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混乱的“西方”概念:历史处境和观念史之考察

2023-05-30林精华

求是学刊 2023年1期
关键词:俄联邦西方俄国

摘要:“美国优先”战略,动摇了因冷战而意外建立起来的统一的“西方”,使中国没有遇到共同的“西方”挤压,但2022年2月24日普京开始发动对乌克兰的“特别军事行动”,大西洋两岸迅速整合出针对俄罗斯的统一“西方”。这种强烈反差促使我们需回到历史去观察“西方”:实际上人类历史上绝大部分时间不存在“西方”,把大西洋两岸实体化为“西方”,肇始于针对苏联在二战后在东欧和第三世界扩张,美国通过实施马歇尔计划和组建北约,把大西洋两岸实体化为“西方”,西欧成为其中的重要组成部分。冷战结束,“东方”瓦解,“西方”获得合法性,在美国主导下持续存在并扩大、充实、丰富为等同于“民主”“自由”“人权”区域和价值观,而2003年之前俄联邦与北约和欧盟正常合作。拜登政府利用这场“特别军事行动”重振了“西方”,也证实了“西方”仍然是俄罗斯的敌人。可见,今天即便有“西方”,或是俄罗斯的地缘政治概念,或是美国主导建构的理念,而非普适性概念。

关键词:“西方”;欧洲分裂;美国;俄国-苏联-俄联邦

作者简介:林精华,首都师范大学燕京学者,安徽大学至诚讲席教授,北京第二外国语学院北京市教委特聘教授,教育部基地华东师范大学俄罗斯研究中心特聘教授(北京  100089)

基金项目:国家社科基金重大项目“中国现代文学意义生产与俄苏文学关系研究”(22&ZD279);上海外国语大学“上海全球治理与区域国别研究院”2022年访问学者项目支持

DOI编码:10.19667/j.cnki.cn23-1070/c.2023.01.004

2022年2月24日俄罗斯发动“在乌克兰特别军事行动”,迅速把因为“美国优先”战略而受伤的大西洋两岸重新团结起来:统一的“西方”赫然再度出现在俄罗斯面前!这种情形,和中国的处境,形成触目惊心的差别:2018年以来,美国希望和欧盟共同遏制中国,但中国基本上没有遇到共同的“西方”之压力!虽然“美国优先”战略实施四年来,遏制中国战略已泛化为美国众多阶层的共识,如曾是美国拥抱“熊猫派”代表的哈德逊研究所中国战略中心主任白邦瑞(Michael Pillsbury),在《百年马拉松:中国要取代美国全球超级大国的秘密战略》(2015)中论述1949年以来中国如何要在百年之内(1949—2049)成为全球超级大国。这一转向之作,只是2017年以后“熊猫派”大幅萎缩、“屠龙派”急剧扩容的内容之一,它反过来成就作者的声威,如2020年12月12日白邦瑞被任命为国防政策委员会(Defense Policy Board)主席。就在美国总统大选争议持续升级却不放松对中国的遏制的过程中,2020年12月23日《纽约时报》原驻北京的政治和外交记者与编辑裴杰(Jeremy Page)在《华尔街日报》发表长文《美国如何误读中国领袖》、美国政治风险咨询公司欧亚集团(Eurasia Group)总裁布兰默(Ian Bremmer)发表《不,美国和中国不是正走向新冷战》(《时代》2020年12月28日)、哈佛大学原肯尼迪政府学院院长约瑟夫·奈(Joseph Nye)这位杰出教授发表《和中国冷战能避免吗?》(2020年12月30日)等,皆强调中国对美国乃至西方世界的威胁。但美国这种敌视中国的认知,未能和欧洲达成共识,欧盟只在具体事务上和中国有争执。如2020年12月30日,中国和欧盟的领导人举行视频会议,宣布双方谈判长达7年的投资协议最终完成,欧盟执委会主席冯德莱恩(Ursula von der Leyen)随后发推特称,欧盟有了世界上最大的单一市场。按这份“全面投资协定”(Comprehensive Agreement on Investment),欧盟企业可入中国的汽车、金融、电子商务、医疗等四大领域,不再有必须合资和股权不能高于49%之限制,而中国获准入欧盟再生能源市场。美国对中欧彼此平等互利的协定大为震惊,当即宣布对法国红酒、德国汽车等征收25%高关税。针对特朗普政府所推动的“美国优先”战略伤及欧洲盟友,欧盟外交事务和安全政策高级代表柏莱尔(Josep Borrel)发布《致欧洲议会、欧洲理事会及部长理事会的共同信函:全球变局下的欧盟-美国之新议程》,呼吁和即将上任的拜登团队合作,“让我们期许未来,而非倒退。讓我们恢复(rejuvenate)既有关系。我们不应陷入旨在反对更强大的欧洲和跨大西洋伙伴关系的错误辩论的陷阱中。我们要建立统一、有能力和自力更生的欧盟,这对欧洲有益,对跨大西洋的伙伴关系有益,彼此加强而非相互排斥对多边体系有益”1。欧盟、美国对中国政策之反差意味着,“西方”之于俄罗斯是理所当然的“他者”“敌人”,但之于中国乃需澄清的疑问性概念。按伦敦大学教授诺曼(Norman Davies)所说,关于“西方”定义至少20种,西方文明本质上乃知识建构的混合物,“西方文明是一个隐喻性结构,一种意识形态,一种幻想,一种身份游戏,一款用来增进其发明者利益的智力发明”2,由此“美国优先”战略破坏的是似是而非的概念性“西方”,还是由北约和欧盟所支撑的实体化“西方”?若是前者,是否真有统一的“西方”?若是后者,即冷战时代所建构的“西方”,在冷战结束后发生了什么变化?

一、历史上不存在理所当然的“西方”

放眼历史,统一的“西方”难以为继,并非不正常,相反,从“威斯特发里亚和约”(1648),历经“维也纳会议”(1814),到20世纪初,欧洲分裂是常态,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的欧洲战火纷飞;继而,作为第二次世界大战的主战场,欧洲更是明显分裂为法西斯国家和反法西斯盟国。伴随欧洲这种非一体化历史进程的是,在人类文明史上就不曾有过统一的“西方”,无论是地理空间上的,还是观念上的;即便存在着“西方”,多是基督教会分裂意义上的,并随着罗马教廷衰微过程,欧洲内部常恐惧统一的欧洲,而美国则长期不愿意介入欧洲事务,这意味着更不存在所谓把大西洋两岸连接在一起的“西方”。

首先,冷战之前,历史上就从未形成有机统一的欧洲。奠定古罗马历史叙述基调并提供大量史料的卡西乌斯(Lucius Cassius Dio)之《罗马史》认为,在罗马皇帝塞维鲁斯(Septimius Severus)的军队里,来自帝国西部的“欧罗巴人”与东方的“叙利亚人”是不同的,在欧罗巴那里有稳固的政治结构,而在叙利亚的东方人那里,宗教、思想、政治、族群等常是变动不居、混合的。这种基于个人对来自不同行省的军人的经验观察,并未成为世界区分为东西方的根据,因跨欧亚非的罗马帝国没锻造出统一的西方。实际上,若一定要说“西方”,那是基督教会分裂的意外结果:公元330年罗马皇帝君士坦丁堡迁都拜占庭、381年第二次普世大公会议把君士坦丁堡教区提升为宗主教区,就已引发两个教会在神学理解和教会权限上的分歧;451年第四次普世大公会议(即卡尔西顿会议)要把君士坦丁堡教区的宗主教与教宗并列,遭教宗断然否决,自此罗马的拉丁教会和君士坦丁堡的希腊正教会在教义和教会权力分配上的矛盾加剧(典型的是圣灵来自圣父还是来自圣父和圣子,即“和字句”之争),到1054年最终分裂为东方正教和西方公教:地理上的西欧属于罗马教廷所辖,而东欧、北非和西亚地区则归属于东正教会疆域。这种基督教会意义上的东西方分裂意味着,“西方”作为观念并非源于实际的地理空间,而基督教发源于底格里斯河和幼发拉底河领域,随着基督教的希腊化过程,北非地区、希腊和意大利的城市率先继承与发展了西亚的遗产。由此,也奠定了西方文明在观念上并非局限于特定的空间。

此后,中世纪的法兰克国王查理大帝(Charlemagne)曾试图创建有统一的行政系统和政治方向、崇尚古希腊精神的西方帝国,并把德意志、意大利、法兰西的东南部和地中海东岸等统一在同一个王权之下。这种压制这些区域内的族群之诉求的统一,很快就烟消云散,并导致荷兰和葡萄牙独立、奥地利分裂、法国自治地位确立等,给英格兰分裂大陆提供了机遇。而东罗马帝国皇帝查士丁尼一世(Justinianus I)自封为罗马继承人,也试图维护罗马统一,这种愿望在后来还延续了三个世纪,事实上为抵抗亚洲人(穆斯林)入侵,无暇顾及在西地中海地区恢复统一,尤其是这样的统一乃暴君的个人激情和愿望所致,并不考虑欧洲各族裔的习性和利益诉求,完全忽视他们的历史、语言和观念,皇帝本人甚至只会说拉丁文而不会拜占庭语言,因而统一无果。当然,也有教皇试图用基督教把欧洲统一在同一个法律之下,以上帝的话语推动欧洲统一,攻击非基督徒,一度吸引了英格兰国王、神圣罗马帝国皇帝等参与其中,甚至联合欧洲展开声势浩大的十字军东征(Cruciata, 1096—1291),但结果是既没孕育出有机的西方,也未能使统一欧洲的战略持续下去。即便1519年被誉为最后骑士的麦西米林(Maximilian)之孙继位神圣罗马帝国皇帝,自视为分布在欧洲不同区域的统治者,1也不意味着他是统一了西欧乃至欧洲的君主。随着历史进程,越来越多的城市出现并且规模日益壮大,14世纪黑死病大流行且罗马教廷对此束手无策,导致基督教会声望下降,而地方治理的行政权威上升,由此促成基督教本土化,如牛津大学神学教授威克里夫(Wycliffe)开启英译《新约》运动,成为罗马教会中持不同政见者,而捷克神学家胡斯(Jan Hus)紧随其后,推动波西米亚地区的基督教会改革。他们从神学上瓦解罗马教廷统一欧洲运动,居然得到后世呼应:马丁·路德(Martin Luther)把《圣经》翻译成德文(1522)、勒菲弗尔(Jacques Lefevre dEtaples)把福音书翻译成法文(1530)和奥利维坦(Pierre Olivétan)推出福音书法文修订版(1535)、神学家洛伊策(Nicholas de Leuze)等推出法文版天主教《圣经》(1550)、廷代尔(William Tyndale)根据希伯来语和希腊语而非拉丁文《圣经》把《新约》译成英文(1525—1526),尤其是钦定本《圣经》(1611)问世等。这些用各自民族语言书写的圣经,从神学上坚定了德意志、法兰西、英格兰、苏格兰、荷兰、瑞士等等纷纷脱离罗马教会信念,从罗马公教中分裂出新教及其不同派别,并衍生出“首先是威尼斯人,然后才是基督徒”信念。相应的,原来教皇认可的不同教区、册封的皇帝、国王等则转变为独立的君主。进而,欧洲内部的纷争由此加剧,如哈布斯堡王朝和其天主教盟友与新教势力(瑞典、丹麦、荷兰和神圣罗马帝国各帮)及其盟友法国之间发生三十年战争(1618—1648)、西班牙与荷兰共和国的八十年战争(1568—1648)。与此同时,伴随欧洲分封制而来的拉丁文的日益地方化,如13世纪大学的官方语言是拉丁文,但来自不同区域的师生对教皇手谕或《圣经》文本理解的不一致,甚至德意志拉丁文和法兰西拉丁文在修辞学上的差别也日益扩大。这些共同促使欧洲统一越来越不可能,也使欧洲人不想建成统一的欧洲。如此情势导致,110名交战国代表参加旷日持久的“威斯特发里亚会议”,签署《威斯特发里亚和约》(Peace of Westphalia,1648),规定神圣罗马帝国的皇帝无权干预各邦国内部事务,各国自行确定官方宗教。天主教、路德宗和加尔文宗由此合法化,各邦国拥有主权及外交自主权,并正式承认已经享有独立地位的荷兰、瑞士为独立国家,各国在领土主权和其他主权上是平等的,需相互尊重,否则就是违法,虽然这些规定未惠及小国或欧洲之外的殖民地,但确实使欧洲均衡局势得以维持。这种情形,与正方兴未艾的现代民族国家意识相呼应。继而,拿破仑以武力在全欧洲践行启蒙主义时代所建构的法兰西价值观,试图建立统一的欧洲,就引发各国普遍反对,英国关闭了和法国之间的海关,尤其是改变了受现代启蒙洗礼的知识分子对法国的认知。耶拿大学教授费希特(Johann Gottlieb Fichte)曾赞赏法国革命和拿破仑能指挥自己的军队也能指挥敌军,肯定法兰西共和国并视之为自己的祖国,但拿破仑把保卫法兰西共和国的正义战争转变为侵略欧洲其他民族的非正义战争,尤其是1804年12月本已声望衰微的罗马教皇给拿破仑加冕,后者试图统一欧洲也就获得正当性,費希特大失所望,1807年回到被法军占领的柏林,翌年发表系列《对德意志民族的演讲》(1808),声称普鲁士人与其他德意志人的分离是人为的,由偶然机遇造成,而德意志人与其他民族的分离则是天生的,如德意志人做事严肃认真、坚韧不拔、取财有道、理性精神等,这些共同性把德意志人统一起来,形成其区别于其他欧洲民族的特点,对拿破仑试图以武力和基督教名义在全欧洲践行启蒙运动热衷的“自由”(liberalitat)、“民主”(popularitat)、“博爱”(humanitat)等价值观不以为然,认为它们对于德意志而言是声名狼藉的口号,在不懂法文的德意志人听来,乃毫无意义的音素,希望德意志人能不参与欧洲其他民族掠夺世界的行径,因为德意志民族的复兴在于培养建立理性王国的新人。

