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圣的巷子

李柏林

后来，我每次路过那条巷子的时候，都会想起我的小学时代。那段日子甚是令人怀念。

我上小学三年级时，我们班换了一位新的语文老师。她的课讲得好不好，我已经忘了。我只记得，她曾经是我童年的“噩梦”。

她大学毕业后考到我们那个镇上，被分配到了我们学校。她对我们的语文素养特别不满意。她凭着当时的一腔热血，甚至要霸占所有的课余时间，要求我们学习好语文。

如果我们不愿意，她便会恶狠狠地训斥我们。在那个小镇上，并没有什么学习氛围，甚至我的很多同学早早就退学了，可是，她就是很执着。

她喜欢占课，体育课、音乐课……即使是大课间，她也会过来让我们学习。因此，其他的老师并不喜欢她。甚至对那些数学考差的学生，老师还会故意挖苦道：“我要去问问你们语文老师，是不是只学语文不学数学了。”

除了占课，她还喜欢拖堂。

有次放学，眼看外面快下暴雨了，她还在教室里讲着近义词、反义词。我当时心急如焚，甚至做好了第一个冲出教室的姿势。

等她下课后，家长一片怨言。

最让我们难以忍受的是她的教学方法。她要求我们：只要是书上的课文，统统要背，背完的同学她就在书上签个“背”字，等到一篇课文学完，书上还没有“背”字的学生，就要被罚站。

对于这事，她差点激起了民愤。

首先，是一些老师的不理解。他们觉得这个新教师没事找事，课标要求背诵的背会不就行了，说她为了博眼球简直疯了。

其次，是一些家长不愿意。成绩好、背书快的同学自然没有问题，而有些基础薄弱的同学，就成了“老大难”。孩子回去告诉家长，家长觉得这是在欺负人，就跑到学校来闹事。

最后，她只好不去过多要求那些基础薄弱的学生，而我的父母是绝对不会找老师闹的，他们巴不得老师把我管得严一些，那样基础牢固一些。他们觉得，一个老师肯这么负责，是学生的幸运。

而我曾经从未从那位老师那里感到幸运。

我小时候自尊心很强，觉得被罚站特别丢人，可是大概三天一篇课文，就这样背一学期谈何容易呢？我的数学还不好，还经常被数学老师留堂做算术，次次回家天都黑了。我吃完饭，做完堆积如山的作业，就很晚了，还要洗漱休息，第二天要早起上自习。留给我背书的时间少之又少，我每天都觉得很累。

我还记得，很多个夜晚爸爸都在桌子旁放条毛巾。他说，如果以我背书的状况，家里的钱应该都会被用来买纸。我边背边哭，擦一把眼泪，再背，再接着哭。我觉得背书太难了。我爸说，这就像磨刀一样，背得越多，就背得越快。所有我会背的课文，全家人都会背了。

第二天上学的路上，我还要边走边试着背诵。然后在早自习的时候，赶紧找老师背诵。好像背过一篇，就逃过一劫。

唐僧取经九九八十一难，我数数我的语文课文，有多少篇就有多少难。

有时候，因为早自习背书的学生太多，就排不到我。下课后，我又不敢去办公室找老师。假如第二天的早自习又不是语文，等到上课的时候，我还没有背出来，就要罚站了。于是，老师说，她家就在学校旁边的第一个巷子口进去第一家，没背过的同学可以在早自习之前去她家背。

我这种中等生就加入了经常去老师家背书的队伍。有时我会跟同学约着在数学早自习之前结伴去找老師背书。

我还记得，一个初夏的早晨，六点多钟巷子里就洒满了金色的阳光；而我无心关注这些，只想赶紧把书背完，拿到那个“背”字。

我们看着老师在我们面前收拾东西、做饭、吃饭。我们排着队在老师面前背书。凡是去她家的，也属于学习态度很端正的学生了。再说那些课文，原本都是不需要背诵的，所以只要不是背得太差，她都会在书上写下那个“背”字。

我们拿到那个“背”字好像拿到了通关文牒一样，开心地踏着朝阳蹦蹦跳跳地往学校跑去。

后来，因为家长很不满意她的做法，觉得她给了孩子太多的负担，就向校长举报她，她便再也没有教过我们了。

可那些她教过的孩子还是很怕她。因为她根本不笑，天天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

我读高中的时候，有一次我和同学在路边玩碰到了她。当时，我下意识地拉着我的同学跑开了。我对同学说：“那个老师是“魔鬼”，天天让学生背书。”

后来我去外地上学，而她一直都在那个小镇，听说她不再像以前那样“专制”了，现在的孩子金贵，学校也在提倡各种减负，她也没有那么大的精力天天让学生背书了。

有次我在超市碰到她，她的目光黯淡了不少，好像岁月让她多了一丝无奈。我没有上前打招呼，她也没有认出我。对一个十岁的孩子来说，十年，可以发生巨大的变化；而对成年人来说，十年，不过是脸上多了几道痕迹，心上平添了几件旧事。

我大学毕业后，有次回家，听到她得病去世的消息时，我百感交集。我突然想起我对她的印象不在课堂上，而是在那条巷子里。狭小的屋子里，她边煮饭边听我们背书。还有我背着书包，随着清晨的第一缕阳光从那条巷子跑出，身上满是阳光，手里举着语文书。

我突然觉得自己又幸运，又遗憾。就是在那个巷子里，我背出了好多文章，知道了好多作家。我原本可以告诉她，其实她那些年的坚持，已经在一个孩子心里埋下了种子。

但是我没有，我一直想着岁月还长，余生还久。

而她呢，是否也会想过自己的学生只是在暗暗努力，准备破土的那一天呢？

后来，每当我路过那条巷子，都会想起那位老师，心里对她充满了敬意。那条巷子在我心中也变得神圣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