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世纪匈牙利民族乐派钢琴作品研究
——以巴托克《钢琴奏鸣曲》(Sz.80)为例
2023-05-30王昕然
文/ 王昕然
1 9 世纪中叶后,在西方民族主义运动的影响下,欧洲乐坛涌现出一批具有强烈民族意识的作曲家,他们致力于振兴本民族音乐,主张创作出具有鲜明民族特性的新音乐,民族乐派应运而生。他们的作品以反映本民族的历史和人民生活为题材,十分重视对民间音乐素材的运用,形成具有民族特点与风格的音乐语言,具有强烈的爱国主义精神和深厚的民族感情。20世纪上半叶,得益于录音技术的普及,民族乐派得到进一步发展,作曲家用留声机大量记录民间音乐素材,并对民间音乐特征进行科学研究,更加专注于民间音乐本身,产生了许多新的发现。其中,杰出代表为匈牙利民族乐派作曲家巴托克。
贝拉·巴托克(Béla Bartók,1881—1945)是20世纪伟大的匈牙利民族乐派作曲家、钢琴家、民族音乐学家。其《钢琴奏鸣曲》(Sz.80)创作于1926年,此时正值巴托克创作生涯中期,这一年他陆续创作了几部经典钢琴作品,如《第一钢琴协奏曲》(Piano Concerto,No.1)、《在户外》(Out of Doors)、《钢琴小品集》(Little Piano Pieces)等。而这首奏鸣曲是巴托克创作的篇幅较大的钢琴独奏作品,亦是巴托克钢琴音乐中的代表作,集中展现了巴托克个人独特的作曲技法与民族音乐风格,充分体现了巴托克的匈牙利民族精神。
20世纪20年代,世界格局发生巨大变化,音乐领域的面貌焕然一新,创作风格更加趋于多元化,音乐作品呈现出多种新的形态,由此诞生出许多现代音乐流派。这些丰富的变化与发展,对巴托克的民族音乐创作也产生深远的影响。笔者认为,其中最值得一提的,当属匈牙利作曲家、民族音乐学家、音乐教育家佐尔坦·柯达伊(Zoltán Kodály,1882—1967)与俄罗斯作曲家伊戈尔·斯特拉文斯基(Igor Stravinsky,1882—1971)。
巴托克与好友柯达伊十分热爱民间音乐,对民族音乐学有着细致深入的科学研究,发表了相关文章与专著。二人曾多次前往匈牙利乃至东欧各地的乡镇村落,与村民交流,体验乡村生活。期间,他们大量收集乡间民歌,用留声机采集民间音乐与舞蹈的节奏律动等元素。巴托克在其音乐创作中,时常融入民间音乐与舞蹈文化,在旋律、调式、节奏、织体等方面的选择与塑造上,紧密结合民间音乐与舞蹈特点,运用西方现代作曲技法进行创作,形成独特的民族音乐风格,充分展现匈牙利民族情怀。
巴托克也曾与斯特拉文斯基会面交谈,他十分赞赏斯特拉文斯基的音乐作品与创作理念。斯特拉文斯基是20世纪现代主义音乐的代表人物,对作曲技法有大量探索与创新,其新古典主义与原始主义创作理念也在现代主义美学的基础上不断拓展延伸,这无疑对巴托克的音乐创作产生了很大程度的启发与影响。
一、中心音、教会调式与八声音阶
进入到20世纪,随着音乐领域的审美倾向发生巨大变化,长期垄断西方主流音乐审美的浪漫主义风格被逐渐抛弃,以大小调和声体系为主的创作方式被打破。作为20世纪匈牙利民族乐派的代表,巴托克对音乐语言的方方面面进行了大胆的探索与创新。从调性角度来说,匈牙利民间音乐大多基于古老的曲调与传统旋律,巴托克从传统大小调体系的束缚中挣脱出来,这首《钢琴奏鸣曲》以E音为调性中心音,全曲大量运用教会调式(Church Modes)与八声音阶(Octatonic Scale)。
例1
第一乐章开始处的红蓝方框部分(见例1),运用E为主音的利底亚调式(E Lydian Mode)。其中,各部分的主题动机以八声音阶中全音、半音、全音、半音的音高关系排列出现,即全半形式八声音阶,并且逐级递进到下一部分。同时,低音谱表中持续出现的E音(主音)与A音(四级音),构成一个特有的增四度关系,即利底亚四度。增四度中也包含三全音,这个不协和的音程曾被认为是“不好的音程”,在此处固定的低音织体中反复出现,巩固并强调E利底亚调式,以增加音响效果的紧张度。