启蒙运动所孕育出的现代意识,在拿破仑战争中意外促成现代民族国家认同在欧洲的形成,浪漫主义运动由此兴起,致使拿破仑哪怕曾短暂实现欧洲统一,包括建构了单一的行政体系、政治话语和经济法律等,但很快不敌民族国家认同之兴起的大潮。为解决法国大革命和拿破仑战争带来的一系列问题,1814年9月至1815年6月奥地利外相梅特涅亲王(Klemens von Metternich)召集并主持有200余位代表参加的维也纳会议,建立了确保欧洲持久和平的“维也纳体系”,包括各国权力均衡体系、恢复战前的国界(法国退出征服的领土,普鲁士、奥地利和帝俄则获得大量领土),使欧洲本看不上的俄国成为欧洲大国并合法地介入欧洲事务(沙皇亚历山大一世作为欧洲最有权势的君主,在这次会议中获得华沙公国的大部分并保有1809年从瑞典攫取的芬兰等)。这些就确保了欧洲各国边界和不同制度的合法性,分裂的欧洲在全球竞争中也就变得正当起来,建立统一的西方更成为不可奢求的幻景。相应的,欧洲各民族知识分子,普遍无统一的“西方”观念,多是诉诸各自民族认同。

更有甚者,反对统一的欧洲之声也日渐显露。用侵略和征服的方式建构德意志民族的俾斯麦,与拿破仑完全相反,把统一的欧洲理念视作愚蠢的理想主义。耶拿大学的历史学教授吕克尔特(Heinrich Rückert)建构了“历史文化类型”理论,设想世界主要存在着日耳曼-基督教(即西欧)、东正教(斯拉夫)、中国、阿拉伯和印度等由高到低五种文化类型组成,每种历史文化类型都是独立有机的个体,有其产生、发展、或早或晚消失的过程,但有发展质量高低之别,最高的是日耳曼-基督教文化,并把日耳曼新教文化泛化为西欧文化;他认为,人类不存在统一的历史进程,不同历史文化类型是并行发展的,人类不可能实现真正统一,但西欧文化是最切近人类普遍理念的,最大程度上体现了全人类性,由此提出要使非欧洲人遵从西欧文化或使他们欧洲化问题。1此说引发维也纳体系成员国的警觉:英国反对任何国家去统一欧洲,1988年9月20日撒切尔夫人受邀在比利时欧洲学院发表的“布鲁日演讲”(The Bruges Speech)仍声称,数百年来英国一直努力阻止欧洲陷于单一强国的统治,若没有英国为欧洲自由而战,欧洲早就实现了统一,但那是既无自由也无正义的统一。俄国对此反应同样强烈,多年后帝俄地缘政治学家丹尼列夫斯基(Николай Данилевский)著述《俄国与欧洲:论斯拉夫世界对日耳曼-罗曼的文化和政治之态度》(1869),借用该理论,论述俄罗斯-斯拉夫文明是如何优越于日耳曼-基督教文明:西方文明是进攻性的(агрессивна)、个人主义占主导地位的,自以为是地敌视本属于欧洲一部分的俄罗斯-斯拉夫世界;德意志联邦的优越感源自其科技发达,但科技发展和现代文明不是一回事,如天文学、矿物学、地理学和语言学等等在每个民族那里发展不同,西欧不能因在现代科学上发达,就等同于普世性文明;基于俄罗斯帝国是跨欧亚大陆及其与世界复杂关系的地理事实、地缘政治格局,认为俄罗斯-斯拉夫文明虽未曾影响过西方和其他文明,但它由正统的基督教会所主导,追求和平、集体主义、人的内在自由等,这些斯拉夫理念对每位斯拉夫人而言就是最高理念。若帝俄和斯拉夫其他族群联合,创造完整的斯拉夫文明,那会是人类首个包括宗教、科技、藝术、工业、政经等在内的文化-历史类型。这个把首都设在君士坦丁堡的未来全斯拉夫联盟,会把希腊、罗马尼亚和匈牙利等囊括其中,能替代正在衰败的西方文明,能在与日耳曼-德意志斗争中解决东方问题。因当时人口达4亿的中国,其农业文明毫无疑问占据世界首位,按德国化学家李比希(Justus von Liebig)男爵所说,“此乃唯一合理的农业,即把出自土地的一切再返还给土地,不用借助抢劫土壤的国外化肥”,其人工养鱼业发达乃因中国有大量河流、湖泊,中国还有文献丰富的哲学,哪怕中国商业活动多限于境内进行,其纺织、瓷器、印染等仍停留于欧洲手工场水平。1这种把西欧论述为俄国所敌视的“西方”,至少揭示了德意志所说基督教文明问题之严重性,远比斯宾格勒和汤因比对西欧文明的批评要早,且深刻性不减。

丹尼列夫斯基这样深刻反对以日耳曼-新教为主体的西方,是有俄国历史和文化认知基础的。从基辅罗斯到莫斯科大公国,甚至统一的沙俄时代,无不是受益于东正教会的支持才建立、发展起来的,这就决定了俄国本然地要敌视西部教会的欧洲,即便彼得一世把沙俄变成帝俄并效仿西欧进行改革,以图建立一个有现代文明样子的世俗化国家,但在欧化之途上,西欧始终是“他者”,这是最早的“师夷长技以制夷”,甚至帝俄成为“维也纳体系”的重要成员国、拥有介入欧洲事务的合法性,体制内的知识分子恰达耶夫在《哲学书简》(1836)中大胆提出,俄国要正视西欧的现代文明成就、俄国未对人类进步作出实质性贡献。此说却引发俄国知识界分化为斯拉夫派和西欧派,并且两派都把西欧称为“西方”(запад),或将西欧塑造成俄国要提防的他者,或被描述成要效仿的榜样。著名诗人丘特切夫(Федор Тютчев)作为谙熟欧洲文化和欧俄关系的思想家,深谙1848—1849年波及欧洲多国的革命及其所带来的问题,及时刊行力作《俄国和西方》(1849),声称“革命——疾病,是消耗而非洗涤西方、促使西方运动和发展”,革命在西方就是存在本身,已延续三个世纪之久,“革命乃西方和教会割裂之后的整个当代思想”,是烙印在整个世界史上最大悲剧时代的欧洲灾难(катастрофa),“我们置身于整个文明的破产的现场”观察到,“革命乃当代文明的逻辑结果和最后总结,在罗马教会那里反基督的理性主义就收复了现代文明,革命在事实上确信其作为有机原则是绝对无力的,近乎相信强有力的腐蚀原则……”断言俄国没有发生革命乃俄罗斯生活力量所为,也未发生被革命裹挟的西方反对俄国的事件。2这类把西方等同于共和制与民主革命的论述,显示出他对维也纳体系确保俄国防止欧洲渗透的赞赏、对俄国君权神授制度的肯定。继而,文学批评家格里格列夫(Аполло?н Григо?рьев)在《俄罗斯文学中的西方派及其产生的原因和动力》(1836—1851)中,深入论述俄国不应该融入西方,批评西方派是机械借用西欧经验,无视俄罗斯文化中的斯拉夫主体性因素,俄国在经济、艺术和社会生活等各领域出现非道德化趋势的祸根就是“西方化”。奇异的是,俄罗斯帝国在欧洲化模式下进步、壮大,但希望按西欧模式改造俄国人的西方派未发展成知识界的主流,相反,随帝俄日益成为殖民大国,质疑、否定西方价值观的思潮日趋强劲,如赫尔岑流亡伦敦后反倒去迷恋斯拉夫派所推崇的斯拉夫村社社会主义,托尔斯泰的《战争与和平》(1865—1869)气势恢宏地叙述俄国各阶层投身于反抗拿破仑建立统一欧洲的卫国战争历史,哪怕叙述中充满着对欧洲历史的歪曲,但在1861年改革浪潮中却获得异乎寻常的成功。在丹尼列夫斯基之后,堪称俄国首位哲学家的索洛维约夫(Владимир Соловьев)的硕士学位论文《西方哲学之危机》(1873),立足于东正教的整体性思维,开启拆解欧洲理性主义哲学之先河。稍后,保守主义思想家列昂季耶夫(Константи?н Лео?нтьев)在《国立莫斯科大学俄国史和考古学会报告》第3期发表长文《拜占庭思想和斯拉夫主义》(1875),根据拜占庭思想基本特征在于君权神授、正教、集体主义和保守主义等,在丹尼列夫斯基思想基础上继续否定吕克尔特理论,认为拜占庭思想生动体现于南斯拉夫和俄国历史文化中,日耳曼世界(欧洲主义)是在马格努斯(Carolus Magnus)统治时期从拜占庭中分离出来的,并由此形成了骑士制度、罗曼蒂克和哥特式等独特价值,但确立文明原则的不仅是血缘和语言,还有宗教、法律、日常生活和艺术特征之总和,“斯拉夫主义”简直就不存在,如捷克更像德意志而非亲近同是斯拉夫的俄国,西欧的希腊却和斯拉夫的保加利亚亲近,甚至比捷克更具有保加利亚特征,要使俄国繁荣,拜占庭思想必不可少,唯有如此才能有效抵抗西方文化对俄国的侵袭。更有甚者,随着1861年改革进程,城市化水平、资本主义经济、国力等普遍上涨,却引发长达近十年抵抗西方的民粹主义运动,由此根基派批评家斯特拉霍夫(Н.Страхов)三卷本《我们文学中的与西方斗争》(1882、1883、1896),先后批判性论述罗蒙诺索夫以来俄国文学进程中的欧洲因素,以及费尔巴哈、达尔文、德意志哲学史家和新教神学家策勒(Eduard Zeller)、英国经济学家和思想家穆勒(John Stuart Mill)、奥地利作曲家施特劳斯(Johann Baptist Strauss)、吕克尔特、法国哲学家勒南(Joseph Renan)等人关于俄罗斯-斯拉夫的观点,俄国知识分子对这些西方思想家或事件的评价,并介绍巴黎公社、欧洲招魂术和虚无主义等及其在俄国的影响,特别是丹尼列夫斯基对欧洲思想的评价,认为西方化导致“我们根本的恶在于我们不能按自己的理智生活,我们所践行的全部精神工作是没有质量的,中断了和我们的生命、我们特有精神-天性之间的直接关联,我们的思想沉迷于幽暗世界,也就不再是我们真正有生命力的思想,而仅仅是思想的类似物。作为模仿者,我们所思所行不是依据我们的思想,而是根据他者的考虑和行动,欧洲的影响切实把我们与生活根基割裂开来。因此,我们全部历史运动得到的是某种幻想景观。我们的判断与我们的事实不相符,我们的愿望不是源于我们的需求,我们的爱和恨聚焦于幻影上,我们付出的牺牲、创造的功勋是为了臆想。”1。反西方化的思潮,未随着帝俄经济继续高速增长、文化持续繁荣而减弱,如在19—20世纪之交虽大量引进并践行欧洲文学艺术和文化思潮,尤其是普列汉诺夫等人引进马克思主义,列宁把它和村社共产主义相融合成列宁主义,出现别尔嘉也夫(Никола?й Бердя?ев)《俄罗斯共产主义的起源和思想》(德文版1937、俄文版1955)中所说的,布尔什维克政权得以建立,是因欧洲思想激活了一向反对欧洲天主教或新教的俄罗斯东正教,从反对私有制衍生出反资本主义、反对推崇资本主义制度的西方。2可见,把西欧当作西方而加以反对,是俄国思想史的主流。

