是写了开头就被打断或自己写不下去了。除了夜深人静的时候,他还在值班时写作。作为外科副主任医师,他值二线班,一般是下面的医生搞不定才叫他。一天夜班,他灵感来临,在电脑上洋洋洒洒写就数千字,但一个急诊手术打断了这个过程。第二天他早早睡去,希望能弥补通宵奋战的透支体力,但一连几天,他都双目无神。过了几个星期,他再次接手这篇小说,却迟迟没有写下新的文字。他站起来,喝水,走动,在窗前俯瞰城市的街道,车辆穿梭,霓虹闪烁。最后,他坐到桌前,把写下的几千字完全删掉。

我始终无法开头,马伽的出现已经有了十几个版本,但每次都无法继续。我只知道她每天大概写到十一点半,换衣服出门吃午餐。她喜欢坐在靠窗的位置,看路上的行人。电脑和手机上的资讯太多太杂,她更希望听到实实在在的喧嚣。回家时顺便在小区门口的生鲜超市买菜,青菜和蘑菇是她的最爱。回到家,她会泡上一壶茶,坐在露台上拿一本小说。看着看着睡意来袭,便回屋睡上一会儿。下午,接着看书或写作。晚饭时她会喝上半杯红酒。傍晚,换上一件灰色的套头衫,去附近的大学散步或在操场上跑上两三千米。晚上,她一般看书或坐到沙发上,调到喜欢的世界地理频道。

他不能确认自己是不是真的想找到马伽。

晚饭后,看了一段电视。妻子在书房里对着电脑。他来到女儿房间,打开另一台电脑。

窗外可以看见暗黑山脉组成的天际线,一条孤独的公路伸向远方。很长时间都没有车经过。天空中也没有星星。

他找到一篇写了三分之一的小说,一段发生在地下停车场的邂逅,导致突如其来的性爱。他重读了一遍,忽然感到口干舌燥,去客厅倒一大杯凉水,喝去一大半,然后来到书房,从背后搂住妻子,轻轻咬她的耳朵。

别闹,我明天就要交。

他站直,看着电脑屏幕上的那些柱形图和坐标线。

先睡吧,我一会儿就好。妻子回过头。

他躺在床上,打开手机,找出一部小说。

妻子进来时见他在看手机,语气有点不悦:怎么还不睡?

睡不着。

你还睡不着,我简直嫌时间不够。

一天搞这么忙干嘛?

你以为我想啊,这不要报国基吗?不过话又说回来,你那课题不准备吗?

都是哄鬼的。

哄不哄鬼不重要,重要的是职称,你就想当一辈子副主任啊?

也没什么不好。

别人都进正高了,至少工资多几百。

知道什么叫不惑吗,就是再也没有什么能迷惑自己。我是一个医生,又不是科学家,搞什么课题。再说那两个博士,手术简直惨不忍睹,想着都为病人悲哀。

但人家吃得香啊,你一天反正也闲着,搞个课题把职称进了,手术科研两不误。

我只是觉得很无聊,把时间花在这上面。

那你看电视就不觉得无聊了?

我宁愿花点时间写小说。

好吧,我倒是想等着看你的小说。

他关了灯,侧身钻进被子,把背留给她。

女儿周五从学校回家,周一到周五,都要求住校。小人儿感觉到气氛异常,在饭桌上不停地说学校的趣事。晚饭后,她要求去散步。

到湖边时,落日消失在小树林的顶端,湖面上还有些许余晖,而周围的一切开始暗下来。女儿站在他们中间,分别拉起他们的手,贴在自己脸上。就像小时候那样,要把自己的身体吊起来。

别闹了,我们回去吧。

她孤独吗?

我想是的。

自从结束了一段不堪的感情,她离开原来的城市,以便和过去彻底告别。在这个城市的大学城租下房子,除了周围的吃喝物美价廉,主要是她喜欢看那些充满生机的学生。那些穿着白衬衣和裙子的女生,有着光洁的额头和灿烂的笑容。

这也是她最好的时光。包括后来遇到他。

第一次看到他站到讲台上觉得很普通,灰色的旧西装,衬衣領口的扣子解开,头发开始稀疏,面色晦暗。但他一开口,声音却迷人。他解释说昨天没睡好,所以声音嘶哑。以后的日子,在床上,他贴着她的耳朵小声说话。她耳朵发痒,皮肤潮红,全身无力。

听说他有美丽的妻子,可爱的孩子,暗恋他的女生很多,但他不为所动。怎样才能让他注意?

