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风而逝的记忆
2023-05-30袁琼琼
袁琼琼
一阵风从地表上吹过,于是所有人都忘记了。
忘记了自己是谁,别人是谁。忘记了如何吃如何睡如何行走。忘记了一切生而为人,天生就会的,以及后天习得的事情。忘记了门钮如何拧开的人被囚禁在屋子里;不记得如何解开安全带的汽车驾驶被绑在车上。忘记了冰箱是装食物的,人们任食物腐烂,饿死在冰箱外。忘记了开灯关灯,使用工具,忘记了什么能吃什么不能吃,忘记了什么无害,什么是致命的;人类在黑暗中尝试,有些人活下来,有些人死去。而活着的人,学到了简单的生存技能后,随即又忘记。一切从头开始,每一天都是新的一天,每一小时都是新的小时。记忆被抹除了,于是一切都无根无底,既没有开始,也永无结束之日。
这是菊地秀行的小说《随风而逝的记忆》中描述的世界。记忆等于智慧,没有了记忆,智慧也就不复存在。
我一直觉得记忆很神秘。一般而言,记忆之所以可靠,能够信任,在于其是某些事实的“纪录”。必然是有某些事发生过,因此才会被人记得。我们不可能记住空白也不可能记忆虚空。独独因为记忆之产生,即可以证明事实的存在。我们靠相信记忆,從而相信一些事发生过。相信记忆是真实不虚的,因之事实也就是真实不虚的。
但是,如果“记忆”不是这么回事呢?
近代研究,已经发现记忆是可以被篡改的。不但可以被篡改,还可以被凭空捏造。而相对的,记忆也可以被抹除,甚至可以被修正。
启动这种研究的主因是某些冤案。不同于故意做伪证的人,心理学家发现,那些诚心诚意相信自己看到或听到了什么的证人,其所谓的“真实”记忆,时常也是充满破绽和误差的。科学家对记忆的研究,告诉我们,记忆这档事完全不是理性行为,影响我们如何记忆的,不是我们真正看到或听到的,而是那件事对我们产生的情绪冲击。
在事件发生当下,人们往往会截取最强烈的印象,之后以此为重点,“编纂”自己的记忆。我们所有的记忆其实都有标签。有些被标签为“快乐”,有些被标签为“悲伤”,有些是痛苦的,有些是难堪的。人类是依据这种情绪感受来定义所看到和听到的事。因此,不管事实真相是如何,当我们把生命中的经历,编码为耻辱、悲伤、孤独时,在记忆中,这件事就只剩下这个面向。
从另一个角度来看,可以说:我们其实不知道生命中发生了什么。我们只是“认为”某些事发生了。
有时候真讨厌科学家。他们虽然拓展了人类认知的疆界,但另一方面,简直就是在把一般人的世界打成碎片。这种认知让我混乱。其力度不亚于克里斯多夫·诺兰的新片《天能》。诺兰在《天能》里描述了一个让时间逆反的机器。人们不是“回到”过去,而是在时间里倒退,先面对结果,才看到起因。因此,故事里的人在进入时间倒退的程序中时,唯一可以依赖的便是记忆。要记得发生了什么,对迎面扑来的结局才不会猝不及防。
《天能》里,这种逆反程序时间很短。但是看完了我就一直在想,如果这个逆反程序是可以拉长的,能够拉长到数年,数十年,甚或整个人生,那么,能够进入程序的人,他就不是在经历生活,而是在回忆。他能看到所有的已然发生,于是花一生的时间让这个发生形成。
不知道这样的人生到底好还是不好。可能有人愿意有这种“倒着活”的人生,两三岁时就知道自己的未来。如果知道自己会成为改变世界的大人物,例如乔布斯或沃特·迪士尼,或许对生活对苦难和挫折的耐受力会强大许多。可是,如果知道自己会籍籍无名庸碌一生,那还有心情把这辈子过完吗?我很好奇。
当然并不是说庸碌不好。如果安于庸碌,庸碌其实是美德。会出事的都是对自己的现状不甘愿的人,不论那是怎么样的现状,或许是极好的。有个笑话说:如果考卷上出的都是是非题,那么考满分和考零分一样难。满分是全部答对,零分是全部答错。能够全部答错,证明他知道正确答案,只是不选而已。有些人,明明一手好牌,却硬是能打到天怒人怨,在自己的人生中,永远做错误的选择。
这种永远做“错”答案的人,在心理学被认定为有自毁倾向。而有自毁倾向,或许就是那种,曾经在不可解释的神秘域界中,窥见过自己的结局,且不甘愿接受的人。
有一次和朋友聊天。我们曾经经历过的同一件事,不知为何,他记得的,和我记得的完全不同,到达南辕北辙的地步。甚至连日期都不一样。因为就只是发生在生活中,也没什么记录可以佐证,所以这件事就成为各说各话。
这让我觉得异常虚无。跟自己共同经历了生命的人,原来在当时完全活在两个世界里。这不仅只是两方的感受不一致,根本就可以等同为陌生人。没有比这更能解说“色即是空”了,所知所见皆不存在。而若认定其不存在,那么我记住的那些是什么?
亚历山大·洛伊德(Alexander Loyd)是发明疗愈密码的人。他的书非常有说服力,几乎具有催眠的效果。我大约在十年前看《疗愈密码》,之后便非常虔诚地花很多时间演练书中教的疗愈手势,我这种没长性的人,居然还持续了数年。
最近看到他的新书《疗愈密码2:改写根源记忆》。不谈疗愈密码了,而谈“记忆重置”。洛伊德的理论是:负面记忆会影响我们对自己的认知,从而延伸出之后的种种负面情绪。而这些负面情绪大军,会把我们的人生导往困境。他利用催眠,把患者带回不愉快记忆起始的时段,替患者“创造”出一些原本记忆中不存在的细节,扭转患者对这段记忆的感受。而感受如果被修正,记忆也就等于重置。那就可以修正原本记忆的恶劣影响。看过诺兰的《全面启动》之后,我完全相信洛伊德的理论是可行的。人脑是精密而又脆弱的东西。可以记忆,也可以忘却。在菊地秀行的小说中,忘却之风吹过,所有人都失去记忆,只有一个人还保留着。而这个唯一有记忆的人,开始把他的记忆传授给书中的男主角。目的是希望男主角能够把记忆再传授给其他人。
忘却之风拂过大地,而记忆之风又吹拂回来。简直像某种善恶之争,而唯一可以确定的,可以相信的,不过是风。风总是在的,如同空气与水。
(选自中国台湾《文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