这些都意味着,维也纳体系百余年间,并不存在统一的欧洲,高扬的是民族国家主体认同。丹麦文学评论家勃兰兑斯(Georg Brandes)盛赞欧洲各国抵抗拿破仑试图统一欧洲的民族主义行为,“在19世纪英国,替代世界主义感情的强烈的民族情绪,在华兹华斯作品中体现为对爱国主义的诗性表达;在骚塞的诗篇里,体现为对王室和国家的文治武功(有时甚至站在官方立场上)的歌颂;在诞生于苏格兰的坎贝尔诗篇中,体现为热情的颂扬自由和战争的英国歌曲;司各特和穆尔则肯定苏格兰和爱尔兰在文学上的表达”3。更有甚者,恐惧任何国家去建立统一的欧洲,俄国则是强力抵抗欧洲统一的重要力量。第一次世界大战使原本就不存在的统一的欧洲更加分崩离析,并唤醒包括中国、印度、俄国等对欧洲文明的不信任。第二次世界大战的另一个主战场在欧洲,欧洲在非欧洲世界的魅力锐减,而欧洲内部对纳粹德国试图建立共同的欧洲,更是充满着恐惧,如新黑格尔主义哲学家金蒂莱(Giovanni Gentile)在任墨索里尼政府教育部长时期声称,意大利站在德国旁边,“为了德国的荣耀和尊严,为了拯救欧洲和西方文明而共同面对残酷的战争”1,引发欧洲知识界谴责。耶鲁大学法文教授、比较文学系主任和人文学科讲座教授保罗·德曼(Paul de Mann)这位美国声望赫赫的解构主义批评家,在德军占领比利时期间曾和纳粹合作,发表彰显纳粹意识形态的著名篇章《欧洲理念的内容》(1942年5月31日):“在我们这个时代,最显著也是最矛盾的现象之一即为,统一的欧洲理念正逐渐成长着,在战时至少是战争初期,欧洲大陆最重要的国家——法、德已出现这种情形……构成欧洲统一理念之强化和弱化的事实,通常是作为一种观念出现的,出现于有真正精神的这个世界大洲上,虽然欧洲在物质方面并非显著。”“我们一直尝试要通过强调对立面而去证明的东西,正是欧洲思想不可或缺的抽象概念。民族价值也须捍卫这种纯精神性的欧洲价值,缺之,未来的和平与繁荣不可想象(unthinkable)。”2这种把纳粹要称霸欧洲的战略意图,演绎成建立“统一欧洲”理念之论述,哪怕是在抽象理論层面上展开的,也屏蔽了希特勒以战争方式统一欧洲、以纳粹精神替代欧洲文化的多样性、以武力消弭欧洲各民族主体性和独立性等血淋淋的事实。随着二战结束,德曼深知罪孽深重,便在家父帮助下逃出欧洲,在那个资讯不发达时代,躲过了被追究刑事责任,但1988—1989年被揭露出来,当即引发西方学界地震,许多学术精英著文抨击包括这种要统一欧洲的纳粹思想,他的人设倒塌。

意味深长的是,美国立国之后,无论欧洲发生怎样的分裂、纷争,哪怕一战,甚至珍珠港战火之前,皆奉行不干预欧洲事务的战略。美国精英始终没有共同的“西方”概念,美利坚国会图书馆第12任馆长布尔斯廷(Daniel J. Boorstin)的三部曲《美国人》(1858—1873)声称,国父们推动“清廉公正”的美国不会走欧洲的腐败之路,美国的出现和发展,便是北美大陆与欧洲相分离、与未来相连的过程,美国乃代表未来的伟大国家(如潘恩《常识》就说,作为岛国的英国属于欧洲,而美国这个北美大陆之国就属于北美本身,和欧洲无关),因为美国和欧洲是两个地理概念(大西洋把美国和欧洲隔离开来)、两个逻辑上对立的单元(美国属于新大陆,美国利益在大西洋的西岸——西半球,欧洲对美国乃至西半球是威胁)。的确,开国总统华盛顿离职前的《告别词》(1796)声言,欧洲有一套和美国无甚关联利益,欧洲常发生的争执和美国不相干,由此美国卷进欧洲事务,无论是结盟还是发生冲突,皆是轻率的。这种把大西洋两岸对立起来的主张,久而久之便塑造了倾向于孤立主义的“美利坚思想”,即美国要避免介入欧洲事务并防止欧洲干涉美洲事务的原则。1803年美国从法国低价购得路易斯安那,是利用欧洲内部矛盾、危机而壮大美国之举;第5任总统门罗(James Monroe)在国会上发表国情咨文(1823)时阐述,欧洲不应再殖民美洲并干涉美洲事务,美国对欧洲各国争端保持中立、坚守美洲体系之原则,即门罗主义;波尔克(James Polk)就任第11任总统伊始,便重申门罗宣言(1845),即奉行主权独立平等原则。上述这些主张,构成了美国不和欧洲联盟的美利坚思想之核心。对这样的非欧洲思想,在法国思想家托克维尔《论美国的民主》(1840)中有更具体的论述: “整个美利坚民族,从来没有象18世纪法国人那样热烈追求一般观念,而且也不盲目相信任何理论的绝对善和绝对真”,“美国是一个一直由自己来管理公共事务的民主的民族,而我们法国人,虽然也是一个民主的民族,但长期以来,只限于在口头上议论如何更好地管理公共事务”3。这种非欧洲思想,在一战期间衍生出威尔逊总统所宣称的,美国是热爱和平的中立国家,不介入协约国或同盟国;在一战后,国会拒绝美国加入国联,不对法国提供安全保障。这种思想在二战中还一定程度上存在,如共和党议员本德(George Bender)《1940年挑战》(1940)宣称,必须让欧洲远离美洲、让美洲远离欧洲,美国命运与欧洲国家的命运相分离;在战后,他否定罗斯福总统要美国和西欧结盟的外交政策,反对美欧联合抵抗苏联的马歇尔计划和杜鲁门主义。美国的这种非欧思想,与欧洲尤其是英国藐视美国的传统呼应,从狄更斯《美国笔记》到著名作家吉卜林(Joseph Kipling)《白种人的责任》(1899),以英国文化优越论审视美国,如后者认为美国是几乎无望获得世界主导地位的天真少年,只是一个略小的大英帝国而已,需要更加智慧的祖先(英国)去引导的帝国,新发展的殖民地本该是现代性标志,却成为帝国母亲牺牲儿子们的墓地,把美利坚帝国无限期地推给了未来。然而,这种把美国视为对欧洲高雅文化之破坏的传统,没有因第一次世界大战后欧洲尤其是英国的急剧衰落、美国的兴起而改变。

可见,无论是就欧洲历史进程而言,还是美国对欧洲的认知甚至政策来说,在二战结束之前,都不存在一个统一的“西方”,甚至恐惧欧洲统一;“西方”这个由基督教会分裂而诞生的宗教概念,演变成世俗的术语乃因俄罗斯帝国所为,即把西欧由18世纪爱恨交加的对象,转换为他者/敌人,欧洲的新教和天主教区域则被贬斥为“西方”,苏联强化了这样的战略。相应的,在苏俄共产主义深入影响中国之前,中国历史上不仅完全不存在意识形态的“西方”,而且地理上的西方也是变动不居的。1

二、冷战形塑实体化的“西方”概念

二战到来伊始,美国尝试改变对大西洋两岸的认知;战后,为应对苏联的威胁,美英把分裂的欧洲之西部和大西洋对岸连接成有机统一的“西方”。那份《致欧洲议会、欧洲理事会及部长理事会的共同信函:全球变局下的欧盟-美国之新议程》开宗明义:“欧盟和美国之关系乃独一无二,建基于共同的历史、价值和利益。跨大西洋伙伴关系诞生于对集体和平、进步和繁荣之承诺。马歇尔计划帮助重建欧共体和经济。北约确保了我们的集体安全。欧美共同帮助制定和建立了多边规则与稳固体系以应对全球挑战。对大西洋两岸人而言,跨大西洋关系是我们的社会、身份、经济和个人生活中至关重要的因素”2。不过,认真想来,在政教分离、基督教会影响力日渐衰微的历史进程中,基督教会意义上的西方概念,在二战后逆袭并急速扩大外延、充实新内涵,成为实体性的“西方”,未必“不符合”历史发展逻辑。