他在课堂上天南地北,除了医学,还讲小说、电影、旅行,他说他讲故事比讲课好。他还说大学对于专业课就是大致学一下,反正以后要用的时候知道在哪就行了,更多的时间应该放到无用的地方。

下课时,她排在一群叽叽喳喳问他问题想引起注意的女生后面。等这帮麻雀闹腾完,她跟着,在停车场截住他。她说:老师,能借你手机用一下吗?他疑惑地看着她,还是把手机递给了她。她在手机通讯录上输入自己的名字和号码,还手机给他,转身离开,偷笑不已。

那段恋情就像流星,灿烂而短暂。

绽放后还是肥皂剧,最终被堵在宾馆,被厮打,被侮辱。走在学校,似乎每个人都在后面对着她指指点点。

她熬不到毕业了。离开之前,她和父亲见了一面。

让我写三年,就三年。

父亲给了她一张银行卡:想家就回来,我还养得起你。

他孤独吗?

我想是的。

虽然有温柔的妻子,有可爱的孩子,但他的内心,却如一片冬日的荒原。

每天开车去医院,按时上下班,每隔十天值一次班。周末一家人去郊区游玩,每年有十天假期,可以出趟远门,欧洲或海岛。所有的一切都那么顺其自然。

但就像平静的海面下暗潮涌动。他时时会问自己:孩子会长大,而他和妻子会老去,生命就像流星,黯淡或壮丽都毫无意义。

他在一所医学院的附属医院,除了当医生,还要去给医学生上课。那是吃力不讨好的事。有时候下夜班,第二天还有课,心情会非常灰暗,如同教室外那棵铅灰色背景中的水杉,光线晦暗,像羽毛的剪影。

那天他声音嘶哑,却饱含磁性,连自己都有点吃惊。

在阶梯教室上百双茫然的眼睛里,有一道目光,清澈,又如同乌云罅隙中的一道金光,或者夏日夜空的一颗流星。这句话他写了下来,被她看到,说太俗,看似金句,实则无聊。其实当天她穿得有点不合时宜,浅色的上衣过于饱满。他装作不经意间看向她,内心就突然生出了欲望。

她第一次去找他,是在医院值班室,他的二值班。

她找他下载电影,他说的那些电影不好找。

她的U盘容量不够。他说不如就在这先看一部吧,反正也没事。

她找的是《撒玛利亚女孩》,一开始他不同意,说不合适。但后来还是放了。

那些做爱镜头出来时有些尴尬,她明白了他说的为什么不合适。

中途有护士进来搭讪,见她坐在床上,便知趣地关上门。

影片最后,女主角开着车在泥泞中无法控制方向,看着父亲被警察带走,镜头升起,汽车在崎岖的道路上挣扎,仿佛预示她的人生轨迹。

她哭了,想起妈妈,想起妈妈走后的爸爸,见一次比一次苍老。

他轻轻地拍打她的背,然后变成抚摸。然后她靠在他的怀里,他吻去她的泪水,再吻她的嘴唇。

秋天,他开车载着她去一个小镇。她穿了一件白色的衬衣,下摆扎进裙子,裙子是暗红色的,有着皱褶,显得质地厚重;光着腿穿一双褐色短靴,感觉很温暖,可以抵御凉风。小镇有古朴的青石城墙,城墙上是卵石铺的路,杂草从石缝间长出。暮色正从太阳照不到的地方雾气般升起。斜阳下她回头,风吹乱短发,遮住脸。

去的那天下过一场雨。导航把他们带到了一处工地,四周是破败的民房和泥泞的道路,一排排玉米秆倾斜着,枯黄的叶子就像垂在脸前的头发。当时已是傍晚,她按下车窗,让风吹进来。

他把车倒出工地,咒骂着,油门轰得很大。车重新回到国道上,暗黑的崎嶇道路,孤独地反射着灯光,似乎永远无法抵达。但就下了一个坡,车灯扫过行道树下面的一截粘满泥浆的白漆,突然就看到了古城的城墙。

住的旅店设施陈旧,冰冷的空气中有股灰尘的气味。他把行李放进屋里。开了半天的车,他很疲惫,似乎还有点沮丧:休息几分钟,我们下去吃饭。

房间没有空调,她关上窗。他在卫生间洗脸,她走进去,从背后抱住他。

他转过身,他们接吻。她只是想安慰他,想把他的头抱在胸前。但他的右手,从衣服下摆伸进后背,打开了胸罩的搭扣。

不要吧。她在心里说,但还是配合着脱去裙子。

他起身,走到行李箱前蹲下。

她躺在床上,看着他弯曲的脊背。

回到床上时,他的手里拿着个避孕套。

她望着天花板,有漏水的痕迹,像哪个国家的地图。一只苍蝇停留在污渍处,就像是地图上的城市。它飞离此地,选择下一处落脚。

在夜里,他再次进入她的身体。她颤抖着迎合他的痉挛。他咬着她的耳朵:我能叫你马伽吗?