例2
第三乐章(见例2),右手高声部旋律线条用蓝色下划线标记。从中可以看出,旋律的运动方向主要围绕E音,整个旋律线条建立在E混合利底亚调式(E Mixolydian Mode)上。其中,主音E与第三行的D音形成小七度,即混合利底亚七度。混合利底亚调式音阶结构与中国七声清乐徴调式音阶结构完全相同,这也为旋律在听觉上增添了一丝东方色彩。
第二乐章中段(见例3),黄色与红色下划线标注的是低音谱表中的隐伏旋律线条,八声音阶的两种形式都在此得到体现。其中,黄色部分从中心音E开始,采用半音、全音、半音、全音的形式向上级进即半全形式八声音阶;随后,旋律进行到红色部分,以全音、半音、全音、半音的方式继续上升即全半形式八声音阶。此处的旋律线条从中心音E开始,混合运用两种形式的八声音阶,持续向上推进。由此可见,巴托克对于调式的选择与应用,在对民间曲调还原模仿的基础上,进行了融合与创新。旋律质朴且十分富有歌唱性,作品不再局限于单一调式,而是围绕中心音,以双重或多重调式相互结合的新形态出现,颇具独创性。
二、细胞动机作曲技法
在西方现代作曲技法的影响下,巴托克根据特定的音高关系整理出具有相同特征的音高集合,并将其作为一个个细胞动机,嵌入民族音乐创作中。其中,典型的半音阶X细胞[0,1,2,3]、三全音Y细胞[0,2,4,6],以及类似新维也纳乐派三音和弦的Z细胞[0,1,6,7],在这首钢琴奏鸣曲中十分常见。
例4
谱例中三种颜色的方框与圆圈部分(见例4),分别组成三个Y细胞[0,2,4,6],且每组音高关系均为三全音。同时,此处高低声部的音乐形态互为镜像,形成倒影式卡农进行,每组的两个声部起始音,如红色部分的C与F,均为增四度音程关系。此外,不同颜色的三组高声部下行级进,前四音也分别组成三个Y细胞。
例5
谱例中红色部分的四音通过横纵结合的方式(见例5),共同构成一个半音形态的X细胞[0,1,2,3]。同时,高、低声部的横向进行分别采用全半、半全的形式,映照了上文提到的两种形式八声音阶,此处A与A音的同时出现,构成不协和的增八度,在听觉上具有十分冲突的效果。
例6
谱例中的红色部分延续了上述思路(见例6),低音声部A、E、F三音和弦包含纯五度、大二度、大六度,听觉效果十分柔和平静。然而,第2小节高声部的E音突然闯入,打破了原有的平静,仿佛预示着不安隐秘的情绪。高声部E音持续进行,最终走到D音,此时,能够得到一个由D、E、E、F四音组成的X细胞0,1,2,3]。降E与E音的呈现方式,不难使人联想到斯特拉文斯基的《春之祭》(The Rite of Spring),开头处巴松C音与随后圆号C音的引入方式。巴托克在运用细胞动机的过程中,通过透视的思维,使音乐从纵向横向多维结合、相互联系,充分展现其创作思想的缜密与严谨。
三、民间节拍语汇
巴托克曾说过,在匈牙利语言中,所有词汇的重音都落在第一个音节上,诗各句全都以重读音节开始,在匈牙利曲调中,弱起和上升节奏是十分少见的。巴托克在音乐创作中,充分体现了上述匈牙利民族语言的特点,同时还在很大程度上受到民间舞蹈的影响。匈牙利民间传统舞蹈大多速度较快,节奏感强烈,舞步变换迅速频繁,同时伴有大量拍手、拍腿与跺脚的动作,不同长短的节拍组合与律动变化颇为丰富,具有鲜明的民族特征。这首钢琴奏鸣曲的节奏节拍极具舞蹈性,其中多使用混合拍子与复拍子等。
例7