二战发生伊始,美国一些有识之士对同为基督教世界(Christendom)成员要面对纳粹法西斯在德国风起云涌并于1939年开始蹂躏欧洲其他国家,心有余悸,便改变了过往对待大西洋对岸的态度。《纽约时报》记者斯特莱特(Clarens Streit)深知欧洲的日益危局,及时发表《现在就联合》(1939),主张西欧及其分布在大西洋两岸的殖民地和其他英语国家,据美国联邦制原则,建立大西洋联邦,以共同遏制纳粹主义。如此论述虽和美国孤立主义传统相冲突,却因符合局势,得到社会积极回应,如后来以最早介绍和阐释“冷战”概念而著称的美国著名政治评论家李普曼(Walter Lippman),在战火未燃及美国之际,便刊行《大西洋和美国》(1941),倡言大西洋两岸和水域是人类自由的地理中心,即美国和欧洲是一个共同体。如此呼声得到当局回应:1941年8月14日,丘吉尔(Winston Churchill)与罗斯福签署联合宣言《大西洋宪章》,“大西洋共同体”得以确定,“西方”概念也由此有了超越西欧的内涵。随着美国卷入二战,李普曼发表力作《美国外交政策:共和国之盾牌》(1943),声称大西洋不是欧洲和北美的边界,而是被地理和历史必定联合起来多国共同体的内海。美欧须联合方能攻克纳粹之局势,促成《时代》《生活》《财富》《外交》《新共和》《国家地理协会杂志》等媒体,皆热心于“大西洋共同体”概念。期间法国也出现类似声音:以《知识分子的背叛》(1927)而著称的法国知识分子班达(Julien Benda),发表法文《对欧洲民族的演讲》(1933),主张要建立欧洲就得抛弃日耳曼神话、不要迷信马克思,而是要回到柏拉图,重建欧洲就类似于创立工党,不单因经济需要,还有道德理想和宗教概念。当然,他又陷入另一种统一的欧洲悖论,即希望建立法国主导的欧洲。无论如何,随着二战的到来和展开过程,建立统一的“西方”应对法西斯势在必然,斯宾格勒和汤因比原本不看好且尚未建立起来的“西方”之认知,自然也就被改写了。

更重要的是,美国成就大西洋两岸一体化的努力,没有因二战结束而终止,还由于二战结束伊始美苏各自在加速谋求全球战略利益过程中误判对方,变成实实在在的“西方”。面对苏联把共产主义势力扩展到东欧和世界不同区域等趋势,美国改变了把苏联共产主义挡在国门之外、加强美洲防务、不与欧洲结盟等“离岸平衡”战略,转而终止孤立主义传统,快速和欧洲关联起来,建构出连接大西洋两岸的“西方”。二战结束大半年(1946年2月22日),美国驻苏联临时代办凯南(George Kennan)这位信奉大西洋主义的俄罗斯问题专家,利用职务之便,近距离观察战后苏联回归战前的红色恐怖态势,便向美国务院发送对苏联实行遏制战略的长文电报(long telegram),深刻论述苏联共产主义是在热心于扩张的帝俄之版图上发展起来的,经过二战后壮大成了能改变世界格局的威胁,因为它具有帝俄“本能的不安全感之传统”,斯大林决意使用苏联“被帝国主义所包围”这种修辞,以使其独裁统治合法化,从而进一步巩固其政治权力,并冠以动听的共产主义修辞,向全球输送这种专制独裁的意识形态,组建强大的东方,这就不仅要威胁自由的“西方”世界,还会危及人类的和平,由此主张对这种扩张趋势须实施“长期、耐心却坚定且警觉的遏制”(a long-term, patient but firm and vigilant containment)战略。1这种对二战同为盟国的奇特判断,居然与刚卸任首相的丘吉尔在密苏里州富尔顿市威斯敏斯特学院所发表的演讲(1946年3月5日)内容,即“从波罗的海边的什切青到亚得里亚海边的里雅斯特,一张横贯欧洲大陆的大铁幕已拉下”,铁幕的东边即东方受到警察国家的控制,代表自由文明的铁幕西边即西方受到东方的威胁,2意外一致。由此,凯南据这份得到国务院重视的电报,充实成长文《苏联行为之根源》(《外交事务》1947年7月号)。而丘吉尔本是亲莫斯科的,1944年10月9—19日,苏、英、美盟国举行第4次莫斯科会议,期间丘吉尔和斯大林会晤,就英国和苏联在战后划分东、南欧势力范围,形成百分比方案,斯大林信守在希腊问题上的承诺,如英国在希腊内战中支持希腊政府消灭希腊共产党游击队,而苏联未切实出手相救。但战后伊始丘吉尔对苏联的态度急转而下,除了明白英苏是国际政治宿敌,苏联不会因战时合作而改变和英国竞争的地缘政治格局之外,更重要的是看到英国在二战中明显的衰落,不再能领导世界,便希望借助美国实现抵挡苏联这个昔日对手可能会威胁欧洲乃至世界的战略意图。在这些主张的基础上,1947年3月12日杜鲁门总统在国会演讲,确定了冷战基调——世界分裂为自由制度的西方和极权政体的东方,后者正日趋威胁民主与和平的世界,美国和西欧要联合起来遏制苏联及其东方共产主义。这种试图建构“西方”的初衷,堵塞了通过对话来化解世界危机的通道,以意识形态、军事对抗和经济封锁等作为解决美苏冲突的手段,强化美苏东西方对抗的杜鲁门主义应运而生。这样对抗,因二战并非发生在美国本土,除珍珠港事件之外,战争没对美国造成更多的损失,在战后全球经济复苏的进程中,财力最雄厚的美国借机经济腾飞,远超出大英帝国和苏联;美国对战胜法西斯主义结束功勋卓著,在战争末期和战后初期主导组建联合国、世界银行(1944年7月)、国际货币基金组织(1945年12月末)、布雷顿森林体系(1944年7月)等重要国际组织。继而,1948年4月正式启动原本就打算排除苏联的马歇尔计划,即实施复兴欧洲的计划(European Recovery Program),而苏联不谙美国战略,对这笔庞大数目的经济援助金,意气用事地终止和美国展开理性讨论的机会,落得不愿意和昔日盟友合作的坏名声;相应的,西欧独享美国提供的涉及金融、技术、设备等共131.5亿美元援助(90%赠予,10%为贷款),使西欧经济得到迅速振兴。也正是有了这类条件,1951年4月18日,法国等七国在巴黎签订《欧洲煤钢联营条约》——建立煤钢共同市场,1957年3月末六国在罗马签订建立欧共同体条约和欧洲原子能共同体条约(统称罗马条约)。1949年8月底,美国、加拿大、比利时、法国等十二国在华盛顿成立北约,希腊和土耳其(1952)、联邦德国(1955)、西班牙(1982)等先后加入。这一拥有大量的核武器和常规部队的欧洲和北美联合防卫的军事组织,与马歇尔计划及欧共体共同支撐了实体化西方,使苏联共产主义局限于东欧范围,也使西欧被改造成美国主导下的西方之一部分。被赋予实际内涵的体制化“西方”,由此真正建立起来,此后美国带领“西方”主导着冷战的进程。

然而,英美倡导大西洋两岸共同遏制苏联共产主义这一现实诉求,立即把向来实行孤立主义并且看不起老欧洲的美国,与历经一战和二战而分崩离析的亚欧大陆西端,甚至一定程度上还包括英联邦部分国家,共同组成实体化的西方。世界本该发展的方向就这样被扭转:遭二战重创而成为强弩之末的殖民主义,在战后民族独立解放运动大势中,理论上是要彻底崩溃的,法西斯主义更需受到彻底清算,面对非基督教世界的“西方”中心论也是要检讨的,但因遏制共产主义,这些都被耽误或打折扣了。人类发生如此不幸,深层原因在于面对非基督教世界,天主教和新教的国家,为遏制苏联在全球扩张无神论,就必须联合成共同的“西方”。实际上,伊拉斯谟这位较早的人文主义者就谴责分裂基督教会的行为,认为基督精神使信徒用不着区分意大利和德意志人、英格兰人和苏格兰人,基督的仁慈要求爱人不分彼此。这种无限提升基督教信仰之于人类的普遍意义,随着基督教会分裂、现代民族国家兴盛,理应是越来越不适宜的,但马克斯·韦伯坚信,宗教改革运动所催生的路德宗、加尔文宗等,把教堂内的神学信仰改造成教堂外的日常行为的伦理,改善了居民社会正常生活的秩序、孕育出有序的商业规则,从而惠及西欧国家成为不同于东方的“西方”,断言在西方且只在西方才能产生人类杰出的文化成就——诞生了超出个人经验的现代科学、产生思想缜密和理性看待外部世界或人自身的历史学与法学、生成具有普遍审美价值的现代各种艺术、能解决宏伟建筑的力学结构问题等,尤其是生产出了资本主义的经济和政治制度等,而这些成就之取得根源于生物基因,即西方人种特有的理性头脑。1这种立足于基督教信仰而创生出的西方优越论,原本是要解释资本主义起源、发展和基督教之关系的,却把西欧国家通过殖民方式而推动的现代化历程及其罪恶合法化了,从而把源于基督教会分裂而来的“西部教会”“东部教会”泛化为“西方”“东方”。这种抬升欧洲到“西方”的论述,使欧洲殖民主义被改写成向人类推广现代文明的伟大行为,是西欧的普遍主张:英国保守党领袖贝尔福(A.Balfour)在下议院发表演讲《我们在埃及所面临的急迫问题》(1910年6月13日)时就如是运用“西方”概念,声称埃及文明虽比西方文明的历史悠久,但西方人更为了解埃及,“我们之所以在埃及,不仅一直在为埃及人考虑,也是为整个欧洲人着想”,“西方民族从诞生之日起就显示出具有自我治理的能力……我们看看那些经常被人们宽泛地称作‘东方民族的整个历史,却根本找不到自我治理的痕迹……在所有那些与其命运生死攸关的革命中,我们从来没有发现有哪个民族曾确立过我们西方人所说的那种自治”2。这不是说辞,而是英国治理殖民地的思维逻辑:克罗默伯爵一世(Evelyn Baring)作为代表英国统治埃及达24年之久(1883—1907)的特命全权领事,是一位语言天才,却从未打算学会阿拉伯语,而一直按英国殖民意识管理着埃及,其煌煌两卷本《现代埃及》(1908—1916)对这种治理方式津津乐道,彰显中东-北非如何需要西方文明,而当地顽强抵抗西方文明的伊斯兰基因,反而证实了要用西方文明改造野蛮东方的必要性。延续这样思维方式,耶鲁大学著名教授诺思罗普(Filmer Northrop)声称,从文化上把世界划分东方与西方非常重要,这比18世纪以来逐渐形成的观念,即按经济富裕程度划分世界为现代而发达的国家和传统而不发达的国家,更有合理性。3继而,德国民间史学家斯宾格勒(Oswald Spengler)被第一次世界大战所触动而著述《西方的没落》(1918,1923):该作把吕克尔特的“历史-文化类型”理论改造成“历史形态学”理论,重新关注人类文化构成及其发展,认为人类历史上存有巴比伦、埃及、中国、印度、中美洲、古典、阿拉伯、西方或欧洲等八种文化,各有生命周期,而西方已走过了文化的创造阶段,正迈向无可挽回的没落。这里的“西方”特指西欧,用来指称启蒙主义以来所建立的“西欧中心論”式的世界史观乃“历史的托勒密体系”,西欧若希望继续领先世界,必须克服自身的局限。继而,英国史学家汤因比(Arnold Toynbee)二战前出版的《历史研究》前八卷(1934、1939),凸显西欧文化之有限性(认为 21 世纪儒家文明和大乘佛教可能比西方文明更有生命力)。更有甚者,曾任加拿大驻美大使、外交事务秘书、下议院议员的皮尔逊(Lester B. Pearson),特别阐释何以需要统一的“西方”:二战后非西方社会的民族独立解放运动兴起,“设想这些诞生于东方的新政治实体,将复制那些我们西方人所熟悉的政治社会,这是很荒谬的。这些东方文明的复兴,将采取新形式”,几个世纪以来国际关系一直是欧洲各国之间的关系,战后出现的最广泛问题不再是同一文明内国家之间,而是不同文明之间的国际关系。1这种突然把西欧扩展到更大范围的“西方”之论,一语成谶:在疆域连片的殖民帝国基础上建立的苏联,在二战中壮大并在东欧建立切实的势力范围,还向世界输出革命,就为美国必须把欧美统一成“西方”,共同应对苏联威胁,提供了口实、机遇。