她就是马伽,终于从我的世界中走失。

她离开了学校,甚至离开了这座城市。

我不知道她以什么谋生,只知道她还写小说。但那无法养活她。她在网上销售小说,写上几个短篇,凑成一个集子,卖出去的和网站分成。网上流行的是长篇大论,没有一百万字都不好意思发。她说写不成那种,她只会写短篇。

有些星星黯淡并非它不发光或发出的光少,而是因为它距离我们遥远。每一颗星星都在发出光芒,都在燃烧。每一颗星星都有名字,有的叫南河三,有的叫北落师门,有的叫半人马座α,还有的叫NGC1982,有的叫βPer。

雷蒙德·卡佛说过:忍受各种回绝、遗弃和挫折了吗?如果这样坚持十年,你有可能成为一个作家。

一个女人没有多少十年,她说,先三年吧。三年后找一份正经工作,如果有时间,就继续写。

安妮·普鲁五十多岁才开始写小说,六十四岁才写出《怀俄明故事》。

万一活不了那么长呢?

你还年轻着呢。

你的小说中的那些人物不是早早死去吗?

那不过是小说。

你还说过,一颗璀璨的流星要比黯淡的星星更加引人注目。

黯淡的星星至少有名字,而流星只是一瞬间的燃烧。

有名字重要吗?人类的历史在宇宙中也不过一瞬间,那时候,所有星星的名字都无人知晓。

我就是马伽,你既然这样叫,我就是吧。

我得离开了,主动、突然而彻底地从他的世界中消失。这样才能让他深刻地记住我。

他的小说中有许多女性,有不同的美,也许是他认识的,也许是他想象的。他写旅行,写孤独,写邂逅,写相爱,写分离。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这样安排,让爱情消失得这么快,这么毫无征兆。他从来没有解释,别人的悲剧是灵感的源泉。这是他的权力,就像新石器时代的巫师,可以按照自己的想法解释天象。或许我也是他笔下的题材或虚幻。

有一天在KTV,他点了首《旅途》。

这不是一个借口,

也不是一个理由,

我爱你却更爱自由。

在下个车站。

在下一座城市,

我的爱只属于旅途……

我甚至有点嫉妒他的这种权力,突然有了恶作剧的想法。我也要写他,然后让他像他自己笔下的人物那样,面对突如其来的厄运,要么咒骂,要么无动于衷。剩下的只是设计,怎么样的一个结局。

他还写过一系列的登山小说。因为山在那儿。死亡是登山的终极主题。

她喜欢旅行,喜欢在不同的城市住下,走在暮色中的街道,喜欢街头小摊烟火的味道,喜欢清净整洁价格适中的客栈,可以推开窗,看远山,看落日。

记得在滇西,走茶马古道,遇到一个马帮。汉子们都很好奇,一个年轻女人会对这种苦差事感兴趣,都在找机会和她搭讪。马锅头几句骂过去,汉子又笑嘻嘻的继续赶马。在一个叫二十八道拐的地方,突然下起了雨,脚步打滑,汉子们牵着缰绳奋力向前。在一个拐角,江对面的山峦突兀地出现在眼前,一半隐藏在雾中,而江水就像一根生锈的铁丝在脚下数百米蜿蜒。汉子们突然开始唱歌,是《蓝莲花》:“没有什么能够阻挡,你对自由的向往……”

最早听到这首歌是在高考后的那个七月,爸爸带着她沿川藏线进藏,是骑自行车。妈妈体力欠佳,开一辆吉姆尼跟着,作为后盾。爸爸体力也不好,爬坡时几乎都是下来推着车走,还气喘如牛。她老是在前面催他。爸爸还时不时停下来拍照。看着一同出发的几个都远远超过他们,她故意把脸扭向一边,拿起水咕咚咕咚地喝。爸爸喘着粗气,说:闺女,我们并不是要去和别人比,你看这路上的风景,有多美。爸爸的手机里有很多歌,她就是在这第一次听到这首《蓝莲花》:“穿过幽暗的岁月,也曾感到彷徨……”二十五天后,他们抵达拉萨,在拉萨待了十天,卖掉单车和吉姆尼,一家人坐飞机回家。九月,妈妈走了。其实在去拉萨之前,妈妈就被发现是胃癌晚期,她只是想一家人一起实现一个愿望。

她记得过鲁朗时,一场骤雨把全身淋湿,道路泥泞而漫长,就像许多次做过的那种梦,腿不是自己的,无论如何用力,都软绵绵的无处着力。但她始终坚持着,埋着头。天空越来越近,云越来越低,蓦然就到达色季拉山口。此时低沉的云突然散去,阳光洒向山谷间的草甸和牧场,南迦巴瓦峰揭去了神秘的面纱。她的内心被强烈地震撼。此后多次,她坐飞机进藏,都会在空中寻找南迦巴瓦的身影。

