聊斋新义百篇（选二）

汪曾祺　纪洞天

石清虚

汪曾祺（中国江苏）

邢云飞，爱石头。书桌上，条几上，书架上，柜橱里，多宝槅里，到处都是石头。这些石头有的是他不惜重价买来的，有的是他登山涉水满世界寻觅来的。每天早晚，他把这些石头挨着个儿看一遍。有时对着一块石头能端详半天。一天，在河里打鱼，觉得有什么东西挂了网，挺沉，他脱了衣服，一个猛子扎下去，一摸，是块石头。抱上来一看，石头不小，直径够一尺，高三尺有余。四面玲珑，峰峦叠秀。高兴极了，带回家来，配了一个紫檀木的座，供在客厅的案上。

一天，天要下雨，邢云飞发现：这块石头出云。石头有很多小窟窿，每個窟窿里都有云，白白的，像一团一团新棉花，袅袅飞动，忽淡忽浓。他左看右看，看呆了。俟后，每到天要下雨，都是这样。这块石头是个稀世之宝！

这就传开了。很多人都来看这块石头。一到阴天，来看的人更多。

邢云飞怕惹事，就把石头移到内室，只留一个檀木座在客厅案上。再有人来要看，就说石头丢了。

一天，有一个老叟敲门，说想看看那块石头。邢云飞说：“石头已经丢失很久了。”老叟说：“不是在您的客厅里供着吗？”——“您不信？不信就请到客厅看看。”——“好，请！”一跨进客厅，邢云飞愣了：石头果然好好地嵌在檀木座里。咦！

老叟抚摸着石头，说：“这是我家的旧物，丢失了很久了，现在还在这里啊。既然叫我看见了，就请赐还给我。”邢云飞哪肯呀：“这是我家传了几代的东西，怎么会是你的！”——“是我的。”——“我的！”两个争了半天。老叟笑道：“既是你家的，有什么验证？”邢云飞答不上来。老叟说：“你说不上来，我可知道。这石头前后共有九十二个窟窿，最大的窟窿里有五个字：‘清虚天石供。”邢云飞仔细一看，大窟窿里果然有五个字，才小米粒大，使劲看，才能辨出笔画。又数数窟窿，不多不少，九十二。邢云飞没有话说，但就是不给。老叟说：“是谁家的东西，应该归谁，怎么能由得你呢？”说完一拱手，走了。邢云飞送到门外，回来：石头没了。大惊，惊疑是老叟带走了，急忙追出来。老叟慢慢地走着，还没走远。赶紧奔上去，拉住老叟的袖子，哀求道：“你把石头还我吧！”老叟说：“这可是奇怪了，那么大的一块石头，我能攥在手里，揣在袖子里吗？”邢云飞知道这老叟很神，就强拉硬拽，把老叟拽回来，给老叟下了一跪，不起来，直说：“您给我吧，给我吧！”老叟说：“石头到底是你家的，是我家的？”——“您家的！您家的！——求您割爱！求您割爱！”

老叟说：“既是这样，那么，石头还在。”邢云飞一扭头，石头还在座里，没挪窝。老叟说：“天下之宝，当与爱惜之人。这块石头能自己选择一个主人，我也很喜欢。然而，它太急于自现了。出世早，劫运未除，对主人也不利。我本想带走，等过了三年，再赠送给你。既想留下，那你就得减寿三年，这块石头才能随着你一辈子，你愿意吗？”——“愿意！愿意！”老叟于是用两个指头捏了一个窟窿一下，窟窿软得像泥，闭上了。随手闭了三个窟窿，完了，说：“石上窟窿，就是你的寿数。”说罢，飘然而去。

有一个权豪之家，听说邢家有一块能出云的石头，就惦记上了。一天派了两个家奴闯到邢家，抢了石头便走。邢云飞追出去，拼命拽住。家奴说石头是他们主人的，邢云飞说：“我的！”于是报了官。地方官坐堂问案，说是你们各执一词，都说说，有什么验证。家奴说：“有！这石头有九十二个窟窿。”——原来这权豪之家早就派了清客，到邢家看过几趟，暗记了窟窿数目。问邢云飞：“人家说出验证来了，你还有什么话说！”邢云飞说：“回大人，他们说得不对。石头只有八十九个窟窿。有三个窟窿闭了，还有六个指头印。”——“呈上来！”地方官当堂验看，邢云飞所说，一字不差，只好把石头断给邢云飞。

邢云飞得了石头回来，用一方古锦把石头包起来，藏在一只铁梨木匣子里。想看看，一定先焚一炷香，然后才开匣子。也怪，石头很沉，别人搬起来很费劲；邢云飞搬起来却是轻而易举。