战后苏联急剧反欧美,就给“西方”能很快形成提供了现实理由,此乃人类历史的共同不幸!按美国国家陆军博物馆创始人李波厄特(Derek Leebaert)所说,“‘西方变成了一个政治术语,而非地理词汇”,是苏联1947年秋天开始开列的一系列分布在不同国家和地区的帝国主义分子名单中所显示出来的,“指的是那些未曾被苏联占领的、没有共产主义政府的和仍将不受苏联控制的国家”2。针对排除苏联等东欧国家参与其中的振兴欧洲经济的马歇尔计划,1949年1月初,苏联、波兰等六个东欧国家在莫斯科宣布成立经互会;是年2月、次年9月阿尔巴尼亚加、东德加入;1962年6月经互会第16届会议修改章程,非欧洲国家也可参加,蒙古加入;1971年经互会建立国际投资银行。与此同时,1955年5月14日,苏联、波兰等东欧九国签署华沙条约,内设政治协商、外交部长、国防部长等委员会和联合司令部,建立联合武装部队和一体化部队。正是欧美先联合成实体性的“西方”,苏联便创建“东方”,对等地对抗“西方”。作为在殖民帝国基础上成长起来的苏联,有处理国际问题的丰富经验,清楚这些举措会反过来加剧“西方”更坚定反苏,但仍强势应对,强化苏联把自己视为东方阵营的中心、向第三世界输出苏联模式,把美苏对抗及其巨大代价巧妙地转移到包括中国等在内的国际政治经验不足的国家。

问题是,苏联从反方向推动美国把西方扩大成包括大西洋两岸的实体化“西方”,并非明智之举,却和“西方”一定要建立起来而有其深刻历史根源一样。本来,按上述帝俄基于东正教会认知把非正教区域的西欧称为“西方”,并对其爱恨交加却又始终视为他者,在布尔什维克革命推翻帝俄解体过程中所承认的合法的临时政府,并通过战争使苏维埃政权得以延续下去,致使超过二百万俄罗斯人被迫流寓到世界各地,导致美国于十月革命当日就宣布与俄国断交(直到1933年才建交),不断吁请国际社会共同抵制“苏俄红色恐怖”,并且的确有14个国家“干预”苏俄内战。由此,布尔什维克政权称它们为帝国主义国家。但即便流亡到欧美的那些俄侨知识分子仍怀疑西方:1921年8月,著名史学家维尔纳茨基(Гео?ргий Вернадский)和其他俄侨一道,在索菲亚出版论文集《面向东方》,吁请侨民务实地面对抵抗西方的苏俄共产主义制度,要承认新政权使俄国不再继续成为西方的外省的伟大意义。这种论述不日得到回应:1922 年在柏林出版影响力巨大的文集《在途中:欧亚主义者之主张》,进一步凸显苏俄政权的超越西方性;1923年苏俄官方在德国率先创建“新俄友人会”,次年这类协会在英国建立,随后在捷克斯洛伐克、意大利、奥地利、比利时、瑞士、丹麦、瑞典、芬兰、波兰、美国等也建立类似协会,这些苏俄外宣机构连同苏联文化对外关系协会创办的《新闻周报》(1925)用英、法、德等语言发行,20世纪20年代后期吸引大批俄侨回苏俄效力,欧美许多左翼人士奔赴苏俄寻找理想。苏联自然把以西欧为主体的“西方”,扩大到包括美国在内的资本主义世界。

本来,二战结果之一是唤起民族独立解放运动、殖民体系日趋崩解,但弱化国家认同的“西方”却迅速建立起来,与战后苏联重新强化要消灭资本主义的意识形态有关。同盟国合作抵抗法西斯的共同历史,并未唤起苏联当局继续相信西方,这就直接促成所谓民主国家联合成共同的“西方”,意外地应验了百年前托克维尔所声言的,美国人虽和同文同种的英国区别甚多,和法国也差别甚大,但“居住在民主国家的人,发现彼此接近,没有太大差别,不会专注于人类的某一部分,他们视野开阔,一直扩大到全人类。在他们看来,凡是可以用于自身的真理,皆可以同样地或以同样方式用于其每个同胞或同类”,“几乎所有民主国家都喜爱一般性观念,而且往往热烈追求一般性观念”,“民主时代可以用小小的容器收藏大量的东西,在短短时间里得到巨大收获”,“贵族制国家没充分运用普遍观念,并往往轻率地蔑视普遍观念,而民主国家的人则相反,随时运用这种观念。”1这样的“西方”使英国和欧洲大陆的关系得以重建:英国殖民体系饱受战后民族独立解放运动冲击,便睿智地调整成英联邦,不再继续反对欧洲统一。丘吉尔深切体验到英国和欧洲联合之重要性,1946年5月末,在海牙举行推动欧洲联合起来的欧洲大会上发表《欧洲的悲剧》演讲,振振有词地称,经历了共同抵抗纳粹后的欧洲,现在须建立“欧洲合众国”;1953年5月11日,他在英国下议院演讲时主张,“我们有我们的梦想,有我们的任务。我们与之(指欧陆)相联,但并不包容在里面。我们是和欧洲在一起(with),而不是属于它(of)。我们同它利害与共,但并不被它所吸纳。”2——此说符合英法百年战争之后,英国实际上脱离欧洲大陆的历史,又希望融入欧洲的心愿。此后英国就步入融入欧共体的进程。即便过程坎坷,但英国和欧共体市场却更紧密地结合起来。在这个过程中,被称为欧洲第一公民的莫内(Jean Monnet)这位“欧洲统一”的总设计师,就批评英国为何如此犹疑欧洲一体化进程。撒切尔夫人在那次欧洲学院演讲(1988)中声称,1215年《大宪章》颁布,英格兰人创设代议制机构,成为欧洲许多人躲避暴政的家园,英国人以独特方式贡献于欧洲,并永远把华沙、布拉格和布达佩斯视为伟大的欧洲城市,还主张欧洲价值观帮助美国成为自由的英勇捍卫者,宣称在强国林立的世界,欧洲可借助欧共体确保未来的繁荣和安全。就这样,冷战中的“西方”,为英吉利海峡两岸一体化开辟了通道,也惠及英联邦,如力主东西方对抗的皮尔逊却获诺贝尔和平奖(1957),任加拿大总理时强化遏制苏联战略,而这期间苏联想缓和冷战。

冷战所塑造的“西方”,改变了大西洋两岸的内部关系,也促使欧美人文学科不断建构关于“西方”知识。罗素(Bertrand Russell)这位著述有《我为何不是基督徒》(1927)的英国思想家,深谙有关英格兰国教脱离罗马天主教会,对罗马教廷所建构的西部教会即西方,代表着基督教正统之说,是不可相信的,但1941—1942年在美国发表关于欧美哲学史系列演讲,因大西洋两岸局势的改变,在布林摩尔学院整理讲稿,取名《西方哲学史》先后在美国、英国刊行(1945、1946)。该作从概念上把哲学定义为神学和科学之间的知识,所论对象基本限于西欧,把哲学史变成思想史,但在美国版序言中有言,“卢梭和拜伦在学术意义上完全不是哲学家,却深远地影响哲学思潮,若忽略他们,便不可能理解哲学发展……很少有哲学家对哲学的影响之大是能比得上亚历山大大帝、查理曼或拿破仑的”,而在英国版序言中声言,哲学家是其时代的社会环境和政治制度的结果,也可能是塑造后来时代的政治制度信仰的原因。3该作不涉及欧洲内部思想纷争及其背后的地缘政治冲突,甚至没出现具体国家的思想状况,如论述卢梭并不触及18世纪法兰西启蒙运动如何在体制外抨击君主专制体制及其影响力问题,而是在津津乐道于卢梭那些生平趣事中论述《爱弥儿》《忏悔录》等著述中的哲学思想。这种去作者身份且思想深度有限的哲学史,却因恰逢大西洋两岸开始联合共同抵抗法西斯,意外成为畅销书,甚至助力他在战后获诺贝尔文学奖(1950)。而后他又刊行《西方的智慧》(1959),以讲故事方式,把欧美哲学史叙述成西方思想简史。这类著述,其主体性内容和结构,与英国哲学家鲍桑葵(Bernard Bosanquet)《美学史》(1892)、美国哲学家梯利 (Frank Thilly)《哲学史》(1914)等,没有根本性差别,但命名发生巨变。相应的,以赛亚·柏林为代表的英國许多著名学人,也以“西方”知识分子自居,不再敌视英吉利海峡对岸的欧洲大陆,也改变看不起大西洋对岸的美国文化的传统,不断赋予“西方”以美丽修辞,把分布世界各地的英联邦纳入统一的“西方”框架,并赋予其历史维度。自此,关于“西方文明”著述不断问世:美国史学家海耶斯(Carlton J. H. Hayes)《基督教与西方文明》(1954)、《西方文明史》(1962)等,着力渲染人类的历史就是理性和自由进步的历史,它肇始于古希腊罗马,经由西欧传承,在19世纪就变成欧洲移民的新迦南的美国,成为欧洲古典文明、启蒙理性和基督教文明之集大成者,成为追求公平正义、热爱真理和博爱等所有伟大原则的象征,一战、二战、冷战则证明美国是欧洲的拯救者、新耶路撒冷、自由和激发生命活力的灯塔,也让美国意识到须放弃大陆主义,代之以“大西洋共同体”;哈佛大学讲座教授罗兰(Jr. Benjamin Rowland)的《西方艺术中的古典传统》(1963),也去国别地只按时间,或按代表性艺术家,或按艺术流派,把17世纪以来日趋分离的欧洲各国绘画和雕塑艺术,巧妙地叙述成有机统一的“西方”艺术,无论流派分野、艺术家审美风格之别,但在继承或超越古典艺术上皆有共同的“西方性”——都把古希腊罗马艺术和基督教艺术作为共同的传统。这样的建构,使拜占庭之古典主义建筑、绘画和雕塑这一原本属于基督教会分裂的东方艺术,也被纳入其中,1这相当于扩大了“西方”的艺术边界。期间,许多大学的历史学教授都开设“西方文明史”通识课,并在讲稿基础上成就相应的教材。2诸如此类之作,所论仅限于欧美疆域的“西方”,被塑造成代表着人类历史进步之所在,却无不畅销,有的在后冷战时代仍是很流行,其作者也成为久负盛名的学术明星。