现在她在拉萨的一家安静的咖啡店,打开笔记本电脑,写累了,可以看街头摇着转经筒的老阿妈,以及那蓝得心悸的天空。

她也是意外地发现自己只是他笔下的一个人物,是他爱过的众多女性中的一个。她们要么意外死去,要么孤独老去。她还年轻,还有很多可能,要去跳伞,要去沙漠,要去马赛马拉看动物迁徙。

她要精彩地活下去。

只有一种办法。尽管她仍然爱他,但这是她唯一的选择。

她在写最后的结局。

5218米的海拔,M25帐篷被风撕扯,仿佛随时都可能开膛破肚。这几天,听到的除了自己的咳嗽声,就是这无休无止的风声。

我不知道已经过了几天。手机已经没电,充电宝也耗尽电量,对讲机也黑屏了。寒冷可以带走热量,也加剧了电能的消耗。

我清点物资,气罐里还有大半罐气,至少可以坚持三个小时,头灯的灯光已经黯淡了,我不敢开强光,背包里还有两根蜡烛,一根已经折断,我小心地把灯芯理好。食品还算充足,压缩饼干还有两块,方便面三盒,巧克力还有两块。我打开燃气炉,把小锅里的雪融化。按理说融化冰更节约燃料,但帐篷前只有雪。

昨天晚上吐的痰是淡红色的,我用听诊器听了双肺,满布湿啰音。我想一定是肺水肿,在背包里找到小药箱,拿出呋塞米和地塞米松,分别吃了一颗,然后又吃了一片吗啡,钻进睡袋迷迷糊糊睡去。

原以为我可能就此沉睡,但左腿的疼痛让我醒来。我坐起来,咳嗽着,喘息着,拉开帐篷的拉链,风一下撞进来。星空已经黯淡,天空一片浓重的暗黑,看不到远山的轮廓。我躺下,但呼吸不畅,只好坐着,又不敢把重量靠到帐篷上,后来把背包和其他东西堆起来,这样倚着,终于舒服了一点。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似乎有光线被风吹过来,扑到帐篷上。我拉开前门,东方的天空一抹淡红,邛崃山脉的群山——四姑娘山、半脊峰、羊满台、布达拉峰、五色山、猎人峰,依旧在空中沉默。

山就在那里。

当年的马洛里就是这么回答的,结果留在了那山上。我想他们有可能把这句话也刻到我的墓碑上。

我从那段冰岩混合的斜坡上滑坠下来,翻身用冰镐砸向地面,但几次都没成功,冰镐反而砸在一块石头上震飞了。我再次翻身,以仰卧的姿势继续下滑。我看到了一块石头,我用脚对准它冲过去。终于刹住了,但我的左腿蹬进了石头的裂缝,体重及加速度把我猛地往一旁甩,啪的一阵剧痛,我晕了过去。

醒来时,我躺在一片平坦的雪坡上,身下垫着防潮垫,身上盖着睡袋。我的左腿剧痛,裤子已经被剪开,雪地上有鲜红的血。见我醒来,散兵对我说:你的腿断了。

让我看看。我挣扎着坐起,指挥他用碘伏给伤口消毒,用纱布覆盖,再用泡沫防潮垫把我的左小腿裹起来,外面用绷带固定。

散兵搭好帐篷,把我拖进去,他把自己的睡袋和备用抓绒服从包里翻出来,又把食物和气罐拿出来,说,我必须下山去找救援,你就待在这儿。

他走后开始下雪,天地間一片灰白,就像梦境。

在河面荡漾着的清晨微光中有个纤细的身影,她回过头,我看不清她的脸。

我在阶梯教室上百双茫然的目光中寻找,希望找到那双清澈如星光的眼睛。

在宾馆的床上,我用手支撑着身体,看着她的眼睛,从她的眼睛里看见自己。

烧水时我又睡着了,结果把水打翻,帐篷底湿了一大片,睡袋也湿了。我感到冷,手控制不住地发抖。我不知道散兵到哪儿了,这么大的雪,他可能哪里也到不了。也许到明年春天的登山季,人们会发现我的帐篷;拉开拉链,他们会看到我灰白的脸;我可能以一种卷曲的奇怪姿势蜷在帐篷里。那时,我想他们会从我的手机通讯录里一个个拨打电话。我不知道他们会不会打给马伽。也许她心里早就知道了这个结局。

——就像我们看见的星光,是经过漫长旅行才抵达我们的眼睛。也许现在看到的星星,在千百年前就已经死去,只是这带着死讯的信件走得太慢。

责任编辑   丁 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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