邢云飞到了八十九岁，自己置办了装裹棺木，抱着石头往棺材里一躺，死了。

赌 符

纪洞天（旅美）

城中的天齐庙有个韩道士，他会好多幻术，人们称他为“仙人”。先父与他是知交，每一回进城，都要去看望他。

有一回，先父和先叔进城，打算去看望他，正巧在半路上遇到韩道士，韩道士将钥匙交给先父，说：“你们先到庙里，把我的房门打开，在那儿歇息歇息，我一会儿就回来了。”

没想到先父一打开韩道士的房门，只见他已经坐在里面等候了。

先父惊讶地说：“我明明看到你朝相反的方向走了，怎么你反而先到了？”

韩道士笑道：“雕虫小技，闹着玩的。对道士来说，腾云驾雾，穿墙破壁不过是小菜一碟罢了。”

我有个族人生性好赌，因为先父的这层关系也认识了韩道士。

那时，大佛寺来了个和尚，不务正业，每天不是念经打坐，反倒是玩掷骰子的赌博游戏，而且赌注特别大。族人把所有的钱都拿去赌博了，没想到输个精光，他越输越急，越急越赌，居然把全部的家产当作赌注，在一夜之间就全没了。

族人垂头丧气地去找韩道士，韩道士问他：“发生什么事了？怎么像霜打的茄子，浑身好似散了架子？”

族人哭丧着脸说：“韩道士，你可要救救我，我所有的家当都输光了，这日子没法过了。”

韩道士说：“我还以为是天塌下来了，不就是赌输了几个钱嘛，再把它赢回来不就得了。”

族人一听，大喜过望，忙问韩道士：“怎么赢回来？如今我连本都没了。”

韩道士说：“我可以给你本钱，也可以让你赢回输掉的钱，但你得保证从今以后就戒赌了。”

族人发誓说：“我赢回输掉的钱后，如果还再赌博天打五雷轰。”

韩道士说：“不妥，不妥，打雷是天上雷公的事，他打不打你，我可管不着。再说，你被雷打死了，就算戒了赌又有何意思。”

族人又发誓说：“我赢回输掉的钱后，如果还再赌博就让我下到十八层地狱。”

韩道士说：“还是不妥，你下不下地狱得由阎王爷说了算，你也没必要为了戒赌就自断阳寿。”

族人问：“韩道士，那你说我该怎么办？”

韩道士说：“你就找个人担保吧！”

族人说：“如今族里的人，见到我就好似遇上了瘟神，谁还会替我做保？”

韩道士说：“也是，赌徒的誓言就是写在水上的空话，赌徒的信用更是一钱不值，算了，我就信你一回吧。”

韩道士写了一道符咒，给他佩在衣带上，又送他一千文铜钱作赌资。

族人嫌赌资太少，说：“这么点钱，还不是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

韩道士说：“你尽管放心去好了，只要收回原来输掉的钱就可以了，千万不要贪得无厌，得寸进尺。记住，如果你发现那道符没了，你就一定得打道回府。”

族人半信半疑地来到了大佛寺。和尚见他只带了一千文铜钱，拒绝与他赌博。和尚说道：“乞丐也敢来与龙王比宝，你一边凉快去！这一千文铜钱还不够我塞牙缝。”

族人说：“我就把一千文铜钱全压上，和你决一输赢。”

和尚勉强同意。和尚掷了一回，双方不分输赢，族人接过来一掷，赢了。族人又以二千文铜钱作赌注，又赢了。族人渐渐把赌注增加到十几千文铜钱，仍然是一赢再赢。很快的，族人输掉的钱全都赢回来了，而且还多赢了不少钱。族人仍然不肯收手，他想，我趁现在手气好，再多赢几把，回去后，面子也光彩。没想到，他的赌运却越来越不好，开始输钱了，正当他疑惑不解时，他摸了一下衣带，发现韩道士给的那道赌符不见了。

失去了赌符使他惊慌失措，他不敢再赌了。

他带着钱回到天齐庙，把一千文铜钱还给韩道士，韩道士说：“你数数手上还有多少钱。”

族人一清点，那些钱正好是他输掉的钱。族人愧疚地对韩道士说：“托你的福，钱我是赢回来了，可我把你的赌符丢了。”

韩道士说：“你看看，赌符就在我这儿。我叮嘱你不要贪财，可你还是不听，你赌红眼的时候，早把立下的誓言抛到九霄云外了，所以我只好把赌符取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