上述政治行为、历史建构和理论探索,赋予实体化的“西方”以更明确的内涵,使之更富有魅力。普林斯顿大学历史学和国际法讲座教授布莱克(Cyril E. Black)通过比较国际现代化进程发现,西方“指说英语的国家和西欧国家,这些国家开始使它们的社会适应科技革命的时间先于日本和俄国,并被日本和俄国看作是威胁、刺激和榜样。具体地说,到1900年前后,西方包括英国、法国、比利时、卢森堡、荷兰、瑞士、德国、意大利、丹麦、挪威、瑞典、奥地利-匈牙利以及欧洲在西半球派生出来的国家——美国、加拿大、澳大利亚和新西兰”,“俄语里西方一词的含义在革命前后都是与这一含义相同的,一直到今天总的含义同英语里西方一词的含义还是一样的。日本人也用西方一词或者比较狭隘的欧洲一词,其总的含义也是一样的……只有在所谓的冷战达到高潮时,他们才把‘苏联和‘西方的势力范围加以相当初步的区分”3。同样,哈佛大学法学院比较法学和法律史学家伯尔曼(Harold J. Berman)教授声言:“西方作为一种历史文化和一种文明,不仅区别于东方,而且区别于在‘文艺复兴各个时期所曾‘恢复的‘前西方文化……西方不是指古希腊、古罗马和以色列民族,而是指转而吸收古希腊、古罗马和希伯莱典籍并以会使原作者感到惊异的方式对它们予以改造的西欧诸民族。当然,西方信奉伊斯兰教的部分不属于西方——尽管西方的哲学和科学曾受到过阿拉伯的强烈影响,尤其是在与上述典籍研究有关的时期”1,而“有关时期”指的是11—12世纪,自此开始,和信奉东正教的古俄罗斯和希腊等国一样,作为穆斯林领地的西班牙一部分地区,皆被排除出“西方”,“西方”与“现代”也因此有了密切关系,在西方,现代(modern era)概念源于1050—1150年,而不是此前的某个时期,这不仅包括现代的国家、教会、哲学、大学制度、文学等,还涉及其他现代事物。2在南安普顿大学副校长职位上,罗伯茨(John M. Roberts)教授开始著述《西方的胜利》,在转任牛津大学莫顿学院院长时,英国广播公司(BBC)把它转化为13集电视专题片(1985),生动地讲述西欧两千年来的影响力,包括通过犹太-基督教抵抗了伊斯兰教、使东欧有可能成为西方的一部分、通过向全球推广文明而建立了新世界、英国工业革命成为人类进步的最重要事件等,第三世界从和西方的关系中学到了经验和教训。尤其是,如此精致地把“西方”历史化,使其在表述上超越了地缘政治性意涵,在文化层面上获得合法性,并因冷战以西方胜利而终结,“西方”概念也被编织得更为缜密,亨廷顿顺势用“文明”概念赋予美国主导西方进程的必然性,他强化“西方”的历史性依据,“在400多年里,西方的民族国家——英国、法国、西班牙、奥地利、普鲁士、德国和美国以及其他国家在西方文明内构成了一个多极的国际体系,并且彼此相互影响、竞争和开战。同时,西方民族也扩张、征服、殖民,或决定性地影响所有其他文明”,“西方的生存依赖于美国人重新肯定他们对西方的认同,以及西方人把自己的文明看作独特而不是普遍的,且团结起来更新和保护自己的文化,使它免受来自非西方社会的挑战”,“建立在具有文化共同性的国家基础上的国际组织,如欧洲联盟,远比那些试图超越文化的国际组织成功”,1945年來划分欧洲的界线向东移了几百英里,“现在它是一条一方面把西方基督教民族分离于穆斯林,另一方面把它分离于东正教的界线”“西方在某种层面上是一个实体。然而,非西方国家除了它们都是非西方的之外还有什么共同性吗?”“那些具有西方基督教遗产的国家正在取得经济发展和民主政治的进步”,“西方是而且在未来的若干年里仍将是最强大的文明……后冷战时代世界政治的一个主轴是西方的力量和文化与非西方的力量和文化的相互作用……权力正在从长期以来占支配地位的西方向非西方的各文明转移,“世界在某种意义上是一分为二的,主要的区分存在于迄今占统治地位的西方文明和其他文明之间,然而,其他文明之间几乎没任何共同之处。简言之,世界划分为统一的西方和一个由许多部分组成的非西方”3。这些论述,明确了美国主导下的“西方”概念拥有“普世性价值”,为冷战结束后“西方”发展奠定了理论基础。

可见,二战的结果摧毁了德国法西斯要建立统一的欧洲之战略构想,进一步激发了全球性的民族解放运动浪潮,理论上没有哪个国家要重蹈建立统一的西方覆撤,但英美为各自战略利益组成跨大西洋两岸和英联邦的“西方”,联合起来遏制苏联,而苏联强硬地向世界推广其意识形态,共同促成全球性冷战,“西方”由此变成了实实在在的政治、经济和意识形态的实体,原本是基督教世界的“西方”“东方”完全变成了“普世性”概念。这样一来,美国不再把欧洲视为他者,而视为在文化上具有同源性(共同的基督教信仰、皆尊奉古希腊罗马文化遗产等)和一致性(遵从启蒙运动以来的现代价值观)的构成西方的不同区域,即大西洋两岸;并且,美国受益于这样的“西方”,能自如地调整与欧洲关系、主导世界格局及冷战的进程,并为自己的战略利益在亚洲、非洲、美洲不同角落和不同时段转换为一定规模的热战。这样的“西方”,掩饰了欧洲殖民主义的罪恶,使殖民主义及其遗产意外获得后殖民的合法性,而对战后处理日本军国主义遗产后续问题这一人类和平伟业,则因日本被纳入美国管制下的西方化改造,随着冷战到来而折损良多;并且,美苏把欧洲重新分化为西欧和东欧、把世界分裂为“西方”和“东方”,也因为冷战而变得理所应当,欧美知识精英则把“西方”塑造成神话,“通过其自身卓越的创造性、理性和社会民主特性,欧洲人开创了其自身的发展,完全没有东方的帮助,因此近代资本主义的巨大成功和重大发展是必然的”1,“长期以来,现代人形成了这样的观念,即欧洲史涵盖了人类基本的文明史,仅有个别的无足轻重的例外;白种人(欧洲人)的发展一直是沿着一条符合人的理性、正常道路通向人类最高级文明的”2。令人唏嘘的是,饱受战乱多年的中国,随着美苏争霸升级,也被迫卷入东西方之争。

三、后冷战时代“西方”概念扩张和正当化

作为冷战产物的实体化“西方”,在冷战末期就失去了要遏制的对手:1988年6月经互会与欧共同体签署联合声明,双方互相承认并正式建立关系;1991年1月初举行经互会第45次会议,确认经互会使命已结束,决定成立一个以市场原则为基础的开放型“国际经济合作组织”以取代之,是年6月末在布达佩斯举行经互会第46次会议,正式宣布解散。与此同时,北约也失去了华约这一对手:1990年9月24日东德退出华约,很快并入北约成员国的西德,翌年2月末华约在布达佩斯召开政治协商委员会非常会议,决定从当年4月1日起终止在华约范围内所签订的所有军事协定、废除华约军事机构,是年7月初华约缔约国在布拉格举行会议,宣布华约组织正式解散。苏联解体后,无论民主化水平高低,但终究是通过大选产生总统,东欧更成为“民主”国家。尤其是,后冷战时代很快显示出异于冷战时代的特征:主权国家认同之重要性,远超出共同的意识形态或价值观。但这个实体化的“西方”未随着东方阵营的解体而消失,反而继续存在甚至扩大:1991年12月欧共体通过《欧洲联盟条约》,1993年11月初欧盟正式成立。同样,1990年7月北约第11届首脑会议在伦敦宣布冷战结束,翌年12月北大西洋合作委员会成立,此后在严格程序下不断扩容。出现这种“西方”未因“东方”消失而继续存在并持续壮大的国际政治奇观,乃因“西方”概念在冷战时代不仅拥有了明确的地缘政治界限,而且被赋予了崇高的内涵,“东方”之失败,反而使“西方”获得正当性,而非使之对等终结存在,即如福山所说,“经济和政治自由主义的完胜,是西方社会的真正胜利”,人类意识形态进化史也就达及终点,即“西方自由民主制度得到普及,也就是人类政府的最终形式”3。就此,在“东方”消失后,“西方”持续进行实质性扩容:

1993年11月欧共体正式易名为欧洲联盟,此后随着盟国的不断加入,至2007年欧盟成为有27个成员国、人口4.55亿的统一欧洲联盟。2009年11月初《欧盟宪法条约》正式实施。在这期间,北约同样强劲扩容:1994年1月中旬,北约16国召开苏联解体后首次首脑会议,提出《和平伙伴关系计划》,涉及北约在新形势下的新战略和内部调整,重建与俄国、中东欧国家关系,直接介入波黑冲突。1995年5月末,俄罗斯正式加入北约“和平伙伴关系计划”,签署《双边军事合作计划》和《定期公开磋商制度框架文件》;1997年3月,北约16国领导人、北约秘书长和叶利钦正式签署《北约与俄罗斯相互关系、合作、安全基础文件》,组建俄-北约常设联合理事会;1999年匈牙利、波兰、捷克加入北约;2004年3月末爱沙尼亚、拉脱维亚、立陶宛等七国加入,现在成员国达至 30个。在空间上东扩的同时,内涵上也充实,包括部署远程导弹拦截系统、在格鲁吉亚境内举行年度“高贵伙伴”联合军演、向波兰和波罗地海三国派遣更多兵力等,并且和欧盟一样,北约坚守加入的程序规范性,包括政府低腐败指数、和周边国家没领土纠纷、市场经济质量等等,致使俄罗斯、格鲁吉亚、乌克兰、摩尔多瓦等多次申请。

令人匪夷所思的是,冷战结束后,包括原西方国家在内的全球各主权国家,都发生意识形态让位于国家认同甚至民族诉求的转型。在这样的情势下,欧盟和北约能持续扩容,原因包括被冷战所塑造出的“西方”概念随冷战结束获得合法性,而原西方区域属于发达国家,对原东方国家召唤力巨大,以及大西洋两岸的各行业精英,直接用“西方”概念作为重新解释世界的基础,亨廷顿就如是建构了“文明冲突论”:“西方正在、并将继续试图通过将自己的利益确定为‘世界共同体的利益来保持其主导地位和维护自己的利益。这个词已成为一个委婉的集合名词(代替了‘自由世界),它赋予美国和其他西方国家为维护其利益而采取的行动以全球合法性。例如,西方正试图把非西方国家的经济纳入一个由自己主导的全球经济体系。西方通过国际货币基金组织和其他国际经济机构来扩大自己的经济利益,并且将自认为恰当的经济政策强加给其他国家” ,“西方文明在全球的传播、西方实力的相对削弱和其他文明日益对自身的文化伸张这几个因素一道,决定了西方和非西方之间的关系总体来说是一种困难的关系”,这种关系包括“西方与属于挑战者文明的伊斯兰国家和中国之关系可能会持续紧张,并经常出现严重的对抗;与属于较弱文明(部分地依赖于西方)的拉丁美洲和非洲国家的冲突程度则要轻得多”,“俄罗斯、日本、和印度与西方的关系可能介于上述两类之间” 1。这种前瞻性的预测,虽然未能解释世界许多冲突并非在不同文明间展开,而是在同一文明内部进行(如穆斯林的什叶派和逊尼派之争,东北亚同属东亚文化圈在后冷战时代争执时常泛起),但却在一定程度上预言了全球化过程伴随着冲突增加的部分事实。这种不能自恰的“西方”概念,却为北约和欧盟如此实质化的扩容,提供了理论支撑!自此,随着后冷战进程,西方模式和价值观在全球的扩张及其受阻,小约瑟夫·奈的《理解国际冲突:理论与历史》(1993)及其反复再版本,芝加哥大学教授米尔斯海默(John Mearsheimer)《大国的崛起》(2001)、《伟大的错觉:自由之梦与国际现实》(2018),皆立足于这一被正当化的“西方”概念。