第三乐章开始部分(见例7),此段落节拍与主题旋律结合紧密,即使只采用单拍子,单拍子几乎每小节都在发生变换。巴托克出于对节拍长短的考虑,对拍子的设置十分有趣,时而以八分音符为一拍,时而以四分音符为一拍。此处高声部的主题旋律,每四小节形成一个短小的乐思,谱例中所示两个短小乐思,共同构成一组完整的八小节对比乐句。这民歌般的旋律曲调在与不停变换的拍子相搭配后,音乐的律动变得长短不一,每次由八分音符进行到四分音符(均标记保持音)时,双手短拍八分音符和弦随即在该长拍的后半拍填充出现,增加长拍的力量与稳定感,仿佛舞步中强调的重拍,使持续跳跃的旋律短暂“刹车”驻足。巴托克根据民间节拍特点进行创作,试图把民间音乐和舞蹈的节拍语汇融入作品中。
例8
谱例所示音乐片段在延续上述理念的同时(见例8),对拍子进行更为复杂的拓展。我们可以看到,巴托克在此多次使用混合拍子(谱例中绿色部分)、复拍子(谱例中黄色部分)与单拍子(谱例中蓝色部分),且节拍变换十分频繁。拍子的频繁变化,导致节拍的强弱规律变得愈发复杂,音乐的律动也更为活泼跳跃。第2小节节拍的两组八分音符五音动机下行后,在第4小节节拍再次出现了一个起稳定作用的四分音符,此处节拍可以拆分成2拍加5拍。随后,这个五音动机又紧接着跳进到更高的音区,再次进行四组连续的下行运动。在节拍处,左手低声部的最后一组五音动机在第四拍引入,对齐右手第三组五音动机的后两音,此处五音动机又可以拆分成3拍加2拍,最后一组五音动机也被节拍自然划分为3拍加2拍,而其他非八分音符的长音,正好出现在每组动机的起始处。下一小节节拍的选择承前启后,继续延续了动机中3拍和2拍作为最小单元的思路。巴托克对民间节拍语汇进行精心的考量与设计,严谨的同时又不失自然,充分展现匈牙利民间音乐和舞蹈中源源不断的活力与动力。
四、歌唱的敲击性音色
在钢琴演奏中,音色无疑是最值得研究与探讨的课题之一。除乐器与场地等客观因素,决定音色最直接的因素莫过于演奏者的触键方式。此外,演奏者对于音色的想象和追求、内心听觉、对作品的理解与审美趣味等,间接决定了音色。不同的作品对音色有不同的要求,演奏者需要从作品本身出发,找到答案。
对于巴托克钢琴作品,有一种普遍的观点是演奏出具有敲击性的音色。这种说法主要基于巴托克在创作中强调的理念:作为击弦乐器的现代钢琴要能够呈现出打击乐般音色效果。通过对上述匈牙利民族乐派创作特点的分析,笔者认为,巴托克钢琴奏鸣曲应具备一种歌唱的敲击性音色。音色的敲击性有助于体现匈牙利民间音乐强烈的节奏感,但这与野蛮或暴力毫不相干,应被理解为模仿民间音乐曲调的一种直接的、有力量的、人声般的歌唱音色。
这种音色首当其冲在旋律中得到展现。通过例4、例7和例8可以看出,巴托克的旋律写作多采用八度甚至双手八度的方式,将旋律进行加厚,而不再仅局限于单音线条。因此,这种旋律音色与浪漫主义时期推崇的天鹅绒般柔软、抒情的音色完全不同。要求触键的速度更快、面积更小、手部支撑更强、指关节与手腕应相对收紧力量,不可过于放松。同时,不能牺牲旋律的歌唱性,相同乐句中每个旋律音的触键力度要尽量统一,或逐渐加减,要避免在错误的位置出现重音。音色饱满而有力,音符时值保持充分,不可过于短促,破坏乐句的完整性。音量应时刻控制在谱面要求与听觉舒适的合理范围内。
此外,这种音色也适用于固定音型的演奏中。例1和例2中,大量的固定音型具有强劲的节奏动力,再度使人联想到《春之祭》中少女舞蹈的近乎“原始主义”的节奏感,而这在匈牙利民族音乐中十分常见。对于这种具有极强敲击特征的织体,应将音色作为一种表现手段,保护节奏的“弹性”与“活力”。在固定音型中实现这种音色,应通过跟随旋律的变化做出触键力度、速度上的细微调整,模仿一种轻盈活泼、不沉重的舞步,手部动作上要适当离键起落,切勿机械式向下敲击键盘。同时,对于重复音型可以根据民间节拍的特点划分成小组,考虑拍点与韵律的轻重,帮助触键增加弹性,让这些具有节奏感、敲击性的固定音型也能够自然、富有表情地歌唱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