鲫鱼汤
2023-05-30肖复兴
有些事很难忘记。大学毕业那年暑假,我回了北大荒一趟。那时,知青返乡热还没兴起,我是我们生产队乃至全农场第一个回去的知青,乡亲们都还健在,心气很高。过佳木斯,过富锦,过七星河,我赶到我曾经待过的大兴岛二队的上午,队上已经特意杀了一头猪,在两户老乡家摆出了阵势,热闹得像准备过年。
几乎全队的人都聚集在那里,等着和我一醉方休。挨个看乡亲,我仔细看了一周遭,发现只有车老板大老张没有来。我问大老张哪儿去了,几乎所有人都笑了起来,七嘴八舌地叫道:“喝晕过去了呗,得等着中午见了!”
大老张是我们队上有名的酒鬼。一天三顿酒,一清早起来,第一件事是摸酒瓶子,赶车出工的时候,腰间别着酒葫芦,什么时候想喝,就得咪上一口。有时候,赶着马车去富锦市拉东西,回来天落黑了,他又喝多了,迷了路,幸亏老马识途,要不非陷进草甸子里,回不了家。
不过,大老张干活不惜力,他长得人高马大,一膀子力气,麦收豆收,满满一车的麦子和豆子,他都是一個人装车卸车,不需要帮手。偶尔需要帮手的时候,他爱叫上我。因为他爱叫我给他讲故事,他最爱听《水浒传》。我们俩常常为争谁坐《水浒传》里的第一把交椅而掰扯不清,我说是豹子头林冲,他非要说是阮小二,因为阮小二是打鱼的,他家祖上也是打鱼的。那都是哪辈子的事儿了?自从他爷爷闯关东之后,他就会赶马车。
那时候,知道我和大老张关系不错,大老张老婆老找我,让我劝大老张少喝点儿。每一次劝,大老张都会说:“停水停电不停酒!”然后,接着雷打不动地喝。
那天午饭,我也没少喝。两户人家,屋里屋外,炕上炕下摆了好几桌,杀猪菜尽情地招呼,乡亲们问我这个人怎么样,那个人又怎么样,把一个个知青都热情地问了个遍。就着北大荒酒的酒劲儿,乡亲们的热情一浪高过一浪。
午饭快要结束的时候,院子里传来粗葫芦般的大嗓门儿,叫着我的名字:“肖复兴在哪儿了?”一听,就是大老张,这家伙,真的是等到中午才来。早晨的酒劲儿过去了,又接着中午这一顿续上?我赶紧起身叫道:“我在这儿!”他已经走进了屋,大手一扬,冲我叫道:“看我给你弄什么来了。”我定睛一看,他手里拎着两条小鱼。那鱼很小,顶多两寸来长。他接着对我说:“一清早我就到七星河给你钓鱼去了,今天真是邪性,钓了一上午,钓到了现在,就钓上这么两条小鲫瓜子!”说着,他把鱼递给身边的一个妇女,嘱咐她:“去给肖复兴炖汤喝,我就知道你们吃的什么都有,就是没有鱼!”有人调侃大老张:“我们还以为你喝晕过去了呢!”大老张很一本正经地说:“今儿我可是一滴酒还都没有喝呢,我说什么也得给咱们肖复兴钓鱼去,弄碗鱼汤喝呀!酒喝多了,鱼怎么钓?”这话说得我心头一热。自从认识大老张以来,这是他第一次一上午滴酒未沾。
鲫鱼汤炖好了,端上来,只有小小的一碗。炖鱼的那个妇女说:“鱼实在是太小了!”大家都让我喝,说这可是大老张的一片心意!这时候,大老张已经喝多了,顾不上鲫鱼汤,只管呼呼大睡。满是胡子茬儿的大嘴一张一合吐着气,像鱼嘴张开吐着泡泡,浑身是七星河畔水草的气味。
什么时候,有过一个人为了让你喝上一碗鱼汤,而整整一个上午专门去钓鱼?我的心里有说不出的感动。独木不成林,一个地方,之所以让你怀念,让你千里万里想再回去看看,不仅仅是那个地方让你难忘,更是有人让你难忘。
我永远难忘那小碗鲫鱼汤,汤熬成了奶白色,放了一个红辣椒,几片香菜,色彩是那样好看,味道是那样鲜美。算一算,三十五年过去了,七星河还在,但是,钓鱼的人不在了。那个唯一一个上午忍着酒虫子钻心而专心坐在河畔,专门为你钓鱼的人不在了。
(摘自北京联合出版公司《肖复兴散文》)