实际上,彰显“西方”魅力的移民战略,改变了人口结构后,产生又一个更深刻的意外后果:危及支撑白人至上的基督教信仰、社会秩序和价值观等。移民中的精英人士进入政界,自然会推动非白人诉求的法案;进入文坛和学界,则重建关于西方文明的经典序列。在信奉种族平等、人权至上的西方,持续增加的移民,导致白种人的人口比重下降;在民主和言论自由的国度,使原本近乎全部由白种男性塑造的文学经典,遭遇黑人文学、女性文学和被合法化的东方文学之冲击。对此,耶鲁大学英文系讲座教授布鲁姆(Harold Bloom)在冷战结束不久刊行《西方的正典:各时代的杰作和流派》(1994),依据维科《新科学》所说的“神权、贵族和民主”理论,论述26位西方伟大文学家如何具有不可替代的地位,理直气壮地强化冷战时代已确立的经典之伟大性、正当性。实际上,他沿袭殖民主义时代英国为彰显自身文化优越性的审美观,把莎士比亚在英格兰的文艺复兴时代写作标准化,对其推崇备至到了无以复加程度,认为他“写出了西方传统中最好的诗文……任何心理学家、思想家或修辞学家都无法与他相比”,对哲学家(维特根斯坦)和心理学家(弗洛伊德)都是冒犯。“就原创性的认识来说,哲学史上还无人可与莎氏相比……莎士比亚很少依赖哲学,他比柏拉图、亚里士多德、康德、黑格尔、海德格尔及维特根斯坦等人对于西方文化更为核心。”“西方经典就是以莎士比亚和但丁为中心的。除了他们,我们就只有他们所吸收的和吸收他们的东西。重新定义‘文学是徒劳的,因为你无法获得充足的认知力量去涵盖莎士比亚和但丁,而他们就是文学。”2这种论述近乎阻止进行深入探讨莎士比亚的可能性,更不符合“经典”在西方扩大的趋势,美国和欧洲大陆、英联邦一样,各有非白种男性作家获诺贝尔文学奖,如黑人女作家莫里森(Toni Morrison)于1993年获诺贝尔文学奖,理应进入经典(cannon)序列,其作品自然具有超越莎士比亚的当代价值。布鲁姆改变“西方”外延,一厢情愿地把原本反西方的俄国之文学也纳入其中,津津乐道于托尔斯泰《战争与和平》如何具有西方经典价值。如是著述,成为美国各大学“西方文明”通识课的教材,并惠及英联邦和欧洲大陆各大学。可见,冷战时代所塑造的“西方”概念,在后冷战时代为欧美处理因西方扩容而产生认同混乱问题,提供了理论支撑!

伴随“西方”阵营持续扩大和强化的是,欧美知识分子皆如布鲁姆那样,持续强化“西方”的历史依据和未来前景,甚至把“西方”作为论述许多问题的基础或方法论,而美国人文学者更热衷论述这样的“西方”之伟大性。芝加哥大学法学院教授和《大不列颠百科全书》海外编委会主席阿德勒(Mortimer J. Adler),在冷战结束之际编辑60卷本《西方世界的伟大之作》(1990),遍及哲学、经济学、法学、自然科学、文学等领域,但去各位经典作家的民族或国家身份,让读者通过这些经典而以为“西方”历史渊源、有机统一;继而,作者在此基础上著述《如何思考伟大思想:来自西方文明的杰作》(2000),汇集从柏拉图到20世纪欧美思想家如何论“真理”“思想”“自由”“人”“感情”“爱”“性”“性爱”“美”“艺术”“民主”等等核心概念,彰显西方思想家及其贡献力。这种彰显“西方”伟大性,乃后冷战时代人文学界之常态:加利福尼亚综合研究所哲学和文化史教授塔拉斯(Richard Tarnas),论述古希腊精神和基督教世界观之形成,在中世纪和现代性展开的历程中,如何促成现代科学技术日新月异、现代思想的生成和变革、以及随着现代性裂变,产生虚无主义和后现代主义等思想危机,但西方危机是全球性的危机。1该作问世恰逢冷战结束,西方价值观获得全球合法性,因而深得西方所好,畅销一时(发行量达及20万册),成为许多大学通识课教材。更重要的是,冷战结束之后,“西方”强势扩张,很快于1990年代中期转换为后冷战(post-Cold war),促成人文学科的学者倒回去强化“西方”的历史必然逻辑,出现遍及文学批评、思想史、国际政治等领域论述“西方”之作:佛罗里达州立大学历史系講座教授格里弗斯(Richard I. Greaves)《西方的文明》(1994),彰显西欧所锻造的西方文明在美国得到发扬光大,作为教材而被大学生所追捧,还得到美国乃至西方读者的热读。斯塔尔克(Rodney Stark)在任华盛顿大学宗教社会学和比较宗教教授期间,依托对基督教世俗化和美国基督教研究之基础,在冷战结束后顺势著述《基督教的兴起:晦涩、边缘的耶稣运动何以在短短几个世纪里成为西方世界里主流的宗教力量》(1997)及其续作《理性之胜:基督教如何带来自由、资本主义和西方成功》(2005),论述基督教如何成为西方成功的精神所在,包括克服因自然地理原因的四分五裂,而基督教传播及其孕育出的理性精神,推动了资本主义发展,把本然分裂的欧洲统一起来;又因欧洲传教士把基督教带到全世界不同个角落,随着基督教派不同而使“西方”出现在不同地方,如英国人把新教带到北美,“新英格兰”奠定了后来的美国基础,并由此扩展到整个美国,新教也由此孕育出充满活力的美国资本主义经济和法制;2转任贝勒大学讲座教授时著述《西方怎样获胜:被忽视的现代性成功故事》(2014),从现代性角度论述拥有古希腊罗马遗产和基督上帝的欧洲,如何因气候变化、瘟疫流行、社会变革、知识更新等走出中世纪、孕育出现代性、发现新世界,并随着宗教改革及其衍生出工业革命和资本主义市场,抵抗住穆斯林的扩张,西方及其价值观成为全球化的能源和基础。这种论述,把欧洲殖民主义和美国殖民扩张合法化了,“文化传播的主要手段是殖民主义。1800年欧洲控制全球35%面积,到1878年上升到67%,20年后几乎完全控制了非洲,到1914年控制全球84%陆地面积,其中大英帝国统治全球25%居民……西方文化迅速深入全球”3,使得本书畅销至今。因教授通识课“西方文明史”而成为宾夕法尼亚大学州立大学名师的施皮瓦福格尔(Jackson Spielvogel),其两卷本教材《西方文明史》,以“西方”为视角,叙述拥有现代性基因的西欧社会内部社会及文化思潮变迁,18世纪以来先后对东欧、美洲、亚洲、非洲等非西欧区域的文明进步产生了巨大影响,从而成为强有力的西方,进入20世纪后西方范围逐渐扩大到整个欧洲,包括德国重新统一、苏联解体也成为西方文明进程的一部分,后现代思潮和大众文化是当代西方文明的重要内容。如此叙述,深得大西洋两岸读者青睐,使之成为畅销书(2003年刊行第5版)。哈佛大学经济学和历史学教授兰德斯(David S. Landes),立足于“西方”概念,从地理、气候、科技、哲学、宗教、国际政治、传统文化等角度,著述了《国富与国穷》(1998)。他建构的“西方”逻辑,不仅自然地掩饰了欧洲和美国为了金钱、财富、贸易、市场等,在非洲、美洲和亚洲不同区域展开殖民争夺的罪恶,把那些被掠夺之国的贫穷归罪于自身的地理的自然因素或政治、文化原因,西方各国的富裕被描述成地理条件优越和政治、文化的积极促进。而此说以课程方式出现,成为哈佛大学的名课程。同样,法裔美籍哥伦比亚大学历史学教授巴尔赞(Jacques Barzun),本以研究观念史和文化史而著称,面对冷战结束后西方价值观在全球高歌猛进之态势,在93岁高龄,刊行《从开始到衰退:公元1500年至今西方文化生活500年》(2001),论述马丁·路德《九十五条论纲》和波义耳以来欧洲的文化生活之魅力,并把它演绎成普遍的“西方”文化生活。意大利著名理论家和作家艾柯(Umberto Eco)的《论美:西方理念史》(2004),论述的是欧洲不同时代关于美的认知或审美现象,偶尔插入当代美国人的照片,强调审美在“西方”的变化。舍尔曼(Dennis Sherman)不断丰富冷战时代的《西方文明史:形象与阐释》(1986),成就《西方文明:资源、形象和阐释》(2006年),汇编“西方文明”之经典论述,如“科学革命”部分包括笛卡尔《方法论》、牛顿《自然哲学的数学原理》等经典文献的重要段落。乔治梅森大学公共政策教授戈德斯通(Jack Goldstone)《为何是欧洲?在世界史上西方之兴起,1500—1850》(2007)重构欧洲,即在世界历史进程中论述欧洲何以就是代表现代文明的西方,显示出对西方的自信,把欧洲及其延伸即美国等同于西方。1纽约城市大学教授佩里(Marvin Perry)和同仁合作的两卷本《西方文明:理念、政治和社会》(2013),图文并茂地明确“西方文明”就是西欧和美国在不同时代的政治变革、经济发展、思想探索、文化思潮变迁、文学艺术创造等集成,这样的文明史被述成全球史,进而坦言,“21世纪,全球化持续强势推进;因为西方理念、大众文化、自由市场资本主义和技术之扩展,世界越来越紧密地联系在一起”2。1995年转任斯坦福大学人文和社会科学学院副院长的莫里斯(Ian Morris)教授,在“西方文明史”通识课讲稿基础上著述《为何是西方统治到现在?历史之不同模式及其所显示的未来》(2010),以讲故事体方式,把人类历史描述为东西方之争,论述1775年之后西方缘何主宰世界的问题,并描述“西方”概念如何从西欧萌芽,从亚非欧交界的地中海核心地带开始扩张,再通过远洋贸易,把世界紧密连接起来,使西方核心地带的一系列价值观和制度,扩展成地球的共识和秩序,东西方竞争给人类带来无限利益,最终促成西方文化的自由传播。这些关于“西方”之作,广受欢迎,如佩里的《西方文明》到2013年已刊行到第10版。

正是大量诸如此类关于“西方”的论述,使得“西方”的内涵在后冷战时代变得日趋复杂。在冷战中成为波士顿大学教授的苏侨学者格林菲尔德(Lian Greenfeld)声言,经济全球化从西欧开始,与宗教改革及其引发天主教会不再能垄断西部教会相一致,此前尽管底层居民使用的语言千差万别,但基督教改革把西欧结成为同一个思想空间,使欧洲大致成为一种文明。3继而,法国哲学家尼莫(Philippe Némo)在《何谓西方?西方文明的五大起源》(2004)如是确认“西方”之伟大性:,“西方国家的共同特征远大于它们之间的差异,我们可以思考是否创建一个西方国家共有的政治形式”,“一个集合西欧、北美和前面提到过的其他西方国家的西方联盟的概念……这个概念是解决边界问题和社会归属意识问题的唯一合理的解决办法。它同时也解决了‘欧洲的最后边界问题以及欧洲与美国之间的真/假对立的问题”1。更有甚者,剑桥大学教授库比特(Don Cupitt)《西方的意义》(2008)声称,“世界各地的人们都在谈论他们所谓的‘西方。他们热爱西方,又嫉妒和讨厌西方;他们想责备西方的一切,又想与西方竞争并想方设法进入西方:他们准备请求、借用或窃取他们可能从西方可能得到的一切。他们渴望西方的财富。但是,西方是什么?‘西方这一术语,以这种相当使人困惑的方式使用了只不过三四十年。在这之前,人们更为经常谈论的是‘第一世界中的‘发达国家,以区别于‘第二世界(这一世界可能已不再存在)以及‘第三世界中的‘发展中国家。再往前,人们可能只是谈论‘欧洲,以此意指拉丁或西方的欧洲。大约在1860—1960年之间,‘西方文明这一短语变得流行起来”2。然而,美國主导的“西方文明”建构过程,日益凸显美国在“西方”的地位:2004年始任美国外交政策研究所主办的著名杂志《致力于启蒙》(Orbis)主编的美国斯沃斯莫尔学院政治学讲座教授库尔斯(James Kurth),在美国所理解“西方”理念基础上,把西方文明理解为包括古希腊古罗马的古典文化、基督教、现代启蒙等传统,历经两次世界大战尤其是冷战,美国成为西方文明的捍卫者,而欧洲在西方的角色中日渐萎缩;全球化越来越少被表述为西方化,这并非美国放弃西方化,而是认为全球化在相当程度上就是美国化。3当然,美国对“西方化”的这样认知,把大西洋两岸价值观化为人类现代文明区域及其趋势,对包括中国在内受益于西方的国家来说,试图用自己的历史-价值观去挑战,的确难度很大。

复杂的是,随着“西方”内涵之固化、外延之扩展,中国或成为这样的“西方”中的要素,或成为这样的“西方”观察的对象。美国的地理学家和史学家戴蒙德(Jared Diamond)提出,贯穿中国和地中海的维度带诞生了人类最初的文明,但最终于18世纪后期以来是欧洲,而不是中国统治了当今世界,原因是欧洲的地理使各国能自由使用自己的权力,而中国建立中央集权,明朝后期实行海禁,沿海区域居民在这样的行政体系中,就不可能有出海的自由,使中国失去了海外冒险的可能性。4此说暗示:统一的中国不如自由的“西方”。美国费厄菲尔德大学教授米兰茨(Eric H. Mielants)《帝国主义起源和“西方兴起”》(2007),用现代化理论解释元明时期中国和期间欧洲的各种帝国,即中国是典型的东方专制之国,这就决定中国必然衰落于拥有民主和自由基因的欧洲,后者开启了西方兴起时代。雅克(Martin Jacques)在冷战结束后关注东亚时注意到,中国远不会成为西方那样的国家,而是保持着高度的独特性,包括中国经济转型和政治体制在未来会长期存在,因中国不可能被视为一个保守的民族-国家,而主要是一种文明-国家,批评一些西方人按西方棱镜而非按中国人自己方式理解和评估中国,认为西方化已达至峰值,中国崛起会导致世界的中国化(sinicization)进程的蔓延,进而西方主导的国际秩序终结。5莫里斯那部《为何是西方统治到现在?历史之不同模式及其所显示的未来》(2010),把东方尤其是中国作为参照系,生动讲述大西洋两岸二百年主宰世界的方方面面,完全掩饰了欧洲内部纷争和美国对欧洲的摆脱,统一的中国则是证明西方成功的参照系。随着中国日益强大而直面欧洲和美国,以这种“西方”概念观察中国的论述,不断增多:欧盟外交官布兰科特(Jan Willem Blankert)《崛起的中国:西方未来能应对吗?中国乃至整个亚洲的崛起是一场实实在在的长时段挑战》(2009)、美国经济学家纳瓦罗(Peter Navarro)和安一鸣(Greg Autry)《致命中国》(2011)、资金管理公司分析师康拉德(Richard Conrad)《文化骇客:对美国、中国、日本思维之差别的破解》(2019)、曾任美国驻巴西等国大使的哈迪(Alredo Hardy)《中国对抗美国:谁会赢?》(2021)等等,皆把中国置于“西方”概念下观照,尽力凸显当代中国对世界的威胁。如是在“西方”概念下论述中国,在国际政治实践中,无法达及历史和逻辑的统一,如2022年11月德国总理仍来中国访问、中国领导人仍受邀出席G20和亚太经合组织会议,会议期间还和美国等举行双边会议,而普京没有出现在这样的重要场合。

意味深长的是,苏联以自我解体方式重建和西方关系,努力融入冷战结束后的西方,由此在事实上重建“西方”概念:1997年5月27日,叶利钦总统和北约16国首脑及北约秘书长索拉纳在巴黎签署《俄联邦与北约相互关系、合作和安全基本文件》,规定在欧洲-大西洋地区共同建立起以民主和安全原则为基础的全面而持久的和平,彼此均不把对方看作敌人,重申双方在建立稳定、和平和互相关联、统一和自由的欧洲,北约给予俄罗斯150亿美元援助,并承诺不在新入北约的国家部署核武器,对波罗的海三国和波兰等加入北约,俄罗斯没有表示反对;2002年,北约-俄联邦理事会成立,此后双方在打击恐怖主义和核武器不扩散等领域展开合作,俄罗斯甚至申请加入欧盟。然而,随着普京第二个任职的到来并长期执政,通过振兴俄罗斯民族主义而强化国家复兴,致使俄罗斯在面对欧洲时再度陷入矛盾中:在经济和能源上加强与欧洲联系,如耗费巨资铺设北溪一号和北溪二号线,以图左右未来欧洲的经济甚至欧盟走向,宛如1815年“维也纳协定”和神圣同盟俄国获得干预欧洲的条件;但在价值观和地缘政治上重新强化和西方的冲突,重构作为对手甚至敌人的“西方”概念,如社会学家卡拉-穆尔扎(Серге?й Кара-Мурза)《俄罗斯不是西方,或者等待着我们的是什么》(2011),就从地缘政治和身份认同高度否认俄罗斯进入西方的可能性。这样的矛盾,导致俄罗斯不断放弃甚至反悔和欧洲合作关系,把曾同意原苏联阵营国家加入北约的严肃行为,视为对俄罗斯的威胁,对主权独立的乌克兰试图融入欧盟的国家行为,抱持强烈反对的立场,甚至以此为理由吞并克里米亚和策动乌东独立。此举导致,2014年4月1日,即俄国吞并克里米亚不足半个月后,北约不得不暂停和俄罗斯的所有合作,虽然北约-俄联邦理事会仍在运行;2021年10月,北约将8名俄罗斯外交官驱逐出北约总部,俄方宣布于当年11月1日起暂停俄罗斯常驻北约代表团的工作以及终止北约驻莫斯科信息处的活动;2022年2月24日,普京发动对乌克兰的特别军事行动是基于这个斯拉夫兄弟要加入西方,反过来也促成西方联合起来共同对付俄罗斯,终结了特朗普时代“美国优先”战略所带来的大西洋两岸分裂、北约“脑死亡”之趋势。但普京无动于衷,2022年十月末,他在瓦尔代俱乐部演讲中把这场特别军事行动归罪于西方逼迫所致,长篇累牍地斥责西方如何威胁人类文明、怎样压制俄罗斯,全然不顾三百年来俄国希望加入“西方”的历史、帝俄或苏联曾被西方接纳的史实。

可以说,从欧洲宗教改革至今的西欧和美国之历史,在后冷战时代被深刻地表述成全球史,欧洲工业化和西方后工业化被理解为人类现代文明发展之动力,美国的兴起不仅被视为欧洲文明之延续,而且美国人自认为是改善人类文明进程的“西方”之大成者,重建“西方”概念,并用这样的“西方”概念定位中国,试图由此使发达国家孤立中国的做法未必成功;同样,进入普京第二个任期以来,俄罗斯不断推翻苏联末期以来要融入其中的“西方”概念,而中俄战略协作伙伴关系不断升级,俄罗斯的“西方”概念客观上也会波及中国。如此一来,使改革开放40余年受益于分别和欧盟、英联邦、美国发展各种关系,而不是搬用美国或俄罗斯的“西方”概念面对发达经济体的中国,近六年来不得不面对来自美国/俄罗斯的截然对立“西方”概念。

结  语

总之,“美国优先”战略实施四年后,导致跨大西洋两岸的乱象丛生,危及冷战以来国际社会习以为常的“西方”认知,客观上促使我们反思“西方”是如何由原本的基督教会分裂后的宗教术语,因帝俄基于地缘政治、意识形态、东正教会利益及话语所需等,才把西欧定义为 “西方”,此说与西欧疆域大致吻合,又因二战后美苏为了各自的全球战略利益,无视人类在共同抵抗法西斯和军国主义的惨烈战争中所形成的共识,美英为遏制苏联构建的“东方”,使大西洋两岸联合起来,除构筑共同的意识形态之外,还支持创建欧共体和组建北约,组成实体化的“西方”,美国得以合法介入歐洲事务并成为“西方”领导者。这个不断加剧冷战局势的“西方”,未随“东方”阵营瓦解而消失,反而得到实质性扩张,原因就在于冷战时代所建立的西方价值观获得了合法性和正当性,“西方”概念理所应当地不断被描述、充实、丰富为民主、自由、人权的区域。“美国优先”战略导致“西方”再度分裂为英联邦、美国、欧盟,各自分别追求自身的主体性诉求,统一的“西方”出现瓦解之势。而分裂的西方在面对中国崛起问题上很难统一行动,实体化的“西方”之危机难以被美国版“西方”所缓解,出现马克龙在法国使节会议上所说的危局:自18世纪以来西方霸权所主导的国际秩序,正遭遇被西方严重低估的新兴国家兴起之挑战、美国的多次错误性选择尤其是特朗普的错误政策之伤害。这种危局,在俄乌危机之前,没有随着拜登团队修复和欧盟关系而改变,因“美国优先”战略作为政治遗产掣肘拜登团队,在事实上降低美国主导全球化的力量、无法深化全球化,也削弱西方在全球影响力。意外的是,俄罗斯发起对乌克兰特别军事行动之后,这个已然分裂的“西方”很快弥合起来,包括欧盟和北约一致协调制裁俄罗斯、支援乌克兰。这再次证明,俄罗斯版“西方”概念是真正对抗大西洋两岸的。进而,中国既要慎重对待美国版“西方”概念,更应该拒绝俄罗斯版“西方”概念,代之以用具体国家或区域,实现自身的发